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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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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姬。”
游仙台内,又一声低微的呼唤,终于叩开花魁僵硬的外壳。活着的人偶转动起关节,盛装的浓艳美人便随之俯身行礼,绽开笑意,红唇勾出靡丽的弧度。
“这位客人是否认错人了?妾小字凝香,并非闇姬。”闇姬说这话时,其实早有惊骇冲刷过四肢百骸,掌心亦渗出些许冷汗,再被手中绢帕悄悄抹去。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马脚,竟被人一眼看破真身!
“是吗?”
简短的两字反问,全然陌生的人用一种闇姬看不懂的目光看着她。
怀念,惊讶,疑惑,甚至是……一丝喜悦?
这怎么可能?闇姬此刻不仅是惊惧,更有数不清的疑惑浮上心头。
既然女帝给她的名字是死寂女神,那么她就是永远为别人带去死亡和冷寂的恐怖化身。哪怕是在鬼狱,身边的人见到她也多是敬畏,怎么会有人识破了她的真身,却还是用这样柔软的眼神看她?
仿佛,就仿佛他们曾经认识……不,闇姬停下脑中纷繁的思绪,只觉一阵心血来潮,隐隐有了莫名的感触。她想,不是曾经认识的那种熟悉,更像是见到血脉相连的亲人的感觉。
闇姬强迫自己缓慢而平稳地呼吸着,抬起眼,困扰地望着眼前之人,姿态却落落大方,好似真是被错认一般,十分苦恼。
片刻后,闇姬佯装恍然大悟道:“客人可是饮了酒,这才将凝香看错?”
不等眼前之人有任何应对,她唤来侍女,有条不紊地吩咐道:“蜀锦,快将客人迎到花园中凉亭处休息,芍药,你再去后厨煮一碗醒酒汤,煮好放凉端到花园中。”
芍药应声退下,蜀锦上前两步,为‘醉酒’的客人引路。
而有着森冷气质的神秘黑衣人只是默默看着闇姬,滟红的长睫垂下,曾经有过些许柔软色彩存在的表情消失了。
“好,那我等你。”
他颔首,随即跟随侍女离开。
在这名墨发黑衣之人经过闇姬身侧之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一丝熟悉气息。
高髻华簪的花魁暗自皱眉,以无声的口型说出三个字。
“鬼族人。”
苦境西陲,歌舞升平的欢场中暗藏诡谲,云波涌动,因为意料之外的变数而将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而在腥风血雨从来不断的幽界之中,芙蓉铸客却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带着花香和回忆的梦。
这缓慢流淌的回忆苦乐参半,竟让遍览群书的芙蓉铸客也为之动容。
可她毕竟只是一名旁观者。
七夜金铃很美,却只是梦中的花。
芙蓉铸客正梦得迷迷糊糊,突然惊天动地几声巨响,一下子把她给炸醒了!
“怎、怎么回事!”她才刚刚梦到了巫女姐姐呢!
“好像是有人在闯幽界!”朱雀衣熟知幽界各处地形,远眺之后得出结论,“那是……葬神关?”
“哦,还好,不是夔禺彊带兵打来了就好。”芙蓉铸客松了口气,又道,“能弄出这样的动静,肯定不是一般人,最好能把幽界有生力量消耗掉。”这样他们一行人才好带着受伤的无限、入魔的练习生、还有年纪尚小的朱雀衣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然后她就看到了朱雀衣皱紧眉头的模样,叹息一声后,道:“我知晓你想要报仇,但现在有人闯入,夔禺彊一方肯定倾巢而出,防备森严。再等等,好吗?”
芙蓉铸客摸摸朱雀衣的头发,虽然小姑娘还是神情倔强,但她知道,朱雀衣已经冷静下来了。
这样,她就也有了点时间来梳理思绪,回忆那个奇异的梦境。
梦里巫女温柔中带着悲伤的笑意逐渐淡去,但轻柔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响着,并且郑重地托付出一个沉重的任务。
可芙蓉铸客只觉得疑惑。
祌天尧帝她当然知道,那不是就是东皇玄洲曾经的守护者光明神?但那都是多少甲子前的神话传说了啊!
芙蓉铸客叹息着,心中默默估计了一下,得出结论——光明神守护玄洲,劫来劫往岁月无数,反正最少也是几千几万年以上。
但若是从光明神堕落为祸世魔鬼开始,时间点就没那么远了。那是她的祖先曾经经历过的苦难年代。
“神思三器。”芙蓉铸客缓慢地念着这三个字,陷入沉思,直到被朱雀衣摇着手晃才回过神来。
朱雀衣神情紧张,低声道:“有人来了!”
