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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戏中戏 ...


  •   谭香方才做了个梦。

      梦里,她依稀回到谭老爹刚过世时。她尚是孩子,早晨醒来见室内就自己一人,忍不住悲从中来。少年苏韧听到哭声,从灶间奔来,放下碗,对她百般安慰。他说自己吃得苦,可以养活她,既然娶了她,他永远都不会丢下她。她渐渐收了泪,用手指去比划苏韧的眉目。苏韧半跪在床边,笑盈盈任她抚摸,再问她饿不饿,说是煮了“白玉点翠珍珠汤”给她吃。她一看,不过是银丝汤饼撒葱花。苏韧笑道:这岂不是白玉点翠么?珍珠就是你的眼泪……可惜不够了。谭香破涕为笑,蓦然想起问苏韧今儿怎不去衙门当差……苏韧变了脸色,正了衣冠,匆忙出门,连说迟了。

      谭香再瞧,桌上落下了他的照袋(1)。她追出去喊他,可巷子外面是花花世界,车水马龙,哪里去追她家阿墨呢?

      这一急,她便醒透了。夏末时帐子不拉严实,朦胧中可见东宫耳室内的壁画雕梁。在民间时,谭香以为皇宫宝地自然是富丽堂皇,然而这所东宫只在废帝年间整饬过,以后便长期废置。门窗不严,金漆剥落,而且鼠患不绝,黄鼬出没,怪不得宝宝和葛大娘常说怕人,要留下谭香来壮胆。

      如今苏韧去南边,谭香作为保姆,便常带着苏密住在太子寝室旁。

      她爬起来,替苏密遮好肚子。回味那个梦,心中空落落,不知苏韧此刻在何处?她担心南边的局势,吃不准苏韧是否劳顿受累,伤了身体。

      那梦里,实是他俩昔日的寻常光景。当时他和她相依为命,尚不知道日后种种曲折,甚至未通得男女之事,因此都不会有儿女之累……

      谭香用簪子挽起长发,悄悄溜下炕,从箱子里拿出件东西,对着夜光细看了。她想到了前几天的错过,不由得更为惆怅。

      本来苏韧虽不在家,谭香还惦记着家。她不时归家数日,整理家中细软,特为给苏韧翻晒衣物。可前些日子,因宝宝贪吃腹泻,东宫不安生了好几天。谭香万抽不出空去,只能耽在宫中。

      到了十五日女官可以会亲的日子,三嫂带来一盆封好的牛脯。谭香一看就知道那是六合产的,只问三嫂究竟。

      三嫂答,有个长脚的公差名叫江鲁,千里迢迢上家里来拜会太太,道是他如今有幸在家老爷麾下,替老爷送给太太这个吃的。本以为太太可以转回家来,让他等了数日,可太太没回,宫中不便传递消息。那位公人实在等不了,才留下牛脯回江南去了。谭香忙问,那人可曾带来相公书信或者只言片语么?三嫂摇头道,只有这个。谭香嘴上不说,心中有点明白苏韧的意思。她懊悔又难过,觉得对不住老街坊江鲁,更是放不下苏韧。好在三嫂说:三叔是个殷勤的管家,自作主张给那江衙役买了不少特产,还送他出了京。谭香才略为宽慰,手捧着陶盆,像是有千斤重。

      她回到东宫,因天热日久,盆中牛脯终有些酸气。是苏韧送的,谭香自然舍不得丢。她不敢给孩子们看到吃坏了,所以自己偷吃了些。到次日,见自己肚子没事,把剩余的淋上点香油全吃完了。她吃完牛脯,还舍不得那个陶盆。六合牛脯出名,各家有各家罐子。苏韧送的这家,是一个姓马的回回所制,口味最为谭香所喜。他家用上宽下窄的一个碗盆,扣上一个扁圆盖子。从前谭香过年才吃一回牛脯,必定留下盆放东西或盛菜。可是如今在东宫,她倒不肯拿出来给那些人瞧。她私下把盆洗干净,用小木块雕了五个拇指大的人偶。因她手头事多,总不见空闲。因此,到了今天还是五个小小的粗胚,尚没有雕琢面目。

