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堂》北冥跃鲲

2、【二】雾霭

　　夏程觉得自己被这么一撞，怕是撞出了脑震荡。

　　待他意识清醒时却隐隐约约看见一片茫茫雪色，整个庭院都是厚厚一层积雪。他正奇怪，夏家地处江南，江南可从未有过这么大的雪，四周看了看，才发现庭院的构造也不似夏家，又奇怪这是哪里。兀地听见有人踏雪而来，藏青的云靴陷进雪里踩出一声声脆响，远眺过去，身后是一行滴落的血，在雪地上蔓延出长长的一条，红木的扇子别在腰间——这次却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额间一朵极浓烈的血色钿花，似乎在夜里缓缓绽放开来，四散出无名的魅惑气息。他缓缓跪下来，跪在夏程面前，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明明是尊煞神，四周萦绕着浓重血气，眉眼间都是未散去的杀意，声音里却满满都是欢喜：“主子，属下来迟。”

　　他看着面前跪着的人，心里暮地涌起一股浓重的悲哀，粘稠的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几欲张口又几次闭上了嘴，最后仅仅抖着唇问了一句：“夏青枝，你做了什么？”

　　面前的人抬起头来，一双黑亮的眸子直直盯着他，里面是毫不掩饰的爱意，铺天盖地，夏青枝近乎贪婪地扫过他的每一寸皮肤，最后扯出一丝僵硬的笑来：“杀了所有人。”

　　“我杀了所有人。”

　　这句话像是一枚炸药，“轰”地在他脑海里炸开来，夏程身子摇晃了几下，眼前一黑，意识却又无比清醒，像是脱离了躯壳，在半空中冷眼看着这一切。这种感觉无比玄妙，好像坐在那里几近昏厥的男人是他又不是他——他清楚坐在那里的男人就是自己，但他确信这周遭熟悉的一切、熟悉的人和这好像刻在骨子里的浓烈感情，在今天之前，他都从未遇见过。

　　夏程紧紧攥着自己的手，用力到指甲扣进肉里，渗出丝丝血来，他浑身发抖，竭力压制住自己自己心头的怒气：“我教你修仙，教你得道，与你共为剑鞘剑芒，就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屠尽仙界的魔头的？！”

　　半晌他又松了手，脸上是一副无奈又欲哭的苦涩表情：“你要做些什么？夏青枝，你到底要做些什么？你要与整个仙界为敌吗？”

　　面前的男人忽地动了，像是一只黏主的小兽一般直扑过来，夏程一个不察被他扑倒下去。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到他可以感受到男人如雷般鼓动的心跳，丝丝气流流窜在耳边，他耳根一红，夏青枝却轻飘飘的在他耳边开口，过长的虎牙有意无意的磨蹭着他耳廓上的软骨：“我要什么？您不是最清楚的吗？”

　　夏程心里一慌，剧烈挣扎起来，谁知他那点力道对这人来说不过搔痒，手腕一紧，又被男人重压了几分，再也动弹不了分毫。只剩一双带着水光的眸子还未受束缚，夏程的眼尾带了淡淡的红，定定的看向他，眼里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一瞬的惊慌，然后是浓浓的失望。夏青枝趴在他身上，气息凝重，气血上涌，像是被一片浓雾迷了眼，眼里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死死地盯着身下人的眼脸——那是一颗小小的泪痣。

　　他最爱他那颗泪痣。他从前仰望他时，自下而上，目光便自然而然的落在这颗泪痣上，他对他笑一笑，那颗泪痣仿佛也灿烂的绽放开来。这张脸他朝思暮想，日月流转间无数次摹刻，早已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可他从未与他这样近过，近到……气息相接。

　　他缓缓地凑过去，像捕食前的野兽般轻轻嗅了嗅。

　　夏青枝几乎要按捺不住。

　　他粗重地喘息着，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他想把这人藏起来，他想把这人拆骨入腹，他几近发狂。

　　可为时过早。

　　他静静地看着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潋滟的桃花美目，总是静如止水，覆盖着冰山一般的寒意，唯有望向他的时候才隐隐透出些零散的笑意，像是一缕阳光刺透冰川碎裂的缝隙不由分说地穿进了冰山深处。他沉醉其中，深深地陷进他给的那些笑意里，可如今那双眼睛里连最后一丝失望都渐渐淡去，只剩下一抹麻木的黑。

　　夏青枝似乎没有感受到夏程的变化，只深深地埋进夏程的脖颈，索取着他身上的淡淡清香，他近乎魔怔：“您终于是我一个人的了。”

　　“终于……是我一个人的了……”

　　一阵呼啸狂风，一树腊梅花瓣洋洋洒洒的落在地上，一只漂亮的黑鸟自梅树间穿梭而过，翱翔而过激起的风又带了一层梅花，它落在一棵梅树上，头上立着一根漂亮的红色翎毛。雪地上像是落了一地鲜血，黑鸟振翅哀鸣，残存的花蕊在树上孤零零的摇晃着——又是一个漂亮的冬夜。

　　夏程闭上了眼，意识似乎在不断下沉，像是溺于黝黑的湖底，没有一丝亮光，也感受不到丝毫人气，只有过长的水草摇曳着触碰他的脸颊，也有游鱼滑过时所激起的细碎水纹，静谧的像是仙境一般，让人想一辈子就这样沉沦下去。

　　“我对不起他。”他听见自己这样说道，声音四散出去，回荡出一种类似于身处山谷中的回声，“便——一并还了罢。”

　　耳边忽而铃声大作，像是有人念出了某种神秘的魔咒，将夏程从那片混沌中一下子拉扯出来。窗外有鸟雀叽喳，细碎的阳光透过窗上的油纸在地上透出一片模糊的光晕，床头的油灯挣扎着还未燃尽，梦里雾霭沉沉，醒来时仍是一片春和景明。

　　枕边人轻轻道：“主子，您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