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望□□》上官某

29、大梦

　　也不知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鬼？那“命定”二字，到底做不做得实？反正那日叶云山和刘元瑜往蔡河桥上同时一望，本是无心。却谁料就看见了那世间一等一的麻烦。
　　蔡河湾如何是个清净的所在，蔡河桥又哪里容得个清静。河东河西俱是淫溢弥奢哪里会有个“人少”的？可是就偏偏这样，纵使满坑满谷填山填海的人，只他负手往桥头一立，人，就都不是人了。
　　他一身青衣，丝薄绢软，平平展展，羽带纶巾，迎风而飞。他对着天上一轮冷月痴痴而望，皎洁如华如同泼霜。只一眼，就将这红灯帐底的热欲刺啦啦的浇灭，只剩下了一天霜华。
　　此人，正是范秋蝉。
　　于是乎一场喧嚣落定，世事纷乱纷纭而过，瞬间就化作虚空的声色了。
　　范秋蝉不知有人看他。他只长叹一声，又化作了满坑满谷填山填海平凡人中的一个，倏地隐没了。再去寻他，却看见他早挤出了蔡河桥上的人丛，一路挤挤挨挨的到了河边的渡口。一架小船悄无声息飘然而至，船上船夫木呆呆不似活人。范秋蝉上了船，倏忽便随风去了。
　　刘元瑜从来没有把范秋蝉怎么放在眼里，只道他是个为情所困的傻子。今日也被他这份说不清的清净震住了，撇也撇不开眼，直到那架小船行得连影子也没了，他这才回过神来。偶一抬头，正看见叶云山也是一脸怔忪，如还魂一般惊回。四目相对，俱在彼此眼中看见了惊叹、敬畏。
　　也俱在心里默问，这范秋蝉到底是个什么人？