      此刻她掀开盖子,那五个小人偶齐聚着,圆滚滚可爱,像是一家子。

      谭香思念他们俩那个大孩子,想到苏甜,听着苏密轻轻鼾声,再忆起她心中的苏韧,不由眼眶润湿,微微发笑,恍若痴了。

      这时,谭香忽听到远处有什么“咣当”一声。她随手盖上陶盆,捧着走出耳室去看。

      殿前大片积水映着冷冷银月,廊下俩个守夜老太监歪在廊椅睡着了。

      谭香不忍叫醒他们,悄悄转身向侧近佛堂走去。东宫中有方斗室,供着一尊成祖时从锡兰(2)国贡来的镀金菩萨。

      谭香将陶盆搁在佛前,她不点灯,靠着在黑暗中做木工的眼力,捻了三支香,插入炉中。她跪在蒲团上,心中默念有词。

      谁知此时,她再次听到轻轻金属撞击之声。她凝神听,似有一个女子如泣如诉,还有人低声絮叨,声音不辨男女。

      谭香算是个胆大的,依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蓦然记起,宫中曾有传说:当年废帝六个未成年的皇子公主均是在东宫斗室里被勒死的。有人还看到他们的亡魂在东宫的半夜里中出现。

      不过,谭香小时候跟着老爹,夜里走过荒山野坟。她出于好奇,抄了一把佛前除尘的笤帚,循声找去,却发现人声正来自隔壁。

      “这个万万不行……你不怕杀头么?”那女子哭哭啼啼。

      “逼得急了……不行也行,要不然,我此刻就去死……”

      谭香听出来了,那是个宦官。

      女子怨气道:“你死我也死,大家一起死了干净!”

      那太监不晓得讲了什么,女子再哭起来,接着,是一声清脆耳光声,那太监不耐烦道:“你再哭,我先杀了你。”

      谭香本吃不准是否该露面,但她平生见不得男人打女人。

      因此她胸中一热,往前迈了一步:“谁呀?大晚上不让睡了怎的?”

      那二人冷不防听到人声,均吓了一跳。

      谭香举着笤帚冲到隔壁,她发髻正好松开,黑灯瞎火里,她自己反更像是个鬼影。

      那太监回过神,胆气正壮,朝谭香欺过来,谭香毫不示弱,举着笤帚要劈下去。

      却是那女子“呀”了一声,死命拉住太监衣摆,低声提醒:“你莫伤人,是谭姑姑!”

      那太监愣了愣,跪下了。女子爬过来磕头说:“姑姑行行好!求谭姑姑保全咱们的小命,先不要声张。是我——彩儿,还有我那冤家。”

      这彩儿是个祖籍江南的宫女,针线活不错,颇为勤快。因此谭香常叫她帮忙。而她有个对食,是管箱笼的侯贵。

      谭香弄不清来龙去脉,想他俩个必有隐情,但若当着侯贵,必然问不出来。

      此时她若叫嚷起来,这两人都必遭谴责。

      但她想自己与彩儿是大同乡,纵然得理了,本可给人留条生路。

      因此谭香打了个呵欠,道:“起来,混说什么保命不保命的?我还当有老鼠,叮当咋呼的。侯贵忒出息了,居然在这地方打老婆?下去!”

      侯贵不敢辩解,磕头道:“谢姑姑!”临走,他死盯了彩儿一眼。

      谭香将彩儿叫到更僻静处,点凉盏灯,问她到底有什么事。

      彩儿垂泪,支支吾吾。

      谭香便直言道:“嗨,我听见了你们说有要命的事情,所以才问你。若你现在不讲,将来我护不得你。咱们年轻犯错本是平常,你知道我直脾气,难道怕我?”

