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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番外)入梦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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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辰光长,润玉靠着九龙宝座,看着案上那盏小小的琉璃风灯出神。
他抬一抬手,掬起一捧亮金色的光芒,那细碎的灯光便如萤火一般,交汇成两句小诗:绸缪结发初,百岁以为期。
那灯是清欢的未婚夫、冥神神荼送来的,原是给清欢的聘礼之一。昨日清欢来看望他,见他的书房里的夜明珠不甚明亮,便随手送了这个来。清欢大约也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个缘故,否则便不会送了。
这盏灯其实并不是很明亮,比起照明,它更适合被放在寝殿里,午夜梦回时有些朦胧的光亮,看着却也柔和。
正是如是想着,润玉只觉得一股浓烈的困意袭来,面前的奏章也越来越迷糊了,他搁了笔,最终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
“殿下?殿下?”
润玉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邝露白净的面容。她焦急地摇着润玉的肩膀,催促道:“殿下,吉时快到了,殿下该去九霄云殿了。再过一刻,水神仙上的花轿怕就要到了。”
吉时?水神?花轿?
润玉皱了皱眉,发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可终究不得而知。他定了定神,才想起今日是他与锦觅的大婚,确乎不可迟到。他又瞧了瞧邝露,沉声问:“太巳仙人可已准备妥当了?”
邝露微微一愣,旋即点了点头,她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道:“万事俱备。只是殿下,毕竟还有火神殿下在,您当真要……”
“箭在弦上,不可不发。”润玉打断她的话,眸色凛然,“至于火神……他要如何选择,且随他去。我给过他余地,却不能让自己一败涂地。”
“……邝露明白了。”邝露最后帮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舒然一笑:“殿下必定会如愿以偿,邝露亦会誓死追随殿下。”
从璇玑宫至九霄云殿并不近,但润玉脚程快,一刻钟倒也足够了。九霄云殿各路仙家已经齐聚一堂,仙乐齐响,天籁奏鸣,彩蝶绕梁而飞,仙鹤交颈起舞。润玉立于殿外,远远看见迎亲的十六仙侍驾起装点得庄重大气宝光四溢的花轿,蹬着霞光祥云,一路步步生花而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锦觅,美艳绝伦,确实能看出先花神的气韵。
可惜了,旭凤未至,不能同观。
润玉伸出一只净白修长的手,有如春风扑面,锦觅将手放入他的手心,被他一把握住轻轻一捏牵出花轿,一路穿过前来观礼的六界诸仙向殿首行去。殿心两旁几案成排水酒坛坛,各界神仙聚首,连鬼界幽冥司的诸位阎罗也受邀在列,坐于天帝右下首端。
天帝已端坐殿首,金冠云袍,神色隆重,眉眼略一低,看见润玉和锦觅牵紧的手欣慰地淡淡一笑。月下仙人丹朱站在天帝身旁,亦低头看了看他和锦觅牵得牢不可破的手,又看了看两人并肩亲密无间的距离,满面拧成一团苦瓜,眉间拢起的褶子沟壑分明。
吉时已到,天帝威严地扫了眼宾客盈盈的大殿,转头低声问了月下仙人一句什么,大约是说起旭凤。听得丹朱的回答,他轻轻一蹙眉,直接道:“不等了,开始吧。”
月下仙人还想说什么却被天帝挥手阻止,于是只好端起主婚人的架势,唱喏了一句:“礼乐起!”一时间阳春白雪的天籁之音顷刻变作吹拉弹唱的喜庆之乐,周遭众仙家啧啧赞叹,好一对璧人。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都是仙凡一般的习俗。二拜过后,润玉手上变幻出一只青玉耳杯,恳切数言,敬了天帝一杯清水。天帝一饮而尽,十分欣慰道:“难得润玉有心。”说罢,又示意婚礼继续。
“夫妻交拜!”
