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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莱沃号”在太仓港靠岸。
      由于临时管制,甲板只开了一条窄窄的通道,从二楼放下一道长梯,请头等包间的客人先下船。这是从英国开普敦驶来的货船,高鼻深目的洋水手忙着卸货,当先却下来一位穿着杏子黄洒银丝湖绉旗袍的小姐,手中提着一只不大的皮革箱子,朝后一张望,口中轻轻叫了一声:“玉山。”她身后走出一位穿着西服的年轻男人,朝齐殷一笑,举目张望道:“我有许多年不曾回过姑苏了。”
      她与廖嘉祐告别家国只有短短数十日,可是都已经阔别姑苏城数年。码头上聚拢着来接风的亲属,挑着扁担卖月饼和猪油年糕的小贩,俱说着满口的吴侬软语,她许久不曾听过了,一时微微出了神,廖嘉祐见一旁有卖花的小贩,随手买下几朵玫瑰,递给齐殷:“嘿,订婚礼物。”
      她才想起来,自己与玉山,不过认识了短短几日。
      她乘“维多利亚女王号”去英国,一上船便大病了一场,本是高热未愈,又加之晕船呕吐,陪伴她的香附去请随船的西医,来的却是一张东方面孔。
      廖嘉祐那一日穿了一件白丝绸衬衫,年纪很轻,像还在学校里读书的医学生,对齐殷十分认真地解释说:“西蒙医生另外有一位病人在看,抽不开身。我是他的助手,姓廖。”她起初是高热不退,后来竟在背上发现几粒红疹子,廖嘉祐只说暂时不能够确诊,来得却比以往更勤了,她渐渐疑心自己得了天花,有一日廖嘉祐例行来为她切脉,齐殷笑著说:“我从前念国小,读到一篇课文,至今还记得十分清楚,我背给你听好不好?”廖嘉祐嗯了一声,齐殷便诵道:“爸爸种豆,种在地上/医生种痘,种在臂上/弟弟对医生说:这是我的臂,不是园地/你种错了没有?/医生说:大家要种痘/种痘防天花。”廖嘉祐抬起头一看,只见她一双黑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神情颇有些惶恐,瞧着分明还是个孩子,不由心下一软,宽慰道:“你不要担心,也许只是水痘。”
      船上的医疗条件毕竟有限,廖嘉祐做了简单的隔离,把两个她的侍女另外安排房间,只以一道屏风相隔,留自己守着齐殷。齐殷请他也离开,他笑著说:“我从小得过水痘,已经获得了免疫能力,你不要担心。”他在她面前一味只往轻症去说,齐殷也不点破,只是晚上渐渐睡不着觉,或者时有惊悸。有一晚她从梦里醒过来,怀表上才三点钟,她口渴得厉害,只想找一杯水喝,这样下了床,廖嘉祐却被她的动静惊醒了,在屏风后问:“怎么了?”齐殷答:“我想倒一杯水喝,你睡吧。”他停了一停,说:“穿上鞋子,地上凉。”齐殷依言趿上软拖,喝过水回到床上,却再也睡不着。她翻了个身,听见廖嘉祐笑著说:“白日里睡多了,现在倒十分清醒。你若是不困,我们来说说话吧。”齐殷低低地嗯了一声,廖嘉祐便笑道:“那一日你背的课文,我似乎也学过,是不是叶先生编写的《开明国语课本》?我记得在初小第二册上,右边,配图还是丰子恺先生画的医生打针图。”她十分惊讶,答道:“是了,我在姑苏女中上的学,看来大家的课本都一样。”廖嘉祐听了,微微一惊,旋即笑道:“那恐怕没有那么巧。我也是姑苏人。”他二人这时才知原来竟是老乡。廖嘉祐问她会不会说苏白,齐殷赧然道:“我十二三岁就不在姑苏上学了,家中又是从北方迁来的,当时只学了一言半语,过了几年也慢慢忘了。”廖嘉祐笑道:“这么巧,我也不会。我在姑苏读完国小,便举家迁到遂宁去了,后来又出国了几年,从前倒是多少还会几句的,如今是一句也不会说了。”齐殷道:“这一次与我一同去英国的静柳,是从小学评弹的,论说苏白和琵琶,是无人抵过她的。”廖嘉祐听了,摇头笑道:“家中倒有长辈好这个,我极小时也跟着去听过几场,那几年还是动乱的时候,书场都学余调,讲《七侠五义》。如今世道安稳,去年我托朋友的情去上海听过一场会书,名家都纷纷讲起《珍珠塔》一类绵柔的弹词来了。”齐殷便问道:“那么你学会两句了没有?”廖嘉祐只是不肯答,齐殷便央道:“唱两句罢。”他推脱不过,只得说:“好吧,我只听过几场,会唱的不多,若是哪里唱的不好,你可不要笑我。”说完便清了清喉咙,一扬声,唱的竟是《花好月圆》:“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眼前本该有一把三弦在手,另有下手拨弄琵琶相合,奈何只是这样寻常的清唱,也教人直直沉醉过去。齐殷想起幼年时候阿嗲爱去平江路那一家养心斋书场,只消几个铜板,一壶茶,便能够听上一整天。她爱坐在阿嗲的膝头上,去勾桌子上的玫瑰大方糕来吃,嘴角粘了屑,阿嗲便借旁座嬢嬢的手帕来替她揩嘴。齐殷许久没有回忆到这样圆满和美的时候了,一时竟然恍惚了过去,胸中一酸,眼泪便直直掉了下来。
      廖嘉祐唱过一遍,到底是底气不足,便停下来笑道:“如何?论起说小书,我可是打小有些天赋的,如今倘若没有学医,便一定是在书场里拨三弦琴了。”齐殷听了话,连忙拭了拭泪,口中答道:“是极好的。”他停了一停,似乎觉察到她的异样。船鸣出一声悠长的汽笛,廖嘉祐慢慢地说:“我还没有问过你,为何要到英国去呢,是因为留学么?”
      齐殷没有答话。她把眼睛往一旁望去。这一间的屋子,有一扇小小的窗,能够望见海上的月亮,只是隔着那一层不甚清晰的毛玻璃,那一团含糊的圆更像是永平师傅摊开的一张鸡蛋灌饼——她终于想起了永平,也终于想起了梁尧贤。
      “我知道你有了宗四小姐了!”她短促地尖叫,“你请不要瞒我,你不要我,我现在就走。”
      他一时愕然,转而皱眉:“谁和你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人和我说,我早就知道了!你每天晚上不回来,也是因为在宗四小姐那里!”
      她等了又等,听见他平静地说:“原来你都知道了。”
      这样承认的语气。她陷入扑面的绝望中,像黑暗中被一只手强行按进冰水里,寒意冷得渗进骨头。又见他神色不变,慢慢地说:“宗四早与我有故。”齐殷大睁眼睛,许久,感觉脸上一片冰凉,拿手一摸,方才发觉原来早已不自觉滚落一连串泪水。她按住脸,哽咽地说:“你不爱我。”
      “珠珠,”他依然看着她,波澜不惊,“我早与你说过,你与我此生不会有名分纠葛,亦绝无可能有其余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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