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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八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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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年元旦前夕,戚寒烟如往常一般在图书馆,这是她在学校除了教学楼之外唯一会去的地方。
她很早不再住宿舍,除了一个多月前偶尔回宿舍拿剩余落下的东西。
八点左右,图书馆很安静,临近期末,大部分人都伏案苦学,除了浅浅窸窣的书页翻动声,很少有什么动静。
所以那声惊呼就显得格外刺耳。
戚寒烟记不得到底是谁率先发出的那声惊诧轻呼,伴随着倒抽冷气的声音,周围的人纷纷扭头去看,却被窗外不远处闪烁着的警车灯光吸引了注意。
不断交替的刺眼亮光,急促地映射在楼宇间,越过隔音很好的玻璃窗,投在戚寒烟眼底。
警车停在隔壁行政大楼楼下,隐约有喇叭声传过来,本该是漆黑的楼顶,被探照灯打得一片通明。
图书馆里有人指着楼顶,“看,边上站了个人。”
众人炸开了锅,方才还安静的室内顿时响起嗡嗡议论。
“她要干什么?”
“不会是跳楼吧?”“大晚上的……”“怎么想不开。”
周围嘈杂的议论吵得人恍惚,戚寒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跟着人群走到了窗边,隔着几百米的距离遥遥看向隔壁楼顶上的模糊人影。
她有些诧异,自己并不是那种喜欢看热闹的人,但不知为什么,这次却不由自主地被什么牵引着走到窗边,无法静下心来。
正当她准备返回座位时,兜里手机突然震动一下,她拿出来,是陈甜的消息,对方发来一笔转账,金额刚好是上个月她出去的那笔。
她还没反应过来,手机震动不停,又接连收到几条消息。
像早已编辑好,等待许久,只为这一刻悉数发来。
——欠你的钱还清了。
——谢谢你借我钱,不过我用不上了。
——很抱歉之前和何朝露她们一起孤立你。对不起,我就是这么差劲的一个人,请你不要在意。
接二连三的消息砸得戚寒烟一阵眩晕。
看起来明明是平常的信息,却让她脑中像是炸开一阵尖锐的警报声,戚寒烟几乎是下意识般、立马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一瞬间,她的心脏剧烈狂跳,在胸腔左冲右撞,贴在屏幕上的一侧耳朵被脑中的尖鸣声震得嗡嗡作响。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通,漫长的等待后,戚寒烟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抓着提包走出自习室,走廊上回荡着急促又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陈甜,你听我说。”
“我没有瞧不起你,也不觉得你有错,错的是强迫你的那个畜生,你、你只是个单纯的受害者,你只是不巧地被他盯上,这完全、完全不是你的问题。”
戚寒烟有些语无伦次,她甚至有些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不间断地絮絮道,嗓子发涩,鼻腔里充斥着铁锈般的味道。
双腿发软,沉重,像跟不上迫切的魂魄,颠簸的步伐中,她咬破舌尖,淡淡腥气萦绕在唇齿。
她不记得自己花了多久才跑到图书馆楼外,而后在连接行政楼的那片树林中艰难地穿梭,以图最快到达警灯闪烁的地方。
可电话那头一直没出声,寂静地像是无人接听,戚寒烟很快感觉到异样,放慢了脚步,尽量让自己的喘息声不会传到对面。
“陈甜?”
她站定,稳住呼吸,试探性地唤了一声,“……你现在在哪里?”
听筒那边仍旧是一阵沉默。
只有不远处杂乱的声音,还有时不时响起的鸣笛声传进戚寒烟耳中,她心里发冷,仰头看向行政楼顶,光线昏暗,那个影子一动不动,像伫立在楼顶边缘,沉默得如同天际的颜色。
耳边的风和电流的兹拉声混杂着响起,她听见从听筒中隐约传来的说话声,断断续续,深深浅浅。
大抵是有人在劝说试探。
“不要过来!”
电话那端骤然传来的一声尖叫声,震得戚寒烟耳朵发麻。
她打了个激灵,摒住呼吸,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显然,这句尖叫并不是冲着这边来的,但戚寒烟仍不敢轻举妄动,一眨不眨地看着远方,眼睛酸涩得涌出泪。
直到陈甜的身影紧贴在楼顶外沿,摇摇欲坠。
电话另一头终于传来回应,不像刚才那声尖叫,陈甜的声音异常地平静,呼吸声轻不可闻。
“其实我骗了你。”
戚寒烟听见她语气平平,带着绝望到顶端的漠然:“我根本就不无辜。”
陈甜语气生冷:
“那天晚上,我是害怕你传出去,才骗你说是刘教授强迫我。”
对面的人一字一顿,强调般,“我是自愿的。”
“我知道刘教授有家室,还和他在一起,怀了他的孩子。”
“因为我爱慕虚荣,贪图享乐,想借由此来摆脱贫困的家庭。”
“第一次和他在一起,是因为我成日和何朝露她们一起翘课出去混,导致课业赶不上,得知自己因为出勤分数很低期末会不及格而失去助学金后,我便去求了刘教授。”
“然后,就发生了后面的事。”
那头的人轻轻笑了一下,自嘲地,又无所谓般地,“我就是这么一个烂人。”
“知道真相,你肯定很瞧不起我了吧?”
