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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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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自己当时如何头脑发热,居然一口应承下来。离开船只有五十分钟,齐殷留香附与静柳在后慢慢收拾,等下一次靠港再乘船回姑苏,自己与廖嘉祐匆匆拿了一点必要物品,便从长梯下了船。廖嘉祐大笑说:“真刺激,对不对?从来没有如你我二人一般,不肯为自己镀一层金,在半路决心打道回府。”那天的齐殷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果断,一时只是微微地笑了起来。……齐殷接过他递过来的那一束玫瑰,微笑道:“谢谢……你是第一个送我花的人。”廖嘉祐转头看她,忽然说:“这一束花不够隆重。”他当即拦下那个卖花的小贩,掏出钱夹把他手中所有的花都买了下来。齐殷吃了一惊,只拉住他道:“不必买这么多。”廖嘉祐却摇了摇头,含笑道:“殷殷,我要你以后想起我时,先要想起这一天的快乐。”她把头埋进一大捧各色的鲜花里,微笑着说:“好。”
二人初到姑苏,放过行李后,便打算去留园看一看。在街上叫了一辆黄包车,二人挨膝而坐,廖嘉祐便笑道:“怪傻气的,是不是?你与我从小长在这儿,却没有去过留园。上一月我的一位嬢嬢还央我带她来姑苏逛一逛,我竟说自己哪里都不曾去过。”齐殷说:“我也哪里都不曾去过……特别是阊门这一带,从小只听家中阿叔说过阊门有一家石桥茶馆,用松树枝煮茶,喝完以后手指缝里都是松木的香气。”廖嘉祐听得神往,不由道:“待会儿我们也去那家茶馆,央他用松木煮一壶茶来喝。”他的脸在光下显现出一股飞扬的神采,浓眉黑眼睛的少年,笑起来是连嘴角都含着笃定自若的神气的,齐殷却恍惚地看见另一个人,戴着一副银边眼镜,半跪在地毯上,冷冷地说:“若我非要你陪我回永平呢?”
可是她与梁尧贤,注定此生再无瓜葛了。
留园十分大,加上不是星期日,园中几乎没有几个人。廖嘉祐却兴致勃勃地说:“咱们坐船去吧!”说是船,其实只是一只很窄的筏子,用竹子搭起一个遮阳棚子,船尾坐着一个划桨的艄公。齐殷说:“如今你不去英国求学,又预备做些什么呢?”廖嘉祐笑著说:“不去也罢了。”又说,“殷殷,不管你信不信我,我总归是要做出一件问心无愧的大事来的。”他停了一停,说:“殷殷,终有一日……终有一日,你我也住在这样的园中。我不要这样大的地方,只要亭台楼阁每样各一,然后与你日日潇洒快活。”齐殷听了,不由得微微动容,一时只含笑望着他。廖嘉祐喟叹道:“我许久没有这样惬意过了。小时候被家中逼着读书,三九天也要四更起来写字,上国小时若没有拿到考试的第一名,回家必定要挨揍的。到了法国,也一样要求我与一群洋人小孩比字母A,若是没有拿到最多,此后家中佣人的活便要我来做。”他无奈地一笑,“我小时每天都要精疲力尽的。哪里有这样的时候能够懒散的?”齐殷忍不住笑道:“真看不出,你这样洒脱快活的性子,还有那样惨的时候。”廖嘉祐摇了摇头:“他们自然是盼着我成材的……只是一味相逼,倒惹我厌烦。所以我能够自己赚钱后便不再听他们的话了。”齐殷却有点失神,低低地说:“其实我倒宁愿如你一般……可是我很早便无父母了。”廖嘉祐一怔,听见她说:“是八岁那一年。”她说完这句话后有些意兴阑珊,只是转过头望着湖畔的亭台发怔。廖嘉祐问道:“那么你如今住在哪里呢?”齐殷说:“住在我三叔家里。但是连他也不要我了。所以我就要跑到欧洲去,教他再也见不着我。”她明明笑着,神色却几乎泫然欲泣,廖嘉祐安慰道:“也许他只是一时置气。你切莫不要当了真。都是一家人,哪里会不要你。”齐殷却许久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她抬手擦了擦脸,笑著说:“咱们去喝茶吧。”
他们在华兴饭店订了两间房,每日只四处逛姑苏城。过了几日,静柳与香附亦随船到了姑苏。有一日她与廖嘉祐到玄妙观隔壁的黄天源去吃桂花糖油山芋,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与廖嘉祐在房间门口告别,廖嘉祐却笑道:“等一等,殷殷。你把眼睛闭上。”她依言照做,只觉颈间一凉,睁眼一看,原来是一条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莹莹发光的红宝石项链。廖嘉祐说:“那一日订婚得匆忙,实在觉得对不住你。我们家族历来要传给媳妇一只绿翡翠戒指,可是我等不及回法国拿,只好先给你买一条项链,当做正式的订婚礼物。”他的嘴角带着一点温柔的笑意:“项链,也是相连。殷殷,你懂吗?”
