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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谁为行路客 ...

  •   上班的头一天,领班便给几个新来的服务员进行培训:“每个服务员都应该面带微笑,态度和蔼,尽量满足顾客的要求,特别是在前台端盘子的更要注意。”
      才过了两三天,阿蔓就发现那个领班直往自己身上盯,有时候还借机拍拍自己的肩头,每次她都闪避开去。她心中有一种灰黯的预感:她在这里是混不长的。只是,她不知道究竟将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结束这份工作,更不知道下一个人生驿站会是哪里。
      事情来得很突然,又好像完全在阿蔓的预料之中。那是一个周六的晚上,如果没有很多客人,通常下班都会稍微早一些,第二天也可正儿八经地睡个懒觉。霜菊因乡下家中有事,前两天请回家了,食堂里只剩下少数的服务员,就要关门打烊了。恰在这里,来了四五个气度不凡的干部模样的男人,进了包厢。
      阿蔓不由憋着一肚子火,暗中直骂他们迟不来早不来,偏偏餐厅快关门时来。没办法,只得忍住性子倒茶、上菜。那几个人偏又彼此敬酒、罚酒,其中一个谢了顶的男人说起了荤段子:“有一次我到某酒吧跟一个坐台小姐聊天,开玩笑地问她是不是处。她说:‘怎么说呢?说我是处吧,我其实已经不是了;但若说我不是吧,我还连男朋友都没有,算是个副处吧。’”另几个男子同时猥笑起来:“看来这个小姐的级别跟王副处长是一样的。”
      阿蔓端着一盘银鱼鸡丝正准备进来,恰巧听到这个笑话,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在门外徘徊,等那阵笑声过后,才敲门进来。其中一个已喝得醉醺醺的啤酒肚子眯缝着眼,左手一把拉住阿蔓:“小姐……这不是小姐?快,来陪大哥喝一杯……”右手将喝得只剩下一小半的酒杯往她唇边凑。
      阿蔓奋力挣扎道:“请放尊重些,我是这里的服务员,不是什么小姐!”
      “你不是小姐?”那人粗野地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世上最离奇的事,一双肥手反而将她抓得更紧了,勒得她细瘦的膀子生疼,“我就知道,你们明明是干这一行的,装什么正经!你别担心,只要你服务周到,我肯定不会亏待你的……”阿蔓又气又急,将那啤酒肚子使劲一推,砰的一声,啤酒肚子竟像个闷葫芦似的栽倒在地了,脑袋在桌子的一角磕出了血,她这才挣脱出来。
      “好哇,打出人命了,这还了得!”另三个男人都闹哄哄地嚷嚷起来,那个啤酒肚原本只觉得脑袋有点疼,听同来的说得如此严重,便感觉头昏得厉害,连眼泪都差点落下来,指着阿蔓说:“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向卫生厅厅长行凶。叫你们经理来,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领班很快来了,啤酒肚子倒打一耙,说阿蔓借送菜之机,对自己百般勾搭,妄图索要小费,见自己没有答应她的无理要求,便怨恨地一把推去。随后啪地摔出一张名片,正是江城市卫生厅副厅长鲁吉善。另三位顾客均众口一词地为他作证。
      领班见出了大事,赶紧叫一个服务员去拿消毒剂和纱布,细心地为鲁副厅长包扎好。鲁副厅长指着领班的鼻子骂道:“你信不信,你们如果不立马炒掉她,这家餐厅就别指望开了!”领班见此人来头太大,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式,知道自己管不了,连忙打电话给餐厅的老板洪经理。
      洪经理正闭着眼躺在青云桑拿院的浴池里,被一个按摩小姐又搓又揉,侍候得浑身上下骨软筋酥,飘飘欲仙,忽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将他从半睡半醒间惊醒。他拿起手机一看,见是领班的电话,破口骂道:“他奶奶的,嚎什么丧,也不拣个时候!”才伸手按接听键。刚听了几句,便颜色大变,说道:“好的,我马上赶来!”匆匆抓起衣服,三下两下套在身上,慌忙之间连毛衣都穿反了。