陈甜的话如同狂风骤浪,一波波袭来。
戚寒烟脑中如一团乱麻,混搅在一起的纷乱思绪中,唯有一个想法格外明晰。
陈甜已经完全丧失了求生欲,当务之急,要劝阻她。
附和她,肯定她。
这个想法强烈到让戚寒烟下意识般地开始组织语言:“我不会,不会的瞧不起你的。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你有你的选择,不论你之前选择了什么,并不代表你的人生就此只能走这一条路,你不要妄自菲薄,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的嘴皮仿佛在自己开合,一边吐出这些话,一边猜测陈甜是因为怀孕的事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一时冲动所以才生出想不开的念头。
她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戚寒烟攥紧手指,“你还有很多机会,不要放弃。”
“我没有!”陈甜急促地打断她,“我的人生已成定局,我对明天再无任何期待!”
“已经彻底地毁了……”她喃喃着,声音像逐渐衰败的落叶,黯淡了下去。
“不是的,陈甜,你的人生还有很长,你还有机会,无论有什么难处,我都可以帮你,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戚寒烟重复着。
“说的轻松,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搞砸了一切。”
电话另一头响起淡淡的讥嘲声,随即,夹杂着解脱般的释怀。
“就这样吧。”
她话音才落,戚寒烟耳中听见啪嗒一声。
不是电话被挂断,而是手机砸落的声音。
她大脑空白,呆呆举着手机,仰头望着楼顶边缘的人影探出脚。
而她只会死死抓住手机,仿佛这样做,就能抓住陈甜的手腕一般。
那一瞬间,戚寒烟脑中呼啸而过无数想法,她暗恼自己嘴笨,说不出打动人心的话去劝慰对方,更没有深谙人心的本领,无法窥见陈甜内心深处的需求,用最简洁直白的话语戳中对方,从而开解对方。
她没有,她什么都没有。
陈甜说的对,她确实把一切都说得轻描淡写,而且她只能蹩脚地学着印象里或者别人口中的一些苍白宽慰,重复着那些空洞甚至在对方听来聒噪无聊的话术。
她想说不是的,不是的,明明还有弥补的机会,但是陈甜真的有吗,她需要怀揣多大的勇气,付出多么深刻的代价,才能重新开始,才能抹平一切。
搜肠刮肚,她找不到一句合适说辞。
直到陈甜从楼顶一跃而下的时候,戚寒烟都还站在原地发愣,她心想,自己怎么就说不出一句话呢,怎么就哑口无言了呢。
哪怕是过了很久以后,她都能反复梦到自己站在一片漆黑的树林中,仓皇茫然地举着手机,嘴巴像被胶带死死封住,发不出声音。
然后手机那头传来平淡到如死寂一般的声音。
“就让那些不堪的秘密,和我一起烂在地里。”
……
浴室中水雾缭绕,水流冲刷掉尘灰,但冲不掉人心中的阴霾。
不知过了多久,秦燕隅才骤然清醒过来,关掉龙头,收拾好自己走出浴室。
主卧的壁灯微微亮着,床榻上的人影一动不动,仿佛陷入沉睡。
那一团瘦削的影子,看着就像毫无重量,裹在宽大的被榻之中,几乎被淹没,好像不小心碰一下就会消失。
却轻轻压在他心上。
那是一种奇异的重量。
沉甸甸,也轻盈。
他不由自主迈步,轻手轻脚走近,无声地坐下,在床沿撑着手臂端详她。
她脸上的红肿消了大半,细碎的头发搭在脸侧,随着呼吸起伏,看起来睡得平稳。
若不是隐隐蹙起的眉间暴露了她梦中的真实情绪。
秦燕隅静静打量她半晌,回想刚才她同自己吐露的那些过往。
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又一遍,他终于确认一个事实。
眼前的人,曾经历了他无法想象的伤害,也扛过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煎熬。
一个人要有多么坚硬,才能在遭遇这些不幸后还能装作若无其事。
被误解、被诬陷、被嫉恨、被卷入难以磨灭的痛楚,被家人冷漠对待,被外界盲目批判。要如何做到泰然处之,如何做到隐忍不发。
即便如此,也从不将苦难宣之于口。
她所背负的,远比自己想象的沉重。
看着安睡的人,秦燕隅突然觉得,那些萦绕在自己脑中的不解、那些他无论如何也想探究的秘密,好像也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算了,无所谓了,只要她安好。
只要她安好。他轻轻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