她推开门,嘴角含着的那一丝笑容,在看到房间里坐着的那个男人时化为乌有。戴光熙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她说:“詹小姐,梁先生让我带你回去。”她只觉得胸中发冷,冷冷地问道:“他还想怎么样?”那一条项链在她脖颈间微微地泛着凉意,齐殷只是疲惫地说:“我已经订婚了。”戴光熙仍然是没有表情的一张脸,语调又平又直:“小姐,请吧。”齐殷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不管怎么样,我都要与廖嘉祐结婚,他要是想弄死他,我也不活了。”戴光熙只是说:“小姐放心。属下会处理好。”
他们趁着夜色坐轮船回去。齐殷此番虽坐的是头等包厢,但船驶到公海后,风浪骤增,一时只是上吐下泻,颇为恶心了几日。再加上本来病体未愈,又成夜无法休息,一时境况更加难受,竟是整日无法进食。静柳急得要去请戴光熙,齐殷却拉住她的手,忽然一笑。静柳久未见她如此笑颜,一时间竟怔了,却听齐殷低低地说:“静柳,你猜我想起了什么呢?……那一年,咱俩还在姑苏十七艳”里头的时候,也坐着船,要从淮南往永平来。”
她记得家中一贯按照旧年习俗,从腊月廿日开始,便需掸檐尘,将屋中摆设披以红布。到了廿三,送灶神。案上需供奉荸荠与慈菇,使得灶神见了玉帝,被问及这家人不好吗,则只能答不是不是;问及这家人好吗,则只能答是个是个:皆为荸荠、慈菇谐音。因此从十一月开始,家中上下便一齐忙碌起来。一日因下人皆忙,伯母便指派她去南门集市上买一条青鱼回来,为的是过年时做川糟青鱼。南门虽然不远,但走路过去也要一个钟头,齐殷买过青鱼,往回走到一处公园时,着实脚疼,便寻了一处长椅坐下。只是刚坐下没有多久,便过来了一队卫兵,遇人便拦下搜查,卫兵的军服却并不像姑苏城守兵的样式。齐殷看见这群兵爷,虽然心中怕得厉害,面上却镇定自若。轮到她时,那领头的队长刚捏过她的背包,就听见身后有人笑著说:“罢了。”齐殷一抬头,看见了说话的那个男人,只穿着西服,披着一件呢子披风,神色十分随适,口中接着说:“罢了,向笛。左不过是女人闹起脾气,在人家的地方,失了一只唇膏也要这样大动干戈来找,总是不给侯都统面子。”旁边陪着他的正是姑苏军中一位姓孙的参领,听过话只是不住赔笑道:“哪里!我们司令是十分敬重您的,这点面子,算不上什么!”那人听了,也只是一笑,朝身后一招手,便袅袅婷婷走过来一个女人,将半边身子都靠在了那人胳膊上,齐殷睁大眼睛一看,正是近些年十分有名气的明星董半怜。她穿了一件当下十分时兴的电蓝缎洒银短旗袍,肩上披着一条皮草围脖,笑吟吟道:“孙参领,擎您的面子,今儿的事,我就不计较了。”他们又说了几句话,孙参领与董半怜便各自坐车先走了。那人仍旧站在原地,低下头,点了一支烟。那卫队队长便说:“先生,咱们该走了。”他像是惊醒一般抬起头来,却忽然看到了齐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