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江满楼 ...
-
临歌城乃是江南最富庶的城镇。
坐镇三河交汇处,地处南北枢纽,是六朝古都,还是古来文人才女谈情弄才幽会之佳地。此时正逢盛世,天子脚下,百姓安乐,一派和谐之象。又恰遇三年一次的科举盛会,四方才子云集于此,诗会才会,赏花品酒,歌舞升平。
夜色初降,临歌河旁一溜的红灯笼逐次亮起,河旁的夜市热闹非凡,河上的花船笙箫不歇。名士才女们簪花而行,闹得整个临歌城从内至外都透着浓浓的春意。
外人眼中看热闹,却不知临歌河畔十家花楼有八家都是雅王幕下。先皇隆庆皇帝身前最疼爱的儿子便是雅王殿下,雅王从心智过人,大有先帝遗风,无奈是宫中妃嫔出,按祖宗律例,不得掌位。四年前先帝病逝,遂留下遗诏一封,命二岁太子继承大位,并御笔亲封雅王为亲王,兼任辅国大臣。祖宗开朝三百年,与皇帝同时受封的亲王只有他一位,一身荣耀可想而知。即封了亲王,又做了监国。人人都说先帝英明,摆明这大好河山还是雅王的掌中之物。
不过今年刚满六岁的小皇上都没说什么,天下百姓又能说什么。
沿河畔大大小小的花楼酒楼几乎都是雅王曜暗中的产业。并不是说雅王他老人家有为京师服务行业做贡献的精神,也不是雅王殿下他就好开花楼这一口。烟花之地往往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它四通八达的情报脉络几乎笼盖了整个临歌的大街小巷,它亦黑亦白的人际圈子也几乎覆盖了整个临歌的大小势力团。掌握了这块风水宝地,雅王的监国之位,自然坐得高枕无忧。
“爷,今日是去啼月楼么?”小厮宝来低声询问。油壁车里的人微微摆摆手,宝来立刻领意,嘱咐车夫道:“去啼月楼。”
啼月楼是临歌最大的一家花楼。啼月楼的姑娘与别处不同,多了几分才情,卖价高了数倍,夜夜光顾的客人也多是临歌有头有脸的人物。啼月楼里此时歌舞不休,大厅里热闹非凡,喝酒的有,唱小曲儿的有,捏着水袖跳舞的也有。角落里坐了一群穿红袍的少男少女,手里拿着琴弦鼓钵,锵啷锵啷吹得欢畅。
老鸨柳三娘花枝招展地走过来说:“小满楼,换首喜庆些的曲子,今晚咱们这里有贵客。”
那叫江满楼的少年正装模作样弹着琵琶,一抬头,是张平凡无奇的脸,就年纪看着还稚嫩,最多十三四岁。他咧嘴一笑,道:“哟,喜庆?好呵,吹起来!”
李曜刚在宝来的搀扶下进门,就听见大堂里吹着的曲子陡然一降,变作了不三不四的猪八戒娶媳妇儿。登时整个啼月楼的气氛就变了味,和着曲子跳舞的舞娘滑了个嘴啃泥,就连跑堂的几个俊俏小伙计也丢了盘子嗤嗤笑。再看雅座里那些肥头大耳非拽了人家小姑娘不放手的大老官爷们,真是应景得妙。
李曜眼色微沉,柳三娘一惊,赶紧迎上来:“爷……”那毕恭毕敬的模样一扫风尘女子的媚态,无端地庄重。
“人呢?”宝来替他主子问。
“在二楼等着,已来了半柱香了……”
李曜点点头:“让他等着,先到大厅里坐坐。”
柳三娘赶紧让人收拾了屏风下的一张坐塌出来,还不忘给了那叫江满楼的孩子一个爆栗子骂道:“小没良心的,乱吹啥,还不给姑奶奶换过来?”
那孩子自顾憋起嘴,埋怨道:“我看就这曲子最喜庆……”
“喜庆你个头……”
柳三娘这又往李曜这边走,陪笑道:“爷见笑了,这小子是新请来的乐师,小没正经的,不过那一手琵琶弹得极妙,爷有兴趣就让他过来卖卖丑。”
李曜斜眼探了那少年一眼,很普通的相貌,但一双招子却炯炯有神,流彩飞光,也来了几分兴致,便道:“让他过来。”
江满楼抱着琵琶过来,唱了个福问:“爷想听啥?”
话音未落又吃了柳三娘一个爆栗子:“爷没问你话你一边呆着去!” 三娘碍着李曜在此,粗口也收了三分,若换往常,定要开始骂娘了。李曜虽待下属极严,但柳三娘是江湖人,一些江湖习性总免不了。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满楼抱着头,眼里的委屈几乎要溢出水来。
“行了,你自己挑个曲子弹吧。”李曜道。
江满楼摆正了架势,淙淙弹了起来。李曜倒没注意他弹的什么,今晚约好了连家堡的堡主在啼月楼见面,他故意放了个架子,让人在楼上等着。原本一个江湖上的山寨霸王是不用费他多大的心神,但偏偏连家堡几乎握着整个北方绿林匪盗的势力。这股势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放着不管,还是会生无益的事端。如能收为己用,甚好。
他心里,装的是这回事。
曲子还未弹过一半,柳三娘又应声骂了去:“好好的你弹什么十面埋伏,你故意找茬是不?”
李曜微震,转头看去,江满楼用琵琶顶了头,正挡着老鸨的毒手。
“十面埋伏”?李曜顿然惊醒,他扫视了整个大厅一遭,厅里客人甚多,除了那几个大老官爷,剩下的人均是神色凝重,左盼右顾,虽捏着姑娘们的手,心却不知放在哪里。他起先进来时候便有疑心,却让一曲诙谐曲子分了神。
“三娘,今夜里来了不少不速之客?”他面色未变,仍旧冷清,话语却带寒意。
老鸨还正在往江满楼儿身上扑,听到李曜语气有异,全身一抖擞,这才回过神来。她也扫了扫大厅里的客人,正了神色道:“爷放心,那姓连的大概没料到这是什么地儿。哼,撒野也得看看这地盘是谁的?”
