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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夜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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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秋蝉在净远寺陪着师父下了一下午的棋也不见师兄回来。直到街上更鼓声响,再不回去恐怕就误了时辰。范秋蝉这才辞别了师父,起身回宫了。临走,匆匆写了便笺,吩咐小徒弟好好收着,等汀洲回来交给他。
然后出来,飞身上马,双脚一夹,又往马屁股上加了一鞭子,这马就在入夜后有些萧条的街道上跑起来。范秋蝉心里有些急,也顾不得街上跑马招来的怒骂,只一门心思的往宣德门急急赶去。
到底误了。
叫守宫门的亲卫断喝一声给拦住了。
那守门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生得腰宽背厚,一双吊睛虎眼,两抹飞天扫帚眉。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那汉子见是范秋蝉,抱拳当胸,扯着震天的嗓门。一张嘴,说着一口带着登州口音的官话,“范大人。已经关宫门儿了。范大人请回吧。有事明天再来。”
范秋蝉不认识他。
“这位官爷,是皇上允我入宫的,还望通融一二。”
“皇上?”那汉子微沉吟,“要真是皇上的意思我自然放行没得话说。只是,既然是皇上的意思,范大人有圣旨吗?”
哎呀。范秋蝉暗道不好。皇上虽让自己夜宿禁帏,却没给过什么信物。
“……没有。”
那汉子听他这样说,立刻立了眉毛。
“没有圣旨就是天王老子也进不去。”
“这位官爷……”
“范大人不必多说了!我虽莽夫,也知道收人钱财与人消灾的道理。既受了皇禄就断没有不尽心办事的!若再啰嗦,你看!”说着一扶手里佩刀,“管你是一品封疆还是二品大元,来来来,只管尝尝我手里这把刀的厉害!”
范秋蝉暗暗叹气,知道他是个认死理儿的粗夫,多说无益。只是心里奇怪,自己和皇上的事满朝皆知,宫里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却怎么这人不知?又看着面生,恐怕是个新来的。范秋蝉到底又脸皮薄些,不好意思将个中原由道破。也就怪不得眼前这人毫不通融。夜已深了,要没什么要紧的事,又没有召见的旨意,怎么就平白的放自己进宫呢,况且也与礼法不合。
范秋蝉牵着马往外走了几步,抬头看看天。已经是星斗漫天了。
回去?不是。不回去?也不是。
这可如何是好……
也罢,也罢。
一抹笑如漏沙般点点添进了范秋蝉静如秋水的表情里。他上了马,一提缰绳,往城东去了。
约莫过了两盏茶的功夫,范秋蝉又回来。手里提着两个酒坛子。
下得马来,范秋蝉笑眯眯的向那汉子走去。
那人远远见着范秋蝉来了,皱了眉一声不吭。只是瞪着范秋蝉手里的酒坛子似有什么深仇大恨。
范秋蝉打开一坛,在他身边席地而坐,咕咚咚就是几口,全没有往日的斯文,倒爽快的有些绿林气。几口下肚,脸上微微有些带红。抬手撕开另一个酒坛子的红封,一提手塞到那汉子的怀里。
“兄弟,夜里冷,喝点酒去去寒吧!”
那汉子抱着怀里的酒坛子皱着眉瞪着眼似在生气,却又不见他把酒坛子还回去。半晌才闷声闷气的说:“你就是贿赂我也没有用,这门我是不会让你进的。”
范秋蝉笑起来,“我不是贿赂你。只是你我同是进不得门又离不去的人,就着今夜冷风,一起喝点酒闲话家常,也算是你我缘法。”
那汉子愣了愣,咧开大嘴哈哈大笑起来。
“俺原来以为京里的大人个个都是鼻子上插大葱贼他妈会装相,实际上不是一肚子草包就是一肚子坏水的狗娘养的。没想到还有范大人这样的豪爽人!俺邓韭楼今天开了眼了!”
