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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她别过脸失神发愣,他继续说:“我并不想逼迫你走,可你若是愿意,我也并不留你。我在英租界购入一套公寓,作为你我分手的礼物。那里离小白楼很近,清早起床,可以闻到起士林第一炉的面包香。”她并不回话,只是蜷缩着把自己抱起来,他看了她一眼,想起她养过的那一只橘猫,小小的温热的身体,蜷在他膝上打盹,发出“胡噜胡噜”的声音。他忽然心底一痛,却只逼迫自己说下去:“你若不情愿待在永平,我在沪亦有一幢别墅。或者我送你到欧洲留学。你并不会受一点牵连,我会替你抹掉这一段时间,你出去后,仍然是未嫁的詹五小姐。”
      “我才不要什么詹五小姐的名头!”她尖叫,继而断断续续地说,“你分明知道、我并不在乎……”
      “女孩子,怎么可以没有一个好的名声。”他轻轻地说,“你和我在一起见过面的人并不多,我自然将料理妥当。”齐殷绝望地叫喊一声,捂住脸哭泣。他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平静地说:“以后等你结婚,我也会去观礼。看一看他对我们珠珠好不好,知不知道你不爱喝牛奶,也不喜青菜,吃一点点海鲜便会痛风……”他的话那么慢,又那么分毫不差扎进她心脏,痛的她几乎不能呼吸,只是徒劳、软弱地啜泣:“请你不要再提,我不要结婚……”“珠珠”,他低低地唤她,唇齿间的气息喷到她脖颈上,“对不起,我毕竟耽误了你这些年。换一个地方去生活,你会忘掉一切。”“那么你呢?”她固执问,带着浓重的哭腔。她已知这是今生最后一次发问,以这样再也不会得到的身份,凭这样深入骨髓的爱与恨,将那满怀痛懑的问句一字一字吐出,“你会忘掉吗?”他迟疑片刻,并不看她,转头去看那片漆黑的墙。灯火未引,那相片其实是并不分明的。他却仿佛极其清晰地看见了昔日那个十二岁的、胆小寡言的孩子,站在那里,朝他咧嘴一笑。那样的一笑,那样罕见的齐楚与美丽,他便知今生不会再遇到了。
      “会。”
      她每日服用银翘汤,这样过了几日,疹子便慢慢消退了,廖嘉祐言语间颇为自得,对她说:“你看,果然是水痘。不要总是吓唬自己,你年纪这样小,心思倒十分沉重。”又过了一两日,船开到泉州,她的病也几乎痊愈了,只在脸上还留着几处未消的红痕,廖嘉祐于是劝她多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有助于身体彻底恢复,得空时便陪她到甲板上吹海风。有一日她终于问道:“廖先生,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廖嘉祐便笑道:“可算等到你来问我了,我叫廖嘉祐,表字玉山,你直称我的名字便是,不必叫我先生了。”顿了一顿,又道:“那么你叫什么呢?”她说:“詹齐殷。”他在口中念过一遍,轻轻道:“是个好名字。”又说,“你不肯告诉我为何去英国,那么我便告诉你吧,我是得到西蒙医生的举荐,打算到英国去修两年正经的医学。”他二人日日相处,渐渐熟稔起来。有一日齐殷独自在甲板上远眺,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她朝后望去,廖嘉祐却从另一侧出现,笑问道:“吃不吃橘子,广州港才采购上来的。”他手掌中递来的正是一只被剥开的青橘,用小刀在底部约摸三分之一处切开,均匀地分成三瓣,摊开在他的手中。齐殷纳罕道:“果然是学医的习惯么,连皮也要剥开呈方便晾晒成陈皮的样子。”廖嘉祐低头一看,这才反应过来,笑了起来,承认道:“是职业病了。你若是不说,我必定是觉察不出的。”齐殷看着那一只青橘,廖嘉祐见她没有拿起来的意思,于是说:“橘子里有维生素,你是病人,应当多吃一点。”他看见齐殷忽然一笑,对他说:“我不吃那上面的白须子,你肯不肯替我择下来?”他当下没有多说,只是用三只手指将那青橘托起,仔细地从顶部拉下一道一道白色的经络。齐殷静静看了许久,最后说:“嘉祐,我们在一起吧。”
