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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无忧垂下了眼帘。

      纵使不知弦上意,她亦隐约识得曲中情。

      无论阿父的话说得有多么玄奥,身为曹统之女,她又如何会不清楚父亲心中深藏的那一腔忧愤?!

      虽然她生在江左,长在建康,可从小到大,她从阿父阿母口中听得最多的,都是昔年魏武帝至晋武帝时的种种往事,以及中原土地上的万般风物。

      她的父亲曹统,虽是先魏主曹家的后嗣,却一直为司马氏所猜忌。南渡时匆匆由洛阳出逃,路上全家遭到胡人劫掠,家财尽散,险些暴尸荒野,过了一路的颠沛流离,最后好歹苟全了性命,南渡过江。

      她的母亲临海长公主,身份更是贵不可言。她本是先惠帝与羊皇后的独生娇女,原封号“清河郡公主”。然晋室昏庸,内斗不停,胡人入侵,洛阳大乱,尚是稚女的母亲在逃难途中与家人失散,随后遭人劫持,再被转卖为奴,幸而她大胆机敏,看准时机从主家出逃,历经千辛万苦逃到建康,这才重新恢复了公主的身份。

      她曾亲眼见过,她身为名士的父亲满心的忧愤难解,只得孤身在江水边,望着洛阳的方向登高长啸。

      她也曾亲眼见过,那样刚强无畏的母亲,会无助地倒在父亲的怀中放声大哭。她为了故国那千千万万的子民流泪,也为了她那还在洛阳的缘薄生母羊皇后而伤悲。

      那时她便知道了,从前她只当做是传说中昔年旧都的邺城、洛阳,对阿父阿母而言,才是真正的祖宗之地,是他们心中魂牵梦萦的家园。

      ... ...

      想到这里,无忧眼中有些涩涩的难受,但她天性乐观,再一抬头,还是露出了一张甜甜的笑脸。

      她眨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向左望望,再向右瞧瞧。

      见无人开口,她嘴角弯弯,眼角也弯弯,“阿父,桓郎君,我们大家现在不都是好好的?”

      “既然都好好的,怎么就能说是‘无望’呢?”

      她的声音,脆得像是掰开了一把七月里长成的菰笋,“阿父,你总教我背太祖的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阿父正当盛年,桓郎君和我则是初升之朝阳。留得此身在,再善加经营,只要有心,无论大志为何,哪儿能有不成的道理?!”

      毕竟是童言稚语,可爱得天真。

      若照着无忧的话,就算这世上万事纷扰,又有何愁?!

      曹统将锁紧的眉头舒展开,片刻后展颜一笑,摸了摸她的头,“阿父倒承了无忧的教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低声笑道,“好啦,莫要往心中去。就像你阿母说得,不过又是些不合时宜的败兴之语罢了...牢骚几句,不值一提!”

      ... ...

      曹家父子俩说话时,桓崇便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待见曹统柔和地抚了抚令宣的头,他的神色忽然就暗淡了下来。

      与父亲诀别时,他也不过是令宣这个年纪。

      宣城被围之前,父亲命他带着信报突出重围。临别时,一向严厉的父亲眼底也泛起了微微的潮气,“吾儿,勿忘远志,勿忘重振桓家的重任。”

      他那时还天真地保证,“阿父,崇儿一定会带人来救的!”

      阿父浅浅一笑,却未说话。

      只是在他跨上马之前,他生平第一次摸了自己的头。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阿父...”

      “桓郎君,桓郎君?”眼前忽地凭空出现五根白嫩嫩的手指,桓崇一惊,回过神来,却听无忧道,“桓郎君累了否?一会儿便到我家了,桓郎君到时好生歇息下可好?”

      眼前的小童笑容明媚,目光关切,让他心中微暖。

      桓崇打起精神,向无忧摇了摇头,他再向曹统微一拱手,道,“正要向曹公说明,我这便要回武昌去了。”

      曹统了然一笑,道,“也好,子昂此行将尊师蒙在鼓中。现下他定然已急,早些回去,也能尽快让他安心。”

      桓崇只稍稍有些怔忪,随即释然。

      曹统眼光之毒辣,确是世所罕有,他点点头,“正是,不肖徒恐令家师牵挂。”

      曹统轻轻一笑,执起麈尾摇了摇,顺口又道,“还有一事...”

      “子昂许知,吾长于明臧否,辨是非。你现在无名无姓,乏善可陈。但,若你有心,待他日闯出名头,吾自会对你做出一番品评。”

      说罢,他敲了敲车壁,将犊车叫停,道,“去罢。”

      名士高语,何其难求?!

