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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九重天里九重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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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都闻名的九重天是一幢极其讲究、极其规制的三层回廊绕天井式小楼。早在此前开市的时候,明珠站在西街就曾远远注意到小楼的开阔雄伟。刚刚在门外,又近瞧到顶楼中央向外挑出一个暖阁,雕饰华丽,飞檐斗拱,锦帘掩映,也不知如此雅致是作何用途?
待走进去,只闻阵阵幽香勾着鼻尖,清甜不腻,隔几步远摆放的炭盆红火正旺,在这寒冬腊月里,熏得人暖烘烘舒服。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姑娘们唱曲弹琴的戏台子,一人高左右,台上铺红绒锦,台前依次摆开十几张方桌,人头攒动,坐满没魂引又想找乐子的穷主顾。
鬼声嘈杂,明珠也听不清在弹唱的是什么。边跟着小厮往里走,边抬头瞧,虽然顶着一副核桃般肿起的眼睛,却还是能一眼看尽九重天三楼的圆形拱顶,叹道:“师父说得没错,出门一趟真是开眼界。”
让小道士开眼界的拱顶,确实是精妙绝伦,匠心独运,竟由近百只鸟头拼嵌组成,百鸟拥趸之间,精雕二龙戏珠,细格斑麟,鬼斧神工令腾龙跃然欲出。
“那是。这楼是当年初立鬼界的时候,我家祖老爷按潜州‘九重天’的图纸仿建的。”小厮侧身笑着回他,示意要上楼梯,“咱们这儿,除了层高没有九重,厢房不及九十六间。其余种种,像这百鸟簇龙拱顶啦,像这戏台子啦,甚至把原本在九楼的‘不冷’阁移至三楼,丁点不敢地马虎地赶建出来。”
“潜州的九重天?”走上楼梯的明珠不仅被左千岁揍得面目狼狈,两眼乌青,瞧不出原本英朗温润的模样。面对或迎面而来,或从身后而越的一对对主顾和娇娘,小道士窘迫地束手束脚,小心躲闪,眼睛都不知该看向何处。“潜…潜州,是大修者之城。也有一个九重天吗?书上没写过…啊不对,我想来了!”
“您想起什么?哟,冬笙姑娘,好生搀扶主顾,别摔着!”
“用你多嘴。呀,哪来的小道爷,还是个活人呢。”
“您就当我死了。”明珠一个箭步连上两级台阶,躲过一劫,不忘回小厮的问题:“我想起,麒麟玲珑阁是有本书册名《潜州风月楚馆歌》,其中当有所载。不过,这本书在下没读过,早就被师父藏起来,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嘿嘿。”小厮笑得不怀好意,贼眉鼠眼,“老道爷有眼福!自天战以来,书册丢得七零八落,咱就没福气看一眼。”
天战?再听到这个词,明珠突然想起,他回去定要买本近百年的史册给小师弟,这可万万不能忘。正要开口询问时,只听小厮意犹未尽地继续说:“掌柜说过,九重天里九重客,那拱顶刻下的九十七只飞鸟,楼里的九十七间厢房,指的便是潜州九重天,有九十七位倾城倾国的姑娘。”
“这么多?”
“那可不,比凤羽春苑都恢宏,大气,不丢咱做这行买卖人的脸面!”小厮颇为骄傲地在前引路,时不时回头看向明珠,“小道爷小心脚下,咱去三楼。咱们这还是矮了点,本来我们钱掌柜想再加盖几层,可惜啊可惜。”
明珠侧身,敏捷地躲过一位又要靠上来的姑娘,长吁口气说:“可惜什么?”
“您有所不知,当年祖老爷的那份图纸不知所踪。道爷,您别看这楼是绕天井的回廊厢房,外面简单,但内里的乾坤…哟,王主顾,好久不见,是是是,我们掌柜的客人。”小厮左右逢源,跟人打完招呼才得闲把话说下去:“内里乾坤大着呢!楼里藏有不少暗室密道,专供当年潜州有头有脸的修者大能出入。”
“暗室密道?”明珠不由打量周围,这里三层共有二十四间厢房,也不知密道会通到哪去,他想了想说,“其实,既然你们掌柜家能弄到潜州九重天的图纸,再派人去一趟,要一份不就好了?”
“啊?”走在他前面的小厮一愣。
“酆都和潜州,恰是一个修仙者的天上,一个鬼民们的地上。若真各建一个九重天,倒颇像老君之道,阴阳调和,两仪相对。我想…只是在下一点不成熟的想法,潜州修者都是大能,寿命绵长,应该不会吝于分享才是。”
“呵…这…道爷说得在理!”不知为何,小厮笑得有些尴尬,却也硬着头皮将话接下去:“您…您说的是,改明儿,咱们就让掌柜,多派几个人去一趟。前面就到了!”