李曜道:“将连堡主请下来,我们的事,就在大厅里说也无妨。”
老鸨领命而去。李曜回头,见江满楼顶着他的琵琶正在往外移。李曜说:“继续弹你的曲儿。”
江满楼抖着眼皮苦笑了一声,坐了回来,接着抹起琴弦。
连威从楼上下来,俯身看着那个坐在屏下煮酒的白衣青年,生得俊逸又不乏威严。他并未摸清那白衣青年的身份,只知那青年奉了朝廷之命来招降。
“连堡主请入座。”李曜微微颔首,却不起身,无端的傲慢。
连威觉得不爽快,暗暗对坐在周围的手下点了点头。如今他孤身入京,若要走人,非得使一些计谋,如果谈不合,他便绑了这青年人作人质,连夜出京,以图保全。
“京师春寒料峭,不知连堡主还习惯?”李曜慢声斟上温酒。
“老朽本乃北方人,这点寒气不算什么。倒是你南方人的待客之道,让老朽见识了。”
“怎说?”
“以漕运为名将老朽骗到京师,大人,有话不妨直说,何必惺惺作态?”
李曜笑了笑:“连堡主豪爽,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将你连家堡十万民兵投于朝廷,朝廷封你做连成王如何?”
连威一愣,踟蹰片刻道:“老朽不知,是我这堡主好,还是连城王好?”
“自然是连城王好……”李曜玩着杯子,“连家堡堡主做不长,朝廷不久便要下令北上清匪,到时候能不能保住命还难说,但连城王就不同了,世袭的爵位有朝廷供着养着,无后顾之忧?其中区别,还请您斟酌。”
“你……”连威拍案而起,“你是在威胁?”
李曜神色冷冽:“正是。”
“好,好,好。”连威说了三个“好”字后,大手一扬:“兄弟们,上。”
啼月楼里的嫖客们摇身一变,捉了腰间的配剑就要往前,却浑身一阵绵软纷纷倒了下去。他们身旁原本温柔如水的姑娘却都一跃而起,缴去刀剑抵住他们喉咙。这场变故不过一眨眼的时间。老鸨柳三娘掀开帘子进来,吩咐道:“押下去。”
连威脸色大变,指着李曜道:“你是什么人?”
“三娘,劳烦你支人到京兆尹那里去一趟,让他好好照顾连堡主。”
连威震了震,他毕竟也在江湖中厮混多年,此刻倒笑出声来:“我连威一未杀人、二未犯法。今夜虽带了人打算动粗,但且不过算个聚众闹事。尚不论你权位多高,也不能不过堂不审问,便随随便便就将我关进大牢去。”
柳三娘怒道:“不知好歹。”
李曜神色不惊,对连威道:“也好,我们便等京兆尹到了再论。”
柳三娘正身,命人遣散客人,闭了店门。李曜端起一杯酒道:“连堡主不妨坐着说话。”
连威愤愤坐下,连饮了三杯,只觉心浮气躁。
片刻,京兆尹带兵赶到,见那坐了一地江湖草莽,又被一群姑娘拿剑指着,顿时不知所措。啼月楼的正主是何人他心中自然清楚,此时见李曜同连威安然坐着喝酒,又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乱子。只好先伏地,道了声:“卑职见过雅王殿下。”
此番话落,连威大震,哀鸣一声,便跌坐在地。想那什么江湖豪气都甩去了九天云霄,一双老手抖得几乎连酒杯也端不住。他思量半天,捉摸如今深陷囹圄,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暗自露出半截袖子,连威抚掌而叹:“想不到我一介草夫,竟能惊动雅王殿下,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李曜转头看了看还在断断续续弹着曲子的江满楼,道:“你退下。”
江满楼颤抖着收起琵琶,正要离去,忽然高呼一声扑到在李曜身上。这一扑吓坏了不少人,宝来急得大叫,三娘则慌了神,死命将江满楼往外拽。李曜从未被人如此冒犯,不禁得脸色铁青。
闹腾了半天,李曜才摸到了身上黏糊糊的一片。宝来惊叫一声:“血!”
李曜冷静,说道:“血不是我的。”
众人定睛,这才看清受伤的是弹曲子的孩子。他硬生生替李曜挡下了一枚暗器。
连威再次抽了冷气,他对着李曜暗放冷箭,却被一个孩子看破,也着实丢了一把老脸。此番出手未遂,料得李曜不会就此放过,又生了寒意。三娘点点手,有人上来将连威拖下去。
箭入肉得深,江满楼呻吟了几回便痛昏了过去,昏去之前还死抠着李曜不放手。鲜红的血顺着他的胳膊淌下来,瞬间便染红的李曜的衣襟。李曜不由得抱着江满楼站起来。怀中的人又瘦又小,紧贴着自己的脊背不断颤抖。
“天啊。”三娘低低念了一声,从李曜手里接过江满楼,搂在怀里。
“行了,闹够了,该做什么做什么。”李曜弹了弹沾着血迹的衣摆,“宝来,回府。”
府里派了侍卫来接应,李曜面色不善。三娘看着昏倒在自己怀里的江满楼有些发愣。宝来起先跟着他主子出去,不多一会儿又折回来对三娘说:“爷吩咐让小的将这弹曲的也带回去。”
三娘不敢不从,忽又觉得地上昏睡着的孩子怪可怜,便先替他止了血,又命人取了披风给他披上后才让宝来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