“别怕。”芙蓉铸客瞬间敛容,展眉间一扫面上的沉思疑惑,手往鬓边发髻处一拈,动作宛如拿起花枝般从容随意。
精巧的发簪随着流光化为剑器,正是虎尾春冰。
正在二人严阵以待,凝眸望向陌生气息来处时,却率先听到几声从身后传来的沉重脚步声,还有红尘雪带着焦急的低喊。
“练习生!”
芙蓉铸客简直是气不打一出来,头都不回地说道:“任涛涛你跑出来干嘛?病号就好好躺着,别让我们还有芳菲主人担心!”
“出来见他天哥哥,急一点也可以理解吧?”
意外之语,意外之人,不知从何而来的笑声伴随一道疏放任真的身影落下,清朗诗号亦同时响起。
“夙风寒,明月勾,豪杰照古城;天有行,地无迹,千秋怎堪一剑扫,神毓逍遥。”
在场不明所以者心中生疑,生命练习生抬起手,示意大家放下戒心,脸上甚至还有几分哭笑不得。红尘雪倒是恍然大悟,联想到仙者的第一句话,也忍俊不禁。
接着,生命练习生走上前,认认真真喊了一句:“父亲。”
天迹:“……”
天迹立刻捂住脸:“都说了叫天哥哥!别把我叫老了!”
——家门不幸啊,儿子怎么就不愿意叫我哥哥呢?
这一刻,天迹发出了非常真切的提问。
可惜生命练习生并不想回答他。
‘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气氛令人不忍打破,但芙蓉铸客却渐渐皱起眉,最后忍不住向天迹疑惑地问道:
“你身上为何会有梦翡翠的气息?”
德风古道内,玉离经的书房向来典雅而清净,却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而突然充满了八卦的气氛。因为云忘归实在是太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能让他的师尊——昊正五道的法儒无私尊驾——神思恍惚上好久。
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所以他必须要了解始末!
哪怕冒着被师尊罚的风险也一样!
不过直接去问君奉天他当然是不敢的,所以他准备旁敲侧击一下自己的小伙伴玉离经。
“……我真不知道。”
玉离经很无奈,放下手中纸笔,示意云忘归不要妨碍他处理公务:“应该是伯父给亚父的信中写了什么重要之事。”
云忘归继续兴致勃勃问道:“哪个师伯写的?对了,我还听说帝龙胤和墨舟师伯不久之前来访德风古道?”
“不错。” 此事玉离经倒是知道的清楚,便三言两语说给了云忘归听。
云忘归听完,思前想后觉得这事应该和师尊的异常没有关系,突然间灵光一闪:“难道和剑随风有关?听说这小子得补的课可不少哈,师尊估计很心累。”
眼看云忘归越猜越离谱,玉离经觉得有趣之余又忍不住出言提醒:
“亚父将无端和剑随风派去天无峡谷,又召回常年云游在外的你。背后深意,我想你不会不懂。”
“哈……我当然明白。”云忘归依旧笑着,风轻云淡之余别有一番沉稳。
玉离经不禁摇着头笑道:“看来是我多言。”
“师尊和其余几位尊驾都已经准备多年,虽然未曾详细告知我们,但谁又意识不到?”
就在两人相视一笑,默契自生之际,门外儒生突然传来急报,神色惊慌,雪白的儒衣染着刺目的血红。
“主事!剑随风邃无端传回消息,天无峡谷遭袭!”
“天可明鉴失落,席断虹邃渊夫妇下落不明!”