二人一齐踏上三楼的台阶,谁也没想到,此时,怪事发生得如此突然。眼前忽见一片缭绕的白烟徐徐腾起,白烟未散,萦绕鼻尖的是一种奇特清新的青草香气。身旁,几位娇娘忙挽住主顾胳膊,笑语盈盈地带他们下楼躲到一旁:“夫人来了!”“呀,夫人今儿不是去和缕樱姑娘喝茶吗?怎么还在楼中。”“…”
小厮没防备打个喷嚏,脸色登时像吃过黄莲一般,眉毛眼睛塌下来,只得恭恭敬敬低下头等待。
“这…”明珠皱皱眉,他知道有一种符箓,名为‘子丑鼠息潜行符’。子丑代指入夜,潜行便是如其字面意思,能隐去人的声息和身体。这符不难画,只是需要在朱砂中掺入鼠壳草,燃之,有青草香气。破符也极其简单,燃鼠壳草的果实便可。
只是,人燃此符,不能妄生邪念。必须要心思净纯,否则,无需鼠壳草果,符箓自破。
这样想着,小道士蓦然感觉耳边一热,似有温热的气息不怀好意地掠过自己的耳廓。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又很快退开。
继而,只见白烟之中,飘飘袅袅现出位肤白若雪的娇美女子。三十岁左右,眉目莹润,不见一分败色,更是多出几分少年女子不曾拥有的风韵。
她先不说话,嘴角微含笑意,人像软绵绵得没有骨头一样轻倚阑干,一手柔荑抚住额角,眼若秋水,又比无情之水多一丝缠绵。
这女子的打扮,和旁个姑娘的打扮也极不相同。穿的不是绸缎棉麻的寻常料子,也不是盘扣小袄、凤仙罗裙这般常见的样式,倒有几分将銮唐襦裙和西域薄纱裙相合的独特之美。
一身自上而下,乌黑发髻攀金枝蔓的五宝头饰,两缕打卷的发丝随意垂下。额前点朱红,衬得眉眼、薄唇皆是明艳。脖颈之下微微凹陷的地方以金项圈穿明珠做璎珞,绕肩是轻薄的藕粉彩纱,隐隐含金丝的流光溢色。
视线再往下,着齐胸藕粉掺些湖蓝的纱褂,褂中和领口绣着月枝树的叶子,其间有月兔、月鹿穿行丛中。女子肩头莹润润得露在外面,与同色绉纱裙下若隐若现的玉腿交相呼应。她这一身,薄且轻盈,不似身处寒冬腊月,倒像是在春夏的月夜起舞的羽衣,仿若随时能随流风飘飞而去。
小厮见她不说话,又挡住二人的必经之路,只能硬着头皮打招呼:“问停…停云夫人安。”
“问任二公子安。”停云夫人笑眼相迎。
小厮吓得脸色大变:“任二惶恐,小的就一看门的,不敢当夫人的‘公子’二字。”
“是吗?”停云轻轻顿了顿,“你敢当,你也不惶恐。刚才的话,我可都听得清清楚楚。你想叫钱锣派人去…哦,去潜州。潜州城埋于地下九十七年,怎么,没想到咱们九重天居然有位壮志凌云的爷们,想把那处挖出来不成?”
“小的…小的是开玩笑。”
明珠见任二诚惶诚恐的样子,更是疑惑不解,潜州被埋了?九十七年?这才是开玩笑吧?
“您…您没去外面玩啊,如意苑的缕樱姑娘,不是请您去喝茶吗?要不,小的找人给您叫辆步撵。”
“我可不敢去。”停云夫人说话的时候,细长的眸子扫过明珠还有他身后的包袱,厌恶地皱皱眉头:“你啊,是疯子也就罢了,还这般好大的血腥气。任二,我没出门,你都敢在鬼市的时辰,把大活人带进九重天,冲撞了主顾们怎么办?”
明珠暗自辩白,两件道袍而已,怎么会有血腥味。
小厮开口:“这是咱掌柜的朋友!”
“朋友?他是白花花的银子,还是嘎嘣响的铜钱?”
“您…”
“我如何?进了这道门,生意归钱锣管,姑娘们归我管。冲撞主顾们,主顾们就不开心。主顾们不开心,姑娘们就不好过。我看,你是想坏了近百年的规矩。”
停云夫人说话的时候,楼上、楼梯上、楼下的戏台子,众多姑娘们都停下脚步,认认真真地听着,听她这句话说完,一时娇声莺语齐齐地说:“夫人说得对,求夫人做主。”
“我…”任二黔驴技穷地杵在原地,眼前的女人是谁啊?钱掌柜他爹的养女,自小在九重天长大的清倌儿,十几岁就能将满楼的姑娘们收拾得服服帖帖,能住在三楼‘不冷’阁的女人。要知道,传闻中那是潜州九重天届届花魁美人的居所。
谁说高处不胜寒,岁月不欺美人,嘘寒问暖的人多了,冷什么?自然不冷。
任二看看明珠,小道士眉头紧皱,面色严肃,似乎还在纠结潜州一事。心中盘算,“这,要不带他到别处去?就怕不安全。”
正是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众人只听“吱呀——”一声,顺着声音去瞧,三楼与停云位置相对的那个角落,一间空置的偏房被人推开。
从中迈步而的出正是满脸堆笑,头戴玛瑙圆帽,帽子后梳小辫子的年轻男人——钱锣。
“唉哟,我的掌柜的!您来的真是时候!”
钱锣抄起两只手,悠哉游哉地走到栏杆前,视线慢慢扫过一圈,见到明珠,尤其是他那双核桃般乌青肿大的招子时,不由愣住,似乎感痛如身受,滋溜打了个激灵,“哎呦,我说道爷,谁呀?下这么狠的手!就算我见过您,也差点认不出来,何况旁人呢!哈哈——”
说到最后,也不知他美滋滋笑什么。
闻言回过神的明珠,嘴角抽搐两下,脑中不由浮现左千岁骂骂咧咧恼羞成怒的模样。又想到,罪魁祸首近在眼前,“你…”
“我?”钱锣好奇。
“算了算了。”小道士叹口气,努力睁大眼睛:“找到师父要紧,劳驾,快带我去见师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