      彩儿掩面哭道:“事已至此,我瞒不住娘子。侯贵和我对食三年,连一盒胭脂都没买给我过,只一味好赌,我倒贴进去不少钱。宫中本有大小赌局,简直是个无底洞,素日里连范总管都睁一眼闭一眼的。如今那班人益发不可收拾。侯贵欠了梅公公钱,他们逼着还。因此他偷了东宫几件暂时用不着东西,带出宫卖了抵债……我撞见了,反复劝他,他还是不听……”

      谭香听了,手敲额头道:“这还了得?还好你说出来,不然你是陪着这个渣子一起下黄泉么?有我作主,你不必怕他。宫中尚有万岁,范爷爷,我倒不信能再这么胡闹下去?”

      那彩儿凄惶无比,央及谭香保住侯贵。谭香知她着了道儿。如果以自己脾气,那对这种老公就该一拍两散,可她到底没有说出口来。

      如此折腾,谭香翻来覆去,到天亮都没歇好。早上有些头晕,吃了小半盘辣子提神。

      谭香带孩子,认为他们天天关在宫门里读书写字,会闷坏了。

      因此每日早课过后,她均让宝宝,苏密,还有几个挑出来的小太监一起跳百索玩儿。

      此日早上皇子师傅们去觐见皇帝,因此孩子们先一起玩上了。谭香原本会参加,但因有心事,她跳了几回都被抽到,索性自行退出,坐在石凳上发呆。葛大娘自服侍宝宝病愈,一直闹头疼,自是商量不得。但任由这么闹下去,恐怕大家都不会安全……

      谭香又叫来东宫中管杂事的一个老太监,吩咐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宝宝满头大汗过来,坐在她旁边喝起了宫女递上的梨汁。

      他瞅瞅谭香,嘿嘿笑道:“香妈,你是不是又在想苏密的爹爹啊?”

      谭香红了脸,说:“没有。”

      宝宝一口气喝完了,咧嘴道:“大人说没有,八成是有喽。你脸红了嘛。不过呢,如你当年嫁给了我舅舅,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谭香瞪大了眼:“宝宝!我真佩服你想得出来,你怎不给二郎神去配七仙女呢?你念书要是那么能想就好啦!”

      宝宝不以为然:“我听杨大娘和葛大娘私底下说,你们早就认识我舅舅。”

      谭香想到从前的事,心中一惊,奇怪蔡府家人如何传说的。

      她只好道:“我们真不怎么认识。人与人有云泥之别。而且蔡文献公很厉害!若他老人家在世,恐不容许我们做你舅舅的丫鬟小厮呢。”

      宝宝用袖子擦了擦嘴巴旁的梨子渣,认真道:“我倒不是说苏密爹爹不好,但他官太小了。你看我舅舅,他何时需要出京呢?他坐在家里,百官还要上门来问他事。人一直在一起,那就不用想了。”

      谭香被自己唾沫呛了,咳道:“我方才倒没想我相公。骗你天打五雷轰!不过我和相公那是快刀砍水——分不开。你舅舅官大不错,但苏韧他自有长处。你舅舅是天上仙,咱们夫妻走得人间道,不好比!”

      宝宝眼珠子转,望天吹口气,忽道:“师傅来了!”

      沈凝与薛观两位师傅来到了东宫。才刚面圣过,沈凝神清气畅,更显清秀不俗。而那薛师傅,向来是不拘一格的名士做派。

      谭香再一看,心中高兴,他们后面还跟着柳夏。

      柳夏手提个木篮子,对谭香抿嘴一笑。

      沈凝问宝宝:“殿下,你知这篮中是什么?”
      宝宝拍手笑道:“啊,是松江府的水蜜桃(3)!”

      苏密闻声忙跑过来,嗅着桃香。那几个陪玩小太监,干咽了口水。

      沈凝笑道:“呃,万岁才赏的,说是昨日送到松江府贡品。我求着圣上先拿过来给你们尝鲜,没承想殿下识货。”

      宝宝嘿嘿:“多谢沈师傅。但我在舅舅那儿年年吃。前几日,舅舅先送过我们一篮子。”

      沈凝收了笑,自言自语:“哎,僭(jian)越至此……天日黯淡……”

      薛观挥扇,压低声笑言:“卓然错怪人了。那府里精于‘吃’,天下皆知。各路珍馐鲜食,人家自然早下本钱订了,怎不能比官府快呢?”