苦境西陲,游仙台。
在冽红角伸出手接住一片飞雪之时,明媚春光之景忽而褪去了鲜妍娇嫩的色彩,葳蕤草木瞬间化为极致的黑白,将生命力扼死在脉络之中。
迷朦的杀境随着脚步声徐徐展开,天地间忽然就落了一阵轻雪。
骨灰似轻飘飘的雪。
面覆黑纱的冷艳女郎足踏木屐,踩得一地白骨残骸嘎吱作响。
“你想杀我。”
撑着一把落满了灰烬的墨伞,自称为冽红角的神秘人物背对着闇姬,竟似毫不在意这死寂杀境。
但是他的声音似乎有点孤单,还有点伤心。
我当然想杀你。闇姬本来想着么回答,却不知为何没能说出口,即使她清楚这次潜伏苦境夺回鬼族至宝万魗荒岩的行动不容有失。
既然对方发现了她的身份,那么即使同为鬼族,此人也非死不可。
“你到底是谁?”最后,闇姬选择了这个问题。
“重要吗?”冽红角问,却没给闇姬回答的余地,“你杀不了我。”
闇姬很冷淡地道:“狂妄。”
“事实而已。”冽红角语气诚恳,说起话来却分外呛人。纯然黑白的杀意空间中,只有他发间一缕暗红分外显眼。
冽红角叹了口气,转过身来,透过漫天的、分不清到底是雪还是灰烬的那些东西,静静地望着闇姬。
“你甚至留不下我。”
闇姬几乎要冷笑起来。这片片飞雪,可都是鬼狱致命的毒,常人触之即死,元功深厚者,也不过多撑片刻。
既然如此,她想,就任由这名神秘鬼族多说几句吧。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闇姬的意料,好比她刚才遇到了这名神秘鬼族,全盘计划皆被打乱,又好比现在,她也不知道为何她会选择和冽红角一起落座。
明明她只是在等这人毒发身亡。
“以前没有机会。其实我一直想把这个给你。”
冽红角似乎很开心闇姬坐了下来。灰白的尘埃飘到石桌上,他将巴掌大的一个纸包放在闇姬面前。
“看看吧?”语气中还有点期待。
闇姬犹豫片刻,又想自己堂堂皇女有什么好怕的?便小心翼翼拆开纸包。纸张完全打开的那一刻,有什么香甜的味道骤然袭击了她全部的五感,使得她忍不住皱起眉来。
鬼狱的皇女再定睛往手中看去,只觉荒谬绝伦,不由哑然失笑。
让她这般如临大敌的,竟然只是几块桂花方糖。
但闇姬深思熟虑之后,觉得这必然不可能只是糖块。
“你是在取笑我。”
闇姬想,以为我看不出你是把毒药藏在糖中?这毒无色无味还挺厉害的。
“没有,只是觉得你会喜欢。”
特别喜欢分糖果的某人其实没懂闇姬到底在讲什么,还以为她的意思是大姑娘了还吃糖怪不好意思的。
于是他认认真真地说:“快吃吧,没事的。”
闇姬:“……???”这个劝人吃毒药的操作太低级了。
你可以毒发身亡了,请不要破坏女帝给我的计划谢谢!
可惜,等到毒发时间过了两倍有余,冽红角还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一脸很希望她亲口尝尝的样子,丝毫不像毒发将亡。
直到这一刻,闇姬才深深忌惮后怕起来。
她迫不得已吃了块桂花方糖,心想居然遇到了用毒高手,还逼着她把这“毒药”吃下去,真是阴狠毒辣!
不过吃完“毒药”之后,闇姬唯一的感想是——
还挺甜的。
“闇姬,我一直很想叫你一声……”
冽红角化光离开之前,最后说出的两个字模糊在缓慢开阖的唇齿间,说不定连他自己都没有听清。
深夜,鬼镜天。
糖。苦境孩童才吃的无用之物。
闇姬这么想着,数了数剩下的糖块放在一边,接着提笔蘸墨,写下一封寄往鬼狱的信,提及她遇到的这名神秘鬼族,再附上自己的猜测。
而在这整个过程中,小小的方糖块儿们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淡淡的桂花香味一点点逸散而出,浸染了信纸。
直到远在鬼狱的魙天下收到来信,这点味道都还没散去。
意识境中,非常君和越骄子看着冽红角在外面的一举一动,没有插任何话或者做出任何提示。
他们只是静静看着,间或眺望着觉海迷津上愈发稀薄的雾气,波光粼粼洒满了钻石粉末似的海面,还有一轮渐渐褪去朝霞彩衣的太阳。
“冽红角的一生何其短暂,但他也遇到了点好事。”
莫名的,非常君突然谈起了上一世的事情。
越骄子当然知道他的本体想说什么或者不想说什么。不管是哪种,他都很愿意帮他说出来。地狱白骨扇被收拢在手中,明明是沉稳笃定的姿势,越骄子却觉脏腑内冰炭交煎。
“是啊,还有愿意帮他的人。”
“烟儿比我们强,他有朋友,不止一个。”
“闇姬,寻梦儿,甘无恨。”
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先笑了。可能是非常君,但他只是浅浅抿着唇,越骄子笑得更加讽刺一些。
“可是,我们杀了他们。”
全·部·三·个·啊。
“烟儿不知道呢。”
“嗯,他不知道。”
两个面无表情的人对视一眼,眼底写着相同的——
自我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