范秋蝉听他说话毫无城府,不由得又是一笑。
“你叫邓韭楼?酒楼?”说着一晃手里的酒坛子。
“不是!不是!”邓韭楼说着也一屁股坐在地上,“韭菜的韭,酒楼的楼。”
哎……这人说话糊里糊涂,却性情的很。范秋蝉一口酒呼的灌下去,辣辣一路而下到了胃里。
“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
那邓韭楼本就是个豪爽的脾气,只是刚到京里得了这差事,难免处处小心,今天见了范秋蝉这样,也就放松了些,说话动作一概随便起来,就拿出来从前的模样。
“听俺爹说,俺娘怀俺的时候啥也不想吃,就想吃韭菜,吃的韭菜堆起来能有村头儿的戏台子那么高。俺爹怕俺生出来跟个韭菜似的软塌塌没个骨头,就找村塾里的先生起个名字冲一冲。先生说,不如以毒攻毒,就叫韭楼吧。”
范秋蝉听他说缘故,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一口酒有大半口喷在了衣襟上。然后就呛着了,不住的咳嗽。
好不容易停了,他抹抹嘴,问那汉子,“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那汉子正舔嘴抹舌的喝着酒,听他这样问想也不想,“啊。俺是登州蓬莱县人。俺家祖祖辈辈靠海吃饭。太祖北伐那年,俺爷爷服兵役参了军,跟的就是太祖带着打高粱河的那支队伍。高粱河惨败,俺爷爷战死了。当时俺爹还小,家里没有男人就出不了船。又赶上那年登州大旱,地里收成不好。幸亏太祖下旨,说是高粱河战死的人一律有功,按月放粮。要不,俺奶奶和俺爹都得给饿死喽。俺奶奶说,皇家待咱有恩,知恩不报那不是人养的。俺爹长成后就入了伍。俺爹现在年纪大了,俺就来换他。禁军里的教头是俺老乡,派了俺来看宫门儿,今儿晚上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啊!”
范秋蝉听那邓韭楼满口俺爹俺娘俺奶奶俺爷爷的滔滔不绝,就着酒听也着实有意思得紧。抿着嘴对着一天星河笑得连眼睛也眯了。一口接一口的喝,酒坛子一时轻过一时。
要是就此醉了,明天开了宫门叫人看见,也不知会怎样回他?他听了,又会怎么想?会生气吧?
哎……明明是你将我关在外面的啊……
若你是寻常人家,将我关在门外了,我大不了打打门叫你知道。可你偏不是……这宫门厚啊……
人说一醉能消万古愁,也罢也罢!难得遇上这样直肚肠的山东汉子。今天就让我权且醉上一回,做一回草莽吧!
正想着身后宫门吱呀呀开了,范秋蝉和邓韭楼正肩并肩依着宫门坐着,这一来差点摔了。邓韭楼喝了酒胆气有些不同,就要回身骂。范秋蝉回头一看,竟是王长卿,两忙拦住他,起身对王长卿施礼。却怎奈已经有些醉了,脚下带着踉跄。
“王……呃、王公公……”
王长卿看他一眼,暗自皱眉。
“范大人,皇上等您已经多时了,您这就和老奴回去吧。”说着拉起范秋蝉就往里走。
王长卿是内臣,邓韭楼哪里认得他。见他要带人,不知好坏,就有些急了。也一把拉住范秋蝉。大声嚷嚷道:“你带他去哪?”
王长卿回头冷冷看了邓韭楼一眼,“你叫什么?”
邓韭楼一挺胸脯,“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俺叫邓韭楼!”
王长卿点点头,“我记住了。”
说着拉着范秋蝉进去了。邓韭楼还想去拉,早有人将他拦下。
宫门吱呀呀的又关上。
范秋蝉晕乎乎的回头,只看见黑洞洞的城门楼子。还有那宫门上的铜钉子在缺月下冷冷的泛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