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南下彼

15、再回初情皆不识

　　如此阴寒暗暮的道路上，唯见得一人。万般思绪，迫切想要见到心中那人的模样，强烈的感觉使她心乱如麻，又害怕着自己的父亲找到她，那么，相见之日又会变得遥遥无期。心中不禁有了怕意，胸口处微微痛意似千丝缠绕，加上脚伤处，整个人十分难受疲惫。

　　夜晚凉意，冻人皮骨。未走多远，觉脸庞冰凉，冻得丝丝痛感。那日大雪茫天，微霜雪落身都不觉冷意，手指灵活抚动弦上，摇指清晰。如今自己收了法术，变得和凡人一同，才会如此寒冻。鬓发稍乱，垂落浅短几根，遮住了视线。她的手指早已是僵硬不已，寒风之中发着微抖。艰难抬起那手臂，手指轻抚鬓发，搁置一旁。

　　人间林中毫无一人，心生恐惧一感。前处微微灯火之色，原是那日集市辉煌，五彩十色，各处点上烛火，未熄未灭。距离甚远，瞧不仔细，只是大片黑夜之中唯一的一丝光亮，越朝前走，越发清晰起来。不由停下脚步，瞧着那空无一人的集市，浮现一丝微笑。

　　记忆中的那条路，在地府时忆了几百遍，几千遍都记不起来，也是担心极了。如今这一走，左拐三处右拐九处的，茂密杂草繁开，遮住了唯一的通路之地，都被她一一找到。这路极其隐秘，杂草高过她的头，双手用力扒至两旁，踏入狭窄小道，似一条独木桥一般，稍不注意，便会踏空翻滚泥地。

　　拐着脚，借着淡月撒下光来，一步一步走稳，稍停，缓慢走完这长长道路。

　　又见那木屋立山林之下，过往种种一瞬划过眼前，夜寂静，毫无声响，她的心跳动极快，唯有“砰砰”声入夜来，十分清晰。忘却了自己脚上疼痛，加快了自己步伐，三步并作两步走于门前。

　　瞧着面前掩上的木门，历经时岁，凹凸不平，高低不一。依稀想起，那日他带着她下山，轻拉门环，推开木门，唤她进去。伸出手来拍打着木门，嘴上唤了几声。这才刚过丑时，夜加重了几分，满是团黑。深夜风凉，刮过脸庞似刀子割于肉上一般，带些许痛意与冷意。竹叶与风相拥，尽是“沙沙”声，作响不停。

　　透过木门上缝隙朝里望去，小小一个缝，唯装得下半只眼。浮生努力凑眼去望，里边茫茫一片，皆是黑色。往左望去，窗棂内团团烛光，稍有模糊，只见有些许光亮。浮生心中大喜，敲打着木门，不停唤着他的名字。

　　竹叶与风交汇声仍响弄一片，就是不曾听见屋里边传来回答的声音。

　　她趴在木门上期望着，只为等那一句回答。等过半炷香，未听得自己想要的答案。又想起，也许他出了什么事。心里猛然一惊。

　　用力推开木门，使出全身力气也是无济于事。心中急了，十分担心。微抬起头来，瞧那院边墙，倒也不算太高。一脚蹬上那竹子，竹子顺次倒向后边，一连摇晃，飘落几片而下。跃于墙头，用手紧紧扒住围墙，以防自己掉下去。跳下身去，平稳落于院子中。

　　瞧着烛光之影，微微晃动。仿若指引着自己走近它，由红生黄，逐渐向外。屋中门未锁，不使大劲便可推开来。双脚踏入门中，转身看向屋中左方。满屋子微有烛光细细燃烧，小榻上整齐折叠的旧布衾与矮小的方枕。再也没有别的了。烛光轻闪，屋子闪闪影影，找遍整个地方，也未见一人。

　　空无一人的屋子，蜡烛红泪不断流下，淌满方桌，风干凝固，定在此处。借着烛光，瞧着这间木屋，他那书桌之上，仍放着那幅画，万里雪景，点染丛绿。只是正中方，多了句诗：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瞧见了这诗，上边墨水还未干，双手拿起宣纸黑墨便往下流去，分叉四方，却未毁了美画。这字定是写上不久，他定然还活在人世。浮生心中肯定万分，虽只瞧过他写的两字，但这必定是他的字迹，如此顿挫分明，方正规体，旁人是断断学不去的。

　　心中抑制不住的喜，不想再次成空。退出了木屋，独自走去山林之中，细细寻找。若不定，还能见得他去山上寻柴草。

　　上山的路更加艰难些，拖着疼痛的脚步步不停，扶着树干也要往前走。茫茫万里山林，暗夜黑寂中寻一人，谈何容易。心中的激动随着时间流逝，疲惫倦意，逐渐变化为最初的担心，着急。在满片山林中寻了一个时辰，毫无进展。满头的汗珠滴落，似天上雨水哗哗落下，热气袭满身，早已经无了寒意。

　　胡乱一走，不识得路。没寻得人，自己也迷失了方向。往前走着，又见当日竹林道路，竹叶千万片影子映在道路之上，站于高处林间，急迫往下边走去。眼未瞧见，脚下踢到一个木桩，摔下身去。整个人翻滚而下，途中试着用手抓住林中树干，翻落下速度极快，手上动作丝毫来不及。只得抠住林中土壤，减缓速度。

