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宁番外》左边的神

1、醉江南

　　江南的水都是酒，让人不喝自醉。
　　原来，我早已就醉在了江南，却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与她相隔重山。

　　船使进江南水域的那天，是个细雨蒙蒙的日子，我站在船头朝外看，远山叠嶂，水面微澜。我想起四十年前的那次江南之行，突然清晰地如同就发生在往日。那时候，我偏执地以为，来到江南，我就能找到自己的根，找到母亲和舅父口中的江南。
　　小永子拿披风盖在我身上，谦恭道，皇上，外面阴湿，还是回舱里吧……
　　我却不肯回船舱，我像是所有慢慢变老的顽固老头儿，以为自己肯定是对的。京城的天气是干燥的，冷的时候硬硬的，热的时候喘不过气，即使是下雨，也粗暴利落，哪里会有江南细雨的缠绵悱恻呢？
　　这些年，留在我记忆里的那个人，始终有着潮湿而清澈的眼眸，笑着，却也悲哀的。就像江南的梅雨，细细的雨和柔和的阳光，始终矛盾着的江南，就安静地躺在我心底。现在，我回到了江南，记忆就此复苏……

　　洛家的宅子和我记忆里的一样，乌黑的瓦和雪白的墙壁，门前立着朱色的狮子，门也是朱红色的。上一次我来时，门前车水马龙，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景致。那天，我还虚弱着，却在小豆子的搀扶下，迈进这朱红的门，脚底隐隐有刺痛，走一步就会流一地血。
　　现在，门口满满跪着一地人，中间那个人，头发花白，形容消瘦。突然间我知道，这中间居然已经隔了40多年了！有多少人从这门口进进出出，我当初留下的血，根本就不会有人看见。
　　天边，天边……我想大声叫他的名字，可百转千回说出了口的，却是平身二字。我暗自发笑，40年之后，我又和当初有什么区别呢？那些话，还是说不出来。或许我老了，只能比从前更沉默。
　　天边在婢女的扶持下站了起来，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近瞻圣颜。洛天边作为地方大员，多年来往来朝中，可是他和所有人都一样，从来不敢抬头真正看我，他大概永远都不知道，他一直在找的人，就在他面前。
　　离秧说只要站到最高的地方就没有人会伤害我了。可是，站在那里，我就真的变成一个人了。地面是温暖的，而高处，不甚寒。
　　洛云洲把我让进了内院，因为知道我会来江南，院子早已装修一新。我四处张望，想找那个和天边一起喝兰花酿的亭子，却怎么也看不到。有些事情，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往日的刺痛也渐渐平和了，伤口结了疤，就会比从前更坚强。

　　皇上莅临，令鄙宅蓬荜生辉。天边有些机械地说着客套话，目光落在他自己的手指上。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却想，天边，你抬头来看看我吧？看看我，如果我能看到你脸上瞬间的喜悦，我就满足了呢……
　　可是，天边却始终不看我。可是，要是你看了我，却没有认出我来，我大概会更失望吧？
　　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守着自己的秘密，即狂喜，又落寞。

　　希微带着黎雪去女眷的院子拜见外祖母、舅母、表姐等，正堂里只剩下男丁。空气有些沉闷，大家一时间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便挤出笑容问，听说洛爱卿近来身体不佳？
　　此次随行人员中，我带着宫廷最好的御医。不管如何，我都希望天边活着，这样，关于江南、关于年少的梦，就会一直存在着。
　　谢皇上挂心，微臣只是偶染风寒。天边谦恭地回答，目光仍然没有离开他的手指。我突然有些恼怒，天边一脸隔绝的表情，似乎前尘往事都已经忘了一般。他心里，是否还真的存着那个叫做“宁天”的少年，如果存着，他又怎会认不出我呢？25年前，我在庙堂之上见到他，他远远地跪在那里，此后的25年间，难道他一丝怀疑也不存吗？锦织说他一直在找那个人，可是，他为什么认不出我呢？天边，那一日的酒后亲吻，都是假的吗？
　　我忍不住烦躁地站了起来，满屋子的人也跟着我一起站起来，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抬头看着门外春雨潇潇，屋檐上砸下雨花，碎了，渗入泥土。最令人失望的事情大概莫过于此：握满东西的手伸到那人面前，却被拒绝了。我甩下一屋子的人，快步朝屋外走去，小永子跟上来，被我挥手拦住。你们都留着，不要跟着朕……
　　我要去找些踪迹，否则连我自己也要迷惑了。

　　迈过一道月亮门，满面的兰花让我一惊。宫廷里也曾植了不少兰花，但母亲和离秧逝去后，那些花就渐渐枯萎了。父皇有时候会对着兰花说话，他说风延，今夜，你会来见我么？你不会来吧？你心里一定恨着我……
　　母亲与离秧都走了，整个皇宫就空地让我忍不住想哭。幸而仪容皇后是温柔的，受了母亲的托付，待我如亲生。之后的道路，离秧已经为我铺设，我按部就班走上去。只是那年的江南之行出了岔子，我遇到了一个人，笑容如水。
　　可是现在，那个人在哪里？那个人是不见了，还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父皇从江南带回一个玉玲珑，用以纪念江南。而我呢？我带回了什么？一个迷茫的亲吻和一件没人能穿上去的嫁衣……可是这些，都是假的吗？我一个人编造了一个故事，一个人来回味。所以，我再也不来江南，怕自己的故事会因为现实而支离破碎？
　　天边，也许，你还是远在天边，我永远靠不近吧？

　　兰花是最骄傲的花卉，花和叶都高傲地昂起头。离秧在花丛中摘下花朵，他要为所爱的人酿酒，醉了就好，能忘记很多事情。
　　现在，站在花丛中的那个人是谁？
　　白衣飘飘，玉树临风。
　　六里香的酒楼里，那个声音清脆的少年一点点清晰了，隐藏在阴暗里的脸，也一点点凸现在光线里面，鼻子、额头、颧骨、嘴唇以及清如秦淮水的双眸……
　　天边，天边……是你吗？天边……
　　我喜极而泣，如同40多年前的那个少年，醉在江南。

　　······························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从高高的地方下来，回到我们的江南。我等了很久很久，可是，你好像忘了我，你在高处看着我，用俯视的眼神，我就觉着自己很低很低……也许你早已经不记得了……你高高在上，要记着国家社稷，那个相处不过一日的江南少年，早就灰飞淹没了吧？我一日日绝望着，却固执地为你也为自己找借口……
　　幸好，你来了，你还是来了，你不曾忘把？就如同我一样，一日也不忘，让记忆痛彻心扉。可是，又如何能忘呢？你骄傲的眼里的悲痛和善良，你对我说不要听、不要看，你为我挡的暗箭，我听到金属和骨头摩擦的声响，我看到你疼痛着的微笑……所有的一切，我都不能忘……
　　宁天，宁天，若那时我有勇气对你说，我们一起离开，那该多好？

　　天边笑着，就在花丛那边。他身后是那个亭子，小小的角落里，在细细的雨里安静矗立。
　　他们都不曾忘，他们都醉在过江南。
　　最后的相视而笑，前尘往事都一笔勾销。苦也好、痛也好，全都化解在这一抹笑容之中……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隐隐有歌声传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