      沈凝听了,不再多说。宫女们削了桃子,分装在玛瑙盘中。

      那只篮子取出桃子后,居然可推拉成盘子,再一侧,变成个匣子。

      众人看得啧啧稀奇。柳夏却说,这是万岁单赏给沈凝的,请宫女用包袱皮包好,待状元公带回。
      谭香推说不敢多吃甜,将自己那份让给了几个陪玩的小太监。

      趁着孩子们围着师傅坐,她把柳夏叫到一边,对他说了昨夜之事。

      柳夏黑了脸,恨恨说:“正是那伙人横行!我疑心万岁那里也有这等事。可嫂子你这事棘手,哪个人能管好呢?”

      谭香说:“啧啧,三令五申,花锄都挂上了,依然屡禁不止,偏没个忌讳。所以我想来想去,你带我去见范公公,我讨他个主意?”

      柳夏摊手:“这两天不成。不瞒你说,万岁乳母范老太太身子不爽,前天范公公便奉旨回府了。我过了你这,万岁还叫我上御膳房拿药,得再往范府里赶去。要不,我先给你向他老人家说说?”

      谭香忙道:“不用,人家病榻边上,这事白添烦神。我已与东宫管事老太监商量,找个由透将那犯事的侯贵调出去。此事等范公公回来再说。”

      柳夏掩嘴嘱咐:“无论如何,你不要攀扯到梅干爹。范公公老了,而那颗坏梅子正在御前得宠呢……”

      “明白。多谢柳兄弟。”

      谭香回到室内,沈凝正在给孩子们讲讲解“八王之乱”的历史故事。

      南边安庆锦衣卫叛乱的事儿已传至帝京,连谭香都忍不住插嘴,问苏韧会不会有危险。

      薛观宽慰她说:“嘉墨乃文臣,安民治府才是本分。江南兵强将广,没有他上阵的道理。何况他‘绸直如发(4)’,更不至走偏。”

      谭香点头说:“嗯,他的头发真是很直很细!算命的早说他天性纯良。”

      那边历史说完,沈凝对宝宝讲:“总而言之:藩王领兵,若无节制,极为不妥。害国而不利己,说得正是此等事。”

      宝宝听了问:“那为什么咱家的宝翔还在管锦衣卫事?既然他有在管,南边锦衣卫为什么要反啊?”

      沈凝要说话,薛观忙将圈好字帖送给宝宝,道:“殿下,天家机宜,非我等教书臣子可议论。万岁圣明,乃有道之君,一定会有裁夺。”

      谭香琢磨过来,深深钦佩薛师傅有学问。人前宫中,其实利害万千,可他的话怎么都说不错。

      她信了那传说:原本薛观众望所归,最合适当状元,可末了考官议论,阴差阳错,还是定了沈凝。

      沈凝素来尊重薛观,至此作罢。他收了文具,道今日课短,先这么着吧。

      宝宝欢呼雀跃,和苏密合计,拿出来一套他们宝贝玩意,请两位师傅观看。

      原来,上月东宫里扫除,从库房里搬出一箱子蒙尘的旧玩具来。其中一个木箱,藏有三个傀儡(5)。

      谭香懂木偶,认得是市井上火了几十年不衰的“连环计”傀儡套装。

      谭香儿时,常有人向谭老爹定制这三件:娇媚美人是貂蝉,俊俏武将是吕布,还有个胖大老头—正是奸臣董卓。

      而东宫中这套做工远优于市面上的。谭香替孩子们宝惜,不仅修好了提线,还把木偶翻新了。

      连环计的故事,小儿们耳熟能详。然而他们尚未演过,倒是什么缘故呢?是谁都不肯当大奸臣扮董卓。

      宝宝指着苏密道:“他脸最白了,高鼻子细眼,像西凉来的,还可以演女人。我呢浓眉大眼,脸不算白,所以我才像吕布!”

