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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桂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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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死寂一片。
夏夫人的尸身还停在院里,腐臭味还未散尽,找了些香料才勉强盖住,实在是时间匆忙,棺材也是棺材铺里堪堪找来的成品。家丁脚下生风,匆匆忙忙的往房梁上挂着白绫,夏夫人所出嫡长的几个小辈跪在院里,抽抽噎噎的,哭也不敢哭的大声,偶尔漏出了一点细碎的哽咽还要担惊受怕,生怕自己哭声过大被堂里的人抹了脖子。
顾岫端坐在上座,红木的扇子一下一下敲着掌心,明明是很寻常的动作,可这一声声脆响响在夏家人的耳朵里就像一道道催命的令符,各自笔直的立在两旁坐都不敢坐,这副场景简直比官老爷开庭还要严肃。如此严肃的气氛同时也影响到了一旁做事的家丁们,上茶点的家丁们下意识都加快了脚步,眼观鼻鼻观心,生怕和这尊煞神有半点眼神上的交流。
要说顾岫生的也不丑,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好看,可他的嘴角总带了几分嘲讽的笑意,细长的丹凤眼因为笑着的缘故总是微微眯着的,活像只成了精的狐狸,再拿了把红木的扇子,顶多算是个有些书卷子气的精明商人。可真正令人害怕的反而是他手上这把红木做的精致扇子,扇尖镀的一圈玄铁随着顾岫敲打的幅度上下晃动,不时反射出一圈骇人的寒光,让人不寒而栗,再配上那么一张笑眯眯的脸——简直是尊笑面罗刹。
一旁的夏家主刚刚包扎了肩上的伤口,换了身白净的衣服,恭恭敬敬的坐了下位的椅子,亲自沏了茶,满脸虔诚之色,这样的虔诚在这种场景下倒显得有些做作的滑稽。夏家主心里直打鼓,见这样的贵客理应沐浴熏香,再换一身贵重的丝绸衣服,才显得尊敬。可自家夫人刚刚去世,丧事都来不及操办,再加上府上早就是入不敷出,操办丧事都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再搞这么一身熏香华服又是一笔巨款,夏家主心里打着算盘,对府内的资金情况又捋了一遍,确定了府内再没有什么钱来招待贵客,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又想到自己招待不好这等等级的贵客,夏家将命不久矣,顿觉一个头两个大,发际线颇有上移之态。
夏家主未曾开口说些什么,顾岫自然也是乐得清闲,见桌上上了茶点,顾岫啪的一声收了扇子,两指捏了一块桂花糕,正待送入口中,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遥遥招呼夏程过来。
夏程本就是个在大场合上不大受关注的人,连能有这站在正厅而不用去外面哭丧的资格还是因为领了这人过来的缘故,他也尽力在角落缩成一团,只当自己是团人形空气。被这么一招呼,全厅上下目光齐齐转向这个角落,夏程顿感如鲠在喉,又耐不住这人的招呼,只好硬着头皮走向前,恭恭敬敬行礼道:“不知堂主大人有何吩咐?”
顾岫瞅瞅手中的桂花糕,语气竟颇有些感慨:“从前你最爱吃这个。”随即向他伸手,笑眯眯道,“吃。”
夏程一愣,下意识的伸手接过,夏府的桂花糕是自家做的,从来都是夏府一绝,院里的桂花都是些十年以上的老树了,且都是品相极佳的金桂,这样的桂花做出的桂花糕自然也不同凡响。桂花糕入口温软绵甜,咽下之后桂花的苦涩会在口腔中稍稍漫开,不过苦味只有那么一瞬,随即桂花香气里的甜味就会在嘴里爆裂开来,香甜可口——是上好的桂花糕。
夏程从未吃过府里的桂花糕,一是府里总共也就那么一两棵桂花树,每年晾出来的干花也就那么一些。二是因为早些年皇上私巡夏府,府里便把桂花糕当成贡品献给皇上,谁知皇上这么一吃上了瘾,回宫之后每日便心心念念那美味的桂花糕,除此之外吃什么都味同嚼蜡,经此之后桂花糕的一大部分便要向上献给皇上,府里分到的也只有少一部分,长幼有序一辈辈下来,分到夏程这一辈基本就不剩什么了。他嚼着嘴里的桂花糕,一时间竟然尝不出什么味道,只觉得那桂花的味道在舌尖爆开后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的锥在他的脑子上,脑海里零碎闪过几块破碎的画面,面前云岫的笑脸突然扭曲了一下。四周又下了皑皑白雪,面前的人五官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气质上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身形也变小了一号——他似乎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年嘴角绷的紧紧的,仿佛这辈子从未笑过一般,阴阴沉沉的一张脸一看就让人升不起好感,他跪在地上,捧了一块油纸包的糕点,恭恭敬敬的打开,几乎是膝行着走向这边,神情虔诚,像是跪拜在朝圣路上长途跋涉的信徒。
他将手上的糕点抬高一些,夏程这才看清那是几块并不新鲜的桂花糕,似乎是和它的主人一样长途跋涉而来。少年此时也意识到手上的桂花糕似乎有些拿不出手,冰山一样僵硬的脸上闪过一丝懊恼的神色,一时间尴尬异常,收回也不是,递上去也不是。
存放过久的桂花糕略微失去了原有的紧致,细小的碎屑散落在油纸上。夏程小心翼翼的捻起一块桂花糕,一股浓烈的桂花香甜气息直冲鼻腔,他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是出云阁的桂花糕。”
他顿了顿,嘴边难得带了一丝笑意,伸手嘉奖似的摸了摸少年的头:“你有心了。”
他眼前一阵恍惚,少年的身体在他手下猛地涨大,只几息的时间,面前的少年竟变成了昨晚梦里的那个男人,他几乎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原本捧在少年手心的桂花糕落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脆弱的糕点摔的粉碎。夏青枝站起身来,轻轻嗅了嗅夏程手中的桂花糕。
夏程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夏青枝一下子钳住他拿着桂花糕的手,一口叼下他捻着的那块桂花糕,细细品味后竟伸出舌头慢条斯理的将夏程指尖上的碎末也舔舐干净。夏程被他大胆过界的行动吓得几乎愣住,回过神来只觉得气血上涌,脸红似血,想抽回手却因为夏青枝使的力气过大而动不了分毫,无计可施只有低声呵斥:“孽徒!”
夏青枝得寸进尺,仗着一身蛮力搂住他的腰,滚烫的鼻息重重的打在他的脖颈间,他一本正经道:“我是孽徒,那师父就要好好教育我了,若是将我培育成了与三界为敌的魔王,徒儿可是要接上界的认罪书的。”
夏程还在和自己腰上那只不安分的手做斗争,听见“认罪书”三字只冷冷笑道:“若是你犯下滔天罪行,我必清理门户,手刃逆徒,何须等什么认罪书。”
他伸手撩一撩夏程额角的碎发,漫不经心道:“那是师父的认罪书。”又轻笑道一声,“我便只接师父一人的认罪书了。”
一场雪终于停了,春暖花开,院里的积雪也在慢慢融化,开始露出积雪下青黑色的青石板来。角落里的桂树发了新芽,落干净积雪的光秃枝桠上停了几只棕色羽毛的麻雀——又是一副欣欣向荣之态。
朗朗晴空,天上仿佛荡漾了一潭澄澈清水,天际遥遥挂了几朵暗色的乌云,像在亮色的白底上晕开几块远山似的黑色墨块,晕染出水墨画一般绚丽的效果。
——连绵春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