      船又行驶了一两日,到了香港。廖嘉祐请她一同去船上的餐厅用餐。餐厅设在三层,头等包间客人另外隔开,设在一道花障后,每一张桌上都摆着一束香水百合。廖嘉祐笑道:“我听说今日有特供松茸鹅肝,是很值得一尝的,因此叫他们做了法国菜。”他今日特意穿了一件很正式的黑西服,齐殷也换上洋裙。侍应生先上了一道沙拉,廖嘉祐说:“这是一种叫Endive的生菜,我不知道中文具体怎么说,也许是——菊苣?”齐殷尝了一点,味道有些辛辣,不由皱起了眉,廖嘉祐笑了起来:“里面有一点蓝纹奶酪,很多人初次吃会不习惯,但相信我,你会爱上它的味道的。”齐殷找了水喝,苦着脸说:“我觉得……它的味道很像麻辣臭豆腐。”廖嘉祐笑着点头:“我第一次在法国圣阿非力克吃到它的时候,作出了与你一样的评价。”齐殷又喝了一点雪丽酒,才把那点奇怪的味道冲淡了下去,问道:“咦,你什么时候去的法国?”廖嘉祐道:“十岁,那时因为我父亲工作的缘故,我们一家都搬到了法国。我起初对欧洲的饮食十分不习惯,发疯一般想念朱鸿兴的头汤面,日日背着那店里跑堂的吆喝:‘来哉,清炒虾仁一碗,要宽汤、免青、重浇要过桥,硬点!’。”他学得十分惟妙惟肖,齐殷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廖嘉祐道:“你别说,人在外面,身心都不由己了。回了国,才觉得灵魂归位,终究没有出窍去。”齐殷道:“咦,亏你还学的是西医,居然一样迷信这些。”廖嘉祐摇了摇头:“这却不是迷信一类,华人在外,向来最团结。你我骨血中皆有的爱国——说它宗族概念也好,四书教育也罢,总归是华夏一心的见证。”他顿了一顿,目光看着齐殷,眼里分外坚定,一字一字地说:“中国,必定不会亡。”
      那日晚餐后,又过了几日,船开到了英属地马来西亚。齐殷站在二层的甲板上,看码头上熙攘的人群,虽同为黄种人,可是口中究竟不是乡音了。齐殷正发着呆,廖嘉祐在她身后说:“咱们是彻底去国离家了。”那一日在餐厅,最后放起了一支华尔兹,白人男女纷纷跳起了舞,廖嘉祐亦起身邀请她。她只会一点简单的动作,复杂一点诸如fallaway whisk或reverse pivot便完全不得要领。奈何那天放的偏偏是圆舞曲,她对这首曲子十分生疏,舞步不由得连连错了几处,廖嘉祐起先还尽量纠正她,到后面被踩得多了,索性抛开曲子随着她的步子走。齐殷抵在他怀里低低地笑,廖嘉祐刚开始十分无奈,后来绷不住,也与她一起笑了起来,一曲近乎终了,她好容易最后找到了调子,听见廖嘉祐在她耳边说:“齐殷,我们订婚吧。”于时1842年签订的《南京条约》依然发挥着持久的威力,大英帝国从内陆输送大量中国苦工来开发马来西亚,他们成为矿工、种植工人、铁道工,背井离乡,在他国成为三等公民。第一代苦工的后代也继承着与父辈相同的使命。齐殷看着船下那些肖似中国人的年轻苦力,那一张张因为经久的疲累而麻木僵硬的面孔,轻轻地应了一声:“你说的不错,人离开了家国,可是魂魄还留在那里。”她怔怔地看着码头上的装卸工人,低着腰,细如干柴的手臂被晒得黢黑,而白人指挥站在一旁颐指气使:天下尽为英属地,大不列颠岛面积却不过与山东近似。究竟是英女王威慑天下,还是故土竟如此脆弱不堪?她想转过头问一问廖嘉祐,却看见他满眼含笑望着自己,说:“齐殷,咱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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