      苏密不服:“哧,我脸白可不胖!你肚皮圆滚滚,成天嘿嘿笑,你演董卓最合适。连这个貂蝉的脸颊胖乎乎,都非常似你!”

      沈凝是个不会对付孩子的。听他们争执,左右为难,不晓得如何劝架。

      谭香心里叹气,想沈大哥是君子,在万岁面前有脸,本是她可相信的。可他虽才高品正,但对俗务俗事没有能耐,帮不了自己。

      薛观和稀泥道:“游戏本不可计较,你们俩猜拳何如?卓然,莫忘了待会到你府中……”

      沈凝被他提醒,站起来告辞。二人同走出去,柳夏对谭香瞬目,夹起包袱,跟在后头。

      他们还没走出门,却遇见一个青年文士。

      那人一袭浅缥(6)色直裰,瘦如鹤影,飘若闲云。

      正是便服的首辅蔡述。蔡述眼波澄朗,谦谦对沈薛拱手道:“二位师傅,向来可好?”

      柳夏眸色一变,低头退到旁边。沈凝按官场之份恭敬还礼,面若寒霜,终究无话。

      只有薛观仿佛看不得寂寥,微笑与蔡述寒暄了好几句,才领着沈凝欠身告辞。

      蔡述则似全不在意,淡然目送他们出了殿。

      谭香刚要同他说话,却听背后的苏密“哇”一声哭出来。

      谭香怪道:“怎么了?”

      苏密哇哇道:“不要!我不要作奸臣!”

      宝宝手指刮脸皮,围着他兜圈:“吼,你输了!你耍赖!你姓苏,本来就是输,输,输!”

      苏密虽然是小户人家儿子,但在家常年得到苏韧的呵护宠爱,哪里受得了?

      他暴怒之下,将砚台朝宝宝推去。宝宝躲闪不及,小龙袍下摆上沾满了墨水,苏密带着哭音笑道:“宝宝跑!宝宝是个癞蛤蟆,胖乌龙!”

      宝宝朝苏密扑过去,二人扯领子,扭胳膊,揉作一堆。

      满殿宫女太监惊呼,谭香自去拉苏密,大喝道:“哎呦,不许打!他是皇太子,我的小祖宗!”

      这时,有人发出了笑声。

      众人惊讶,却发现笑的人是蔡述。大家赶紧低头,不敢出声。

      蔡述坐下来,依然含笑。宝宝和苏密都不打了,齐齐望着蔡述发怔。

      只有谭香不满问:“阁老,您不劝和孩子们,笑个甚么?”

      蔡述将那个董卓的傀儡抓在手中把玩,道:“因我几乎忘了孩子们之间能这样,实在想笑。宝宝你来,告诉舅舅你为何不想演董卓。”

      宝宝抓抓破掉的领子,向苏密吐舌,乖乖走到蔡述身边,对他耳语。

      蔡述听了,告诉宝宝句悄悄话。而后,他倒不偏不倚,微笑轻唤苏密过去。

      苏密近来和蔡述混得挺熟,只是微微有点怕他。

      现在见蔡述如此和颜悦色,苏密像有了面子,跟着走过去,只告诉了蔡述。

      蔡述听了挑眉,想了一想,展颜对苏密讲了几句。

      他垂着头,边说边观察向苏密的眸子。

      苏密先是点头,瞥向谭香,有些犹豫。

      这时宝宝对四周侍者道:“你们全下去!”

      皇太子发令,哪敢不从?谭香走到苏密身边,想把他先也带走。然而苏密脚下和生了钉子一般,就不肯挪步。

      蔡述说:“何必勉强孩子?你不知孩子想什么,莫把自己当作孩子的主心骨。”

      谭香擦了额头汗,道:“噫,我是他的娘,怎么做不了主?”