      曹统此言,便是给他一个许诺,所许便是今后为他提供一个扬名立万的绝佳机会。

      桓崇目光微动,“能得曹公臧否,实乃崇之大幸也。”

      随后,他对着曹统低头,深一拱手,即刻飞身跳下犊车。

      ... ...

      车帘微动,方才还在自己面前端坐的少年即刻便不见了。

      无忧一怔,却见那帘子又动了下,她忙笑吟吟道,“桓...”

      话未说完,帘子一掀,便从外探进来一张怒气冲冲的美人面,“曹灵萱!你究竟是引了什么人过来?!”

      “阿...阿母...!”

      桓崇刚走,临海郡公主便从前车来了夫君这里。

      她毫不矜持,一提裙子便上了车,再敲了敲车壁,示意继续前行。

      而后,她蹙眉道,“你们都听到寺里的通报了。方才那少年从头到脚,一身血腥...分明就是杀人的凶犯。无忧,你怎么能把这样的人引到家里来?!”

      不等无忧开口,她一转头,又对着夫君发起火来,“还有你!都这样了,你还任着她,随着她,对那凶犯从头庇护到尾?!”

      没等二人说话,临海公主的口气又是一变,冷嘲热讽道,“夫君,我可还记得呐...以前听那竺和尚讲佛,夫君何其热切,连我花些时间打扮都受你嫌弃。这下可好,也不知那凶犯有何魔力,能让夫君误了佛会,亦是甘之如饴!”

      无忧如何听不出母亲的吃味,她“咯咯”一笑,待对上母亲望来的凌厉视线,她忙往父亲的身后藏去,“阿母,你误会啦!根本就不是你想得那样...阿父,你快告诉阿母啊!”

      曹统望了女儿一眼,笑眯眯地对妻子道,“阿奴...”

      “少来!”临海公主一拂袖,“你们父女俩都是一般...”

      说着,她指了指无忧身边的小剑,恨铁不成钢道,“要不就是逞能,每天喊着要做什么游侠儿,一个这般的身体,一个偏生是个女儿家。一大一小,整天没得让人操心不说,还行什么侠,仗什么义?!”

      “阿奴,你误会了...”曹统握住她的手,目光渐带深意,“那孩子,也过得很苦...”

      “过得再苦,也不能杀人啊!”临海公主不悦地挣了挣他的手。

      曹统却握着她的手不放,“他这次...是为父报仇来得。”

      “啊?!”临海公主失声道,“为父报仇?!”

      曹统语气温柔,“阿奴,你说得不错,我确是好逞强,也好鸣不平。这些年间,多让你担忧了...”

      “可他,与其他人不同。”

      说着,他的面色沉了一沉,“莫说此刻我要助他,就算有朝一日,他身陷囹圄,人头不保...若我仍旧活在这世上,亦是非要救他不可。”

      “你在胡说什么!”

      “阿父,你说什么?”

      曹统的语气重而又重,母女二人异口同声。

      曹统容色淡淡,“这与行侠仗义之举无关,也与他是否救了无忧无关...”他停了一停,喟叹一声,幽幽道,“阿奴,那孩子不止与我们曹家深有渊源,也是你们司马家...想要竭力藏起来的一块疮疤。”

      “夫君?!你,你的意思是...”临海公主后知后觉,她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不由地将嘴捂住。

      曹统微微颔首,确信道,“方才,你也应当听到了。他说,自己是‘龙亢桓氏’的后人...”

      ... ...

      这下,夫妻二人不约而同,全都沉默了。

      “阿父,阿母,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无忧怎么都听不懂?”无忧撑起下巴,疑惑道,“桓郎君与阿父阿母的家族都有渊源,那...不就是说,桓郎君家与王室有关了?”

      “可是,为什么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个姓氏呢?”

      曹统爱怜地瞧着女儿,“这恐怕...便是天意吧。”

      天意,让他唯一的女儿被那人所救。

      天意,让无忧亲自将他带到了自己面前。

      “无忧,阿父知道你很聪明。然而此事,你还是把它烂在心底吧。”曹统叹了口气,他像打定了主意似的,“往后那人,阿父自会留心照拂,但这件事与你无关。”

      “你要记住,以后若再遇见,你一定要离他远一点,越远越好。”

      ... ...

      阿父对她的教养,一向是多教化而少命令。

      如今日这般,阿父如此认真地告诫自己,还是罕见的头一遭。

      无忧眉心微皱,犹自不解,“可是...这又是为什么?”

      “阿父,你...不是很喜欢他吗?”

      曹统回想起方才那青竹般的锋锐少年,露出一抹苦笑,“若他不姓桓...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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