婚典还要继续,这一拜之后便是礼成。润玉听着月下仙人不甘不愿将“夫妻交拜”四个字拖了长音念,一个字倒念得比一句话还要长,强忍着没笑出来。
谁知话音刚落,便听得殿门一阵惊响被一股股如起来的劲风隆隆推开,诸神回头,锦觅也一把揭开喜帕。
“且慢!”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旋即一身赤红锦袍的火神旭凤迈步入殿,与满堂满殿如火如荼的喜色浑然一体,仿佛亦是他的大喜之日,桀傲不屈尽显其间。他向着殿首行来,目光却是极尽温柔,只望着大红喜袍加身的润玉。
润玉看见他孤身而来,红衣似火,有些不解其意。
“旭凤!”天帝声音一沉,“今日你兄长大婚,你这是做何?”
旭凤坦荡而来,在天帝面前拱了拱手,高声道:“孩儿无意搅扰夜神大婚。只是孩儿亦有一事,万分紧急,不可再等,求父帝准许!”
天帝皱眉道:“什么要紧事,非要挑现在?”
“是为姻缘。”旭凤目光澄明,眼光却勾着润玉,“孩儿有一心悦之人,欲结为连理,长久相伴,望父帝能允诺。”
“哈,若是如此,我儿何必急于一时?”天帝松了一口气,道:“今日先为你兄长成婚,我儿另选吉日,也不迟。”
“不可。”
旭凤兀然起身,步至润玉身前,旋即握住他白玉般的手,在天帝和满殿神仙的错愕中,在锦觅的惊呼声里,双双在天帝面前复又跪下。
旭凤的声音无比坚定,无一丝一毫的迷茫,可偏偏又是如此惊世骇俗:“九霄天帝为证,十殿阎罗为凭,火神旭凤心悦夜神润玉,愿能永世相守,此生不离。如有违背,甘受天罚!”
言罢,殿中诸人俱都噤若寒蝉。润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冷凝的眉眼不禁有一瞬的动容,压声道:“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从未这般清醒。”旭凤定定地瞧着他,忽而弯起一个快意的笑容,“你曾说过,我若是敢当着父帝和天界大小神仙的面前,对你表明心意,你便是墮下修罗地狱也不弃我。如今,这话可还算数?”
润玉眸光微闪,正欲说些什么,突然闻听头顶雷声滚滚,旋即有万千天雷降下。旭凤眉心一凛,抬手在自己与润玉头顶布下业火屏障,崩落的天雷四散开来,四周的神仙们也都抱头鼠窜,场面一时慌乱不堪。
天帝这才回过神来,暴喝一声:“旭凤,你是不是疯魔了?你与润玉乃是手足至亲,你们竟敢……你可知道,如此不伦,要受五雷轰顶之罚!”
“纵入九死之地,我旭凤……不惧!”
天帝如遭雷霆,想来他活了千万年,除了先花神那一桩,从未有什么事逃离过他的掌控,偏偏今日当着天地神明的面,他最钟爱的儿子给了他这样大的一个惊喜。无需斟酌,他已有了决定,目光冷冷注于润玉之身,沉声道:“夜神润玉,背弃婚约,不孝不悌,更妄图引诱火神,实乃天地难容。殿前将军,拿下这个逆子,就地格杀勿论!”
果然。
润玉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望向旭凤,“我说过……即便你真敢如此,父帝也是最会权衡利弊的。他只会认为是我恬不知耻地引诱火神在先,毫不犹豫地舍弃我,将我这个蓝颜祸水当场诛灭,来保全他唯一珍视的嫡子。”
旭凤的不顾一切,也只是让他来承担后果而已。
冷不防,旭凤忽然单手发力将他搂了满怀,温热的气息铺天盖地,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放肆而邪佞:“润玉,你信我!我知道你这三年做了些什么,只要不伤及父帝,我可以做你手中的刀剑!你信我,若是为了你……虽千万人兮,吾往矣!”
润玉心头一顿。
真是只傻凤凰,你知道的,不过是我想让你知道的罢了。否则我若有心相瞒,天上地下,又有何人能窥探一二?