      蔡述一手拉一个孩子,眼睛望着膝上傀儡,道:“父母好比浇花灌草的农人。不管是仙家名种,还是野草闲花,都要花力气的。然而之后,譬如花开几何颜色几分,枝叶筋蔓如何生长,哪个农人能定得了?全凭各人造化罢了。”

      谭香想反驳,但想想苏韧,再想想自己,倒不是全无道理。

      苏密道:“蔡叔叔道:他愿意演董卓。但我要来演貂蝉。”

      宝宝哈哈笑道:“早说了你可以扮女孩儿。”

      苏密白他:“哼,戏班子好角差不多都男扮女装。那吕布有勇无谋,我才不演。蔡叔叔讲:以前宫中傀儡戏,皇上常演女角。你还笑我?”

      宝宝挠头问蔡述:“真的啊?”

      蔡述点头。提起父皇,宝宝立正了,当真不敢再笑。

      谭香想,这出戏倒难得。她虽然心心烦,但还在一个马扎上坐下,旁观蔡述耐心教孩子们用提线。

      谭香自己先教过他们。而且她发现:宫廷用的傀儡,为了奉承权贵,暗藏机关,摆弄几下便煞有介事。

      蔡述提着那个董卓,手指灵巧,居然可以让傀儡摸肚子,理须髯,抖眉毛。

      孩子们看得两眼放光,简直把蔡述当成一位神明来敬仰。

      蔡述用京白对孩子说道:“‘大道本来无形,安得这般面觜(zui)?是你不合带来,只得任他赞毁。三分似人,七分似鬼。不是骷髅,不是傀儡。这个是第几个身,这个是第几个你?’列位,世人分配到角色各个不同。各人演好各人的戏,顾不得他人。在不同戏中,主角会变成配角,配角亦能上到主角。你们只道那董卓老贼是奸臣,然而这傀儡不过是戏中的。史书上成王败寇,汉室本已衰微,难道董卓居然没有一丝为人喜趣?单是他好色,暴怒,贪婪,那便是人之常情。这出连环计,看一个地方豪强,如何在长安迷了路,他看错了人,却舍不得,他痴心妄想,总抛不下,因此触怒了天,自毁了生前生后名。”

      他们三人演傀儡,没有本子,全靠灵机。谭香之前领教过蔡述讲故事的本领。但是这回,蔡述不仅在说,还是在演。他手口并用,瞳仁中只有孩子们。可他手中那个董卓渐渐活了起来,如有神力。那个高胖傀儡,发怒时有如雷霆,贪婪时丑态毕露,笑起来不可一世,独白时骄横逼人。举手投足间,活脱脱一副奸相,狡诈,多疑,刚愎,兼而有之。与此同时,董卓遇奉承则喜,见美人则酥,生气后嗔怪,敷衍之勉强,躲不开的一个世间俗人。宝宝演吕布,动作稚嫩而干脆,童声中那股骄气,堪称与生俱来。苏密本不好意思,但演着演着,不禁认了真,和手中傀儡同心。那貂蝉傀儡的俏媚和苏密端丽眉目相应成趣。且苏密最会撒娇,本领用在女傀儡身上,让人忍俊不禁。

      哪怕谭香不存偏心,看了也会真喜欢这出戏。

      戏演完了,谭香赞一个好,可惜只有她一人看戏,众人无缘看到。

      她略略失神,颇觉遗憾:比起宫中的复杂,戏文中倒是更简单直白。

      蔡述低声夸赞孩子们。宝宝眉飞色舞。苏密许是想到了苏韧,他靠着蔡述小腿,像是看到了另一处光亮。

      这时,东宫管事老太监,到门口禀道:“蔡阁老,万岁跟前内侍们已在宫门口等候您。”

      蔡述和孩子们告别,对谭香正色说:“不早了,我得去面圣。明日万岁闭关,七天以后,才得出关。这七天之内,我无暇来看太子。”

      谭香焦急,脱口而出:“江南都反了,万岁为何还要闭关?”