　　落于道路旁，才停止下来。翻滚之中手被尖木划破，满手泥土还有血渗出。全身上下皆是痛意，衣物之上裹了土，脸庞处唯是一抹褐色。刚想起身，却发现已是疼痛袭之。

　　自己也是毫无办法。忽听见自己背后传来声音：“姑娘，你没事吧？”这个声音，极其耳熟。似乎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她不敢转头，怕再一次失望。那人却走于她面前，不得已相对而望。

　　这张脸放于黑夜漫漫中，不清晰明楚，可她却能一眼辨出。自己找了如此久，走了如此远的路，好在，她找着了。望见他深邃的眼睛，红了眼，湿了眼眶，眼角落下了泪，流淌不断，再也顾不得脸上妆容，放声起哭。

　　他轻叫了一声：“娘子？”

　　浮生只剩满脸泪水，忘却了伤口，使出自己最大的力气上前抱住了他，环住他的脖颈，靠在他身上。若梦伸手放于她背上，回抱住她，轻拍背脊，听着她的哭声，再未开口。胸膛宽阔温热，似一个暖炉生出暖热之气罩住她，寒气冷风再袭不了。

　　约过片刻，停了哭声。

　　见她手上伤口仍淌流血，拿出身上携带的小瓷瓶，倒出药粉轻抹在了她的伤口处。脚稍稍一移，便疼得叫出了声。

　　若梦知她脚处有伤，蹲于她面前，道：“来，我们回家。”

　　浮生艰难动了身子，趴于他的背上，双手牢牢环住他的前颈子。若梦抱起她的双腿，起了身，顺着道路行走。

　　夜幕黑，淡月映下，拖着长长的影，倒像是一个从地府跑出来的鬼到人间作祟，两个身子，却只有一双脚。他走得极慢，十分安稳，也不会扯到她的伤处，增加疼痛。两人相隔极近，他能嗅到她发上微微的淡香，萦绕股股，没有香浓稠味，浅浅丝缕，迷人心魂，沉醉其中。浮生将头靠于他的肩上，两两黑发相靠，融汇一体。开口便道：“这些天，你发现我不见了怎么没有想着去找我啊？”若梦道：“我是真不知娘子去了何处，每每一回想，却怎样也想不起来。娘子不会怪我吧？”

　　浮生听着话里不对：“你怎么张口闭口一个娘子？我又不是你娘子。”

　　“以后便是了，现在叫叫也无妨。”若梦说得平稳，脸上却写尽笑意欣喜。

　　“什么叫以后便是了？”

　　“等我们成亲之后，你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娘子了。”

　　听到他这句话，耳根子不禁红了起来，烧得火热，滚滚红烫。那日分别后，不知迁独对他使了何术，才会让他如今认定自己是他的娘子。

　　“你还记得那日我们分别之后发生了什么吗？”浮生问道。

　　若梦微皱起了眉，再是微微摇头，道：“我想不起来了。”不知为何，与她的记忆皆不记得了，这几日，总有一个女子出现在他的梦中，唤着他夫君，每每看向她的样子，却总是若隐若现。连着黄二，爷爷问起，才得自己真有这么一个娘子。只是不知，为何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喜欢上一个女子。今日见她模样，心中触动，暗暗细想，便认定此人就是自己要找的娘子。

　　浮生想来，定是迁独抹去了他的记忆，但若如此，若梦为何又会开口唤她娘子？应是不认识才对。

　　如今收了法术，也无法帮他恢复记忆。

　　任由他叫了去。

　　不过是一个称呼，并不觉得自己有何损失。况且，自己不也唤过他夫君，也算是扯平了。

　　若梦背着她，也不觉得重，悠悠缓步回了木屋。

　　将她放于榻上，去了鞋履，褪了云袜，脚踝处肿起了一个大大的包，侧面鼓起，微带红血色，稍一碰，便是疼上几分。自己带着这个包绕走了大片山林，一路上顾不得它，倒也是没多想，不知疼。如今刻刻望着，扯动一瞬便是疼意。若梦拿出柜子上放着的药膏来，食指轻触，捻起白色浓稠药膏，抹于她的伤口处，他的动作极其温柔，袭来凉意，圈圈围滑，白膏淡散。瞧见他眉眼间倦意，忍不住问道：“这么大半夜你怎么在外边？”答道：“药铺缺人手，我过去帮忙。近日天寒，众多百姓也是着了凉，都赶来拿药了。”

　　“那你不问问我最近都去哪了么？”

　　若梦的手一顿，很快便恢复手上动作，继续抹着药膏，笑着对她道：“娘子不说我自然也不会过多询问，只要娘子平安归来，回到我身边我便心满意足了。”听得这番话，自己脸上又是一红，不知为何，心里藏不住有些开心。

　　若梦打趣道：“娘子，你脸红了。”浮生脸上微烫，嘴上却否认道：“哪有！”看着若梦一直朝她笑着，只想着如何扯开话题去：“你轻点，弄疼我了。”听完这话，果真缓了轻重，道：“为夫轻些便是了。”

　　桌上唯一的蜡烛燃完，整个屋子暗了下来。浮生着急起身，一只脚站立不稳，朝前倒去。若梦唯借微微月色，淡光映脸。伸手接住了她，将她整个人按在了空中。一瞬，再无声响，两人的心跳声不停“砰砰”作响，听得格外清楚。

　　浮生那只脚，高高翘起，留在空中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