可是润玉也知道,对于旭凤做出的选择,他心内也是有一丝欢喜的。
“旭凤。”润玉骤然想起,这似乎是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他微不可闻地一叹,蓦然在旭凤的颈子里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是最后一次。”润玉说,然后听见旭凤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从旭凤怀中脱离,周身灵力沸腾,震碎一身喜服,露出里面白色的衮龙精铠。一时殿内地动山摇,瓦碎墙摧,无边无际的冰刃宛若暴雨倾盆,秉雷霆之势而下,更有无数天兵天将从四面八方涌入九霄云殿,太巳仙人一呼百应,那些兵将,齐齐冲向在座诸神,欲擒拿众仙以作人质。
上首依稀传来天帝难以置信的叱咄:“你这逆子,适才给我喝的什么水?……旭凤,你竟敢帮着他欺君罔上,逼宫篡位!”
旭凤默默无言,手中长剑却暴动不止,赤火缭绕。他与润玉相视一眼,双双腾地而起,在冰刃与业火的交织里,那一白一红的两道身影无比契合地并肩而立,身后是天地神明,风起云涌。
天元二十一万两千七百一十五年三月初八,夜神润玉与水神锦觅解除婚约,联火神旭凤逼宫夺位。一役大胜之后,天界召开论法大会,会上润玉列出太微一十八条罪状,条条入理,诸仙皆信服,遂推其为新任天帝。
——其实哪里需要这么麻烦,太微品行,但凡有些资历的神仙谁看不透,成王败寇,还不是由着润玉说了算,此举不过是为着面子上好看些罢了。此后,太微便被流放至神霄九宸岛上颐养天年,岛屿四周是润玉以穷奇瘟毒设下的结界,里不出外不进。
端阳佳节,润玉正式登临天帝之位。新帝践祚,万象更新,润玉封了旭凤为摄政王,锦觅则被遣返花界。九重云阶之上,润玉看着月下仙人和锦觅远去的背影,似笑非笑地问:“我曾掐灭你与锦觅蕴化的元髓,摄政王殿下当真不在意?”
“……此事,原是我对她不起,更对你不起。”旭凤苦涩一笑,“鸟族重子嗣,凤凰犹甚,但能了解这桩冤孽,便是最好,何必再牵累了一个无辜的孩儿在世上受苦?”他紧紧握住润玉的手,沉吟道:“能得你一人长久相伴,便足矣。”
润玉眨了眨眼,莞尔一笑:“你这样说,有个人大约会很伤心的。”
旭凤无奈地摇摇头,道:“你还拿锦觅来调侃我?……她吐出陨丹,却回了花界,便是放下了。”
“……真是傻鸟儿。”
润玉笑着叹气,执了旭凤的手放在额头,掌心贴着眉心。旭凤本不解其意,忽然一种莫名的牵引感传来,他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注了一丝灵力进去,然后笑意越来越深,最终,他用力地抱紧了那浅笑如风的人,放声大笑。
“是真的么?润玉,你愿意为我——我真得,跟欢喜!”
“我可不是为了你。”润玉白了他一眼,“同时拥有凤凰与应龙最精纯的血脉的孩子,会是这帝位最好的继承者。”
当然,有个古灵精怪的小娃娃玩儿一玩儿,也挺有趣的,就像这凤凰小时候那样。
应龙生子,一孕九载。在旭凤的强行制止下,润玉每日只能看两个时辰奏折,其余时间都要好好休息,政务一律由旭凤代劳。对此,群臣没有一丝异议,毕竟天帝与摄政王之间的关系,他们早已心知肚明,谁敢管这二位的闲事呢?