　　“你回来了？怎么这样迟？”赵祯坐在范秋蝉的侧殿里，手里拿着一本《资治通鉴》，抬眼看了一眼愣在殿门口的范秋蝉，摆摆手里的书，“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仕途经济了？”
　　范秋蝉笑笑，回身关了门。赵祯只觉得他今天不似往日，眉宇间总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飘飘浮浮落不实成。
　　赵祯站起来，几步走到范秋蝉面前，抓了他的脸仔细的看，却又说不清到底与往日有什么不同。凑近了，却反闻到他身上一股子脂粉腻人的香。
　　“你去哪了？”
　　范秋蝉看着他的眼，眉头皱了皱，却没吭声。
　　“你去哪了？！！！”赵祯又问道，语气里说不清是急是气。
　　范秋蝉挣不开他的手，只好就这么被他捏着脸，望着他眼睛。却笑了。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半个字来。
　　“你哑巴了？”赵祯有些动气了。手也扬了起来，却并没有落下去，只是又问，“告诉我，你去哪了？”声音倒像是比方才软了下去，有些哄着的味道。
　　范秋蝉抬手去拉他捏着自己脸的手，没想到一拉就拉开了。拉是拉开了，那手却又反缠上来握紧了他的手。
　　范秋蝉低头看了看那只与自己十指交缠的手，略微皱了皱眉，淡淡说：“你就非得知道不可么。”
　　赵祯见他这样言语闪烁，心里有些说不清的翻腾。范秋蝉对他来说一直是只握在手里的如意。他从没想到有一天这百般如意的东西也会变成一只鸟扑腾着翅膀要飞走。神思恍惚间就松了手。
　　才一松了手，范秋蝉就绕过他往屏风后面去了。然后就是一阵水声。赵祯知道他是要沐浴了。
　　这人极是爱干净，不管多晚多累也是要日日沐浴的。开始赵祯还以为他是为了要给自己侍寝，后来日子长了就发现这其实是他的习惯。
　　赵祯没有去打扰他，依旧屏风前的椅子上坐了，拿起那本《资治通鉴》，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一个字了。回想起这短短两个月的岁月如水而过，经历的变故却是十分惊心。本是为了自己多年的糊涂想要对他聊以补偿，补偿来补偿去却好像他根本不要自己的补偿，反倒像是把自己绕进去了似的。
　　这真是……奇了！
　　呼的站起来也顾不得许多了，绕过屏风一把抓住木桶里沐浴的范秋蝉。
　　“难道你真是个妖孽？”
　　范秋蝉也和他一起同吃同住了两个月，什么样的事情也做过了，对赵祯这样也不再有什么别扭。只是听着他现在这样没头没脑的问出这样一句话，噗嗤一声笑了。
　　他本就是出色的人品，如今又加上了水汽晕染，已经是衬得他冰肌玉骨无限春色了。现在又加上了这一笑，看得赵祯一时眼花。却是让范秋蝉皱了眉，心里想着，他恐怕又是在看自己这副虚化皮囊了。
　　赵祯看他皱眉，以为他不喜欢自己唐突了他，呼呼的火气又往上撞，提着他胳膊就拉了起来，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朕留你在身边是给你天大的脸面，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这一下使了多大的力道赵祯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怒极了有多大力就使多大力了。
　　果然，没有片刻，范秋蝉的脸上就肿起了老高。
　　范秋蝉嘴角带血，反倒笑了。
　　赵祯倒反而有些愣了。心想，自己这是中了什么魔障，怎么突然这样狂躁。看着眼前的范秋蝉嘴角带血还笑得一脸畅然，畅然中似还带着些妖冶，心里不免有些惊惶，猛地推开了范秋蝉的胳膊。范秋蝉原就是站在桶里的，被他这样一推身子不稳踉跄跄往后倒，一下子磕在桶沿上也没阻住那力道，连人带桶跌在地上，水泼了他一身。范秋蝉就那么赤条条斜躺在一汪满地漫溢的水里，也不见他起来，只是怔怔的望着赵祯。
　　赵祯叹了口气，矮下身去将他拉起来。细看下去，范秋蝉背上、股间已经青紫了一片。
　　“你怎么这样不禁磕碰？倒比那些天天锦缎里养着的嫔妃还来得娇些。”赵祯不由奇道。
　　范秋蝉却只是倦倦的，勉强撑住了赵祯肩膀，微微的有些气喘。
　　赵祯看他这个样子不禁又皱起眉头，“你今天到底是去哪了？”这样说着心里就不由得猜度开了。先是想到他一身脂粉香，再是现在这样一副累极的样子……心里就有些……说不清楚了。“啊？说话啊？”
　　范秋蝉叹了口气，这才幽幽的说，“……我去见一个故人。”
　　故人？
　　哼！老情人吧！
　　赵祯下狠劲儿一把握紧了他胳膊，“是我没有喂饱你吗？！”
　　范秋蝉被他这话说得有些发愣，但他到底是个剔透的心思，没一会儿就知道赵祯为什么生气了。心里顿时说不清是喜欢还是好笑。轻轻软软的抱住赵祯，把头放在他颈窝儿里笑得直颤。
　　赵祯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心里的气却有些软了，面子上却又非要做足，于是恨恨的说：“你疯了还是怎么的。”
　　范秋蝉笑得岔了气，还点点头，“八……八百年前就疯了……”
　　赵祯也笑了，“八百年前？你妖精不成？”话一说完就发现范秋蝉不笑了。“你也忌讳别人说你是妖精？”
　　范秋蝉推开他，摇摇头。“我就是妖精。”
　　赵祯笑着敲了一下他脑壳，“还是个看破了红尘的妖精。最是磨人。”
　　范秋蝉抬头看他，眉头微挑，却并没说一句话。
　　赵祯也再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被打肿的左脸，红红肿肿的。抬起手想摸摸，没摸着就觉得疼，这手就死活也落不下去了。“疼不疼？”
　　范秋蝉抱住了赵祯，许久才说，“……疼……”
　　很少见他这样，那一个字说出来，竟像是撒娇似的。赵祯扯了件衣服给他披上。“疼就好。疼你才记得住。”
　　范秋蝉笑了笑。这笑，赵祯没看见。他只顾着看他背上的淤青了。
　　范秋蝉靠在他颈窝儿里笑得悄无声息。
　　记住？记多久？谁能定个天长日久？纵使天长日久了，还隔不住个死呢。只怕是我记住了你记不住。
　　正想着，窗外已敲了三鼓。
　　赵祯推了推他，“哎，快睡吧，”
　　……
　　那夜，正是北宋仁宗朝景佑四年十月十三，还是一切尚未开始的年月。

　　一切尚未开始。
　　一切——
　　将要开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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