      蔡述走了几步,才轻声道:“安庆府已平。江南之乱已熄。”

      谭香听得真切,大喜过望。

      蔡述又走几步,回头冷眼望她,问:“东宫重地,太子安危关乎社稷。此宫之中,是出了什么事么?”

      谭香自然不肯告诉他的,只是摇头。

      蔡述没再追问,漠然离开。

      蔡述才走,那老太监便告诉谭香:“娘子,侯贵今晨对郑公公说要告假半日,可至今未回。”

      谭香道:“找不到?那他既然是管箱笼的,可否请你和郑公公清点下箱笼内的东西。”

      老太监犯难道:“娘子,这事不易。东宫废弃多年,有几个箱笼都找不到清单。”

      谭香说:“如此岂不是后患无穷!上月咱们不是理了一库房,当场登记造册了么?明日起,将所有箱笼先上封条,再逐一清理。”

      那老太监踌躇半天,才缓缓劝说:“娘子,你在东宫体下和善,老奴看在眼里。但你若真要那么来,会得罪人。这宫里规矩,向来是看破不说破。管你是谁,若破了那曾窗户纸,可真是‘险中求富贵’了……与其彻查,不如息事宁人,先找别的缘故将侯贵赶走。”

      谭香不顺气。但她端详那老太监,知他是善意,因此没有再强求。

      她心神不宁,张罗大家吃了午饭,趁着孩子们午睡,便装作要缝补帐子,差人叫那彩儿。

      可宫女们四处搜索,都没有找到彩儿。谭香大为疑惑,颇觉担心。

      这时,却听到一声惨叫。

      有个宫女大喊道:“来人呐!来人!彩儿死了!”

      谭香跳起来,和众人一起奔向那宫女囔囔地方。说来也怪,还是那座小小的佛堂。

      可怜彩儿已在佛龛后边帷幕里吊死了。因为此处不亮堂,先时大家没有注意到。

      有的宫女哭起来,还有人喊太监来帮忙,先将彩儿放下来,再找了布料蒙住她的脸。

      谭香惊愕万分,这还是头回有人在她眼皮下横死。

      她既伤心彩儿送命,又自责没有保护好她。

      她揣度东宫的喧哗瞒不久,只教宫女们守着寝室,不要惊动孩子们。

      彩儿死得蹊跷,侯贵正好失踪。谭香心眼再大,都感到隐隐不妙,只不知大祸会应在谁的头上。

      众人抬出尸首,议论纷纷。谭香出了佛堂,突然想起一事,忙着孤身折返。

      那菩萨还是静谧祥瑞之相。佛前香炉,留着昨夜的三支残香。

      可谭香搁在佛前的陶盆并木偶,却不翼而飞。

      乌鸦嘎嘎,飞过中庭。

      谭香打个寒战,大惊失色。

      (本章完毕。预知后事,请看下章。)

  •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们新春快乐!
    祝愿大家在牛年健康顺意,全家平安幸福!
    虽说希望牛年结局,但我没任何仓促结尾本文的意思,会按照原计划来求稳的收场。
    1.照袋:盛放文具和文件的袋子,有布料,有皮质。
    2.锡兰:今斯里兰卡
    3.水蜜桃:初见于明代的《群芳谱》,书中提到“水蜜桃独上海有之,而顾尚宝之西园所出尤佳。”上海县城区在明代隶属松江府,已相当富庶,号称“东南名邑”。而北方的桃子,按照乾隆时记载“都门市中水果,味之美者,桃有八种,而肃宁最佳。”肃宁,今 河北沧州下辖县。在明朝时属于直隶河间府,离北京并不太远。
    4.绸直如发:比喻人的性情细密而操行正直。源自《诗 小雅 都人士》。
    5.缥色:piao 淡青色。
    6.傀儡:即提线木偶游戏,汉代就有,唐宋盛行,到明代木偶的制作更为精良,受到许多小朋友的喜爱。2018年我去泉州,特意带着女儿看了泉州木偶剧团的表演,其技艺精湛,令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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