其实润玉也没有心力去料理这些事了。因着水火相冲,又正值第三年,元髓开始反噬润玉,火毒侵体,只能依靠旭凤每每从眉心为元髓输送灵力,加以安抚。而一天天显怀后,润玉也不愿意这个身子出去见人。
虽然憋闷,但好在,他可以尽情折磨旭凤。
艰难困苦,终有一朝止歇。史书载:天元二十一万两千七百二十五年上元,天帝嫡长子生,时有三十六只彩鸟齐鸣于紫宸宫,永昼九日,天帝言此子执明燎庭,可烛照九幽阴灵之处,遂名之曰“烛阴”。
彼时旭凤抱着那小小的婴孩,满脸都是初为人父的喜悦。他在润玉眉心印下一吻,疼惜道:“润玉,辛苦你了。你看看,他的真身是烛龙,他是我,也是你。他一定会成为这世间最强大的神明。”
润玉只是笑,却义正言辞地宣布:“事先说好,本座才是他的父帝。你呢,若是愿意,本座可以考虑立你为天后,你就做他的‘母神’吧。”
旭凤也不恼,笑得更加开怀:“那……臣弟只好谢恩了。臣弟一定多加努力,为陛下——开枝散叶。”
烛阴的天赋,的确比润玉还要强大。他的成长,一朝一夕,都有旭凤相伴。自然了,他不会叫旭凤为“母神”,一般来说,他都唤润玉为父帝,唤旭凤为“父神”。
烛阴已然出生,润玉不忍邝露在他身边蹉跎年华,便放了她去周游大千世界。她一千年后出嫁,对方是九耀宫的清藤神君,润玉让烛阴送去了贺礼,由月下仙人亲自主婚。
烛阴长到一万岁时,与旭凤一同去领兵征服了幽冥魔界。战后,润玉下旨改魔界为酆都,择贤能者册为北阴酆都君,统领原魔界诸司曹官、魔王等,掌九幽魔鬼往生轮回之事。原来的十殿阎罗,各领职责,不安分者俱被处置。
待一切平定后,旭凤没忘了自己的话,的确身体力行,在此后的数万年里为烛阴添了几个弟妹。烛阴则与若水神女慕浠成婚,婚后他领了火神之位,到了栖梧宫居住,自此生儿育女,平安顺遂。
后来,烛阴的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了,润玉便退了位,与旭凤偏安在璇玑宫,偶尔也会游历三界。润玉有时回想,其实天帝之位坐久了也不过如此,天地之间逍遥自在,未尝不是好事。
他应劫之时,是在十万岁上,旭凤虽比他年轻,却因早年就向佛祖求了一味同心丹,润玉若死,他亦不能独活。润玉悠悠一叹,轻声问:“你这傻鸟儿,后悔都来不及了。”
旭凤拥着他,只道:“你我同心同劫,便不枉此生,何谈后悔。”
润玉露出最后温和的笑容:“如此——也好。”
他半生筹谋隐忍,幸而不至孤单。况有一人能爱他长久,总算可抵他这付尽了深情的思慕。
吾道不孤。真好。
……………………………
“陛下?陛下?”
润玉迷蒙地睁开眼,是邝露。但见她满面忧色,道:“更深露重,陛下回紫宸宫歇息吧。”
“……是有些疲倦了。”润玉勾唇一笑,望一望那盏仍旧烁烁闪耀的灯火。
“陛下,这灯不是神荼送来的么?怎么却在您这里?”邝露柔声细语,又有些疑惑:“神荼说清欢时常失眠,这才寻了来。看似是照明,实则是有宁神安眠之效,可令清欢一夜美梦安然,别却忧虑惊慌,故称‘入梦别’。”
“……原来如此。那明日你记得给清欢送回去吧。”润玉起身,见那光辉小小巧巧,仍可见“绸缪结发初,百岁以为期”的字样,只是越发朦胧了。
“陛下?”
“无妨。只是个梦罢了。”
不过是一朝入梦,余生作别。此后山高水长,永不牵念。
后记:
番外的灵感来自于一梦江湖,虽然跟游戏本来要说的内涵没什么关系了。番外是很久以前就想到了的,只是一直没填坑。我觉得有必要从润玉的角度了却一下这段感情,也让大家知道be了绝对是旭凤的锅,雨我无瓜(_)
到现在,才算是真正结局了。如结尾所言,润玉对旭凤:一朝入梦,余生作别,山高水长,永不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