      那按摩小姐还抓住他不肯放手,半是委屈半是挽留,可怜楚楚地说道:“先生这么快就走,不多坐一会儿吗?”洪经理知道她是想索要小费,从皮夹子里拈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扔给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洪经理从按摩院回来时,鲁副厅长已被他的私人司机送进了医院,另两个同来的朋友也走了,最后只留下司机来跟餐厅交涉。阿蔓一见洪经理铁青着脸走下车,便迎上去辩白道:“洪经理,我刚才给这几位顾客送菜,是他——”她指着鲁副厅长说,“他喝醉了酒,想对我动手动脚,我才推了他一掌。”
      洪经理如尖刀般锋利的眼光朝她脸上一刮而过,声色俱厉地斥责道:“现在还轮不到你来说话!当我问你的时候,你再回答不迟。作为一个下属,不要连这点规矩都不懂!”阿蔓被噎得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
      洪经理听取了鲁副厅长的司机和领班的意见之后,将阿蔓叫到一个单独的房间里谈话:“出了这件事,看来就算我想留你也是不成的了,你还是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明天就走吧。”
      阿蔓的眼泪唰地涌出眶外,她愤怒得几乎咆哮起来,连声音都变了形,她平时是绝对不敢以这种口气跟老板说话的:“是他们先欺负我的,又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我走?我……我是花了很大力气才找到这份工作的。”
      阿蔓至今仍不明白,世上的很多事并不是简单地以“正确”或“错误”来判断的,而是取决于一个人权势的大小:权势大,错的也可以变成对的;反之,权势小,错的也可以变成对的。她茫然四顾,可除了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老板之外,周围只有冷冰冰的桌椅和墙壁,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她。
      阿蔓知道事情无望,擦擦眼泪问:“那我的工钱呢?”洪老板翘起二郎腿,“啪”地用打火机点燃根烟,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随即喷成一叠大大小小的烟圈,才开了口:“你给我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还想要工钱?再说了,你那点工钱付人家医药费都不够。人家那么大的官儿,一根小指头就可以把你像捻蚂蚁一样捏死。”
      见阿蔓又露出愤怒的神色,洪老板的嘴角浮一丝若不经意的笑,“这样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介绍你到别的地方打工,这里的工钱不但一个子儿不少,反而给你加薪。”
      “真的?”阿蔓欣喜若狂,事情终于有了意想不到的转机,急忙问道:“在哪儿?”
      洪老板又将烟吐成一条长长的直线:“我在卓刀泉的新开发区有一栋小别墅,那里基本上没有住过人,平时也缺乏打扫。如果你愿意的话,从下个月起,只要平时把房子收拾一下就行,甚至可以做那里的女主人,我每月给你三千块。”
      阿蔓想起当初孟寒的话:“要知道,我每个月花几千块钱白养着你,并不是来找气受的!”原来他是想跟孟寒一样包养她!阿蔓从洪老板贪婪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真实意图,倏地变了颜色:“我不想做这种工作,你还是找别人吧!”
      洪老板倒感到有些意外,心中颇为不甘,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你这个骚/货,干你们这一行的不就是想几个钱么?装什么清纯!你如果嫌不够,只管开价,我还可以多给你些钱,为你买房买车。”一只保养得体的肥白大手已抄向阿蔓的胸部。
      阿蔓下意识地反手一推,尖叫道:“呸,你做梦!”便双手交叉抱紧双臂,夺路而逃了。洪老板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威吓道:“我要向公安局报警通缉你,看你能飞上天去!”领班在门外守着,见阿蔓逃出去,急忙跑进来问洪老板:“要不要拦住她?”洪老板轻轻一摆手:“这个不识相的贱货,让她就这么滚蛋也好。哼,她休想从我这儿领到一分钱!”
      阿蔓和霜菊是11月中旬正式到食堂上班的,还差三天就是月底发工资的日子,但食堂有规定:新来的员工必须扣押15天工钱,所以阿蔓第一个月的工资应该在12月底才能发放。由于她捅了这个篓子,一分钱都拿不到,等于近一个半月的活白干了。不仅如此,她还要担惊受怕:那几个顾客和洪老板会不会真向公安局报案,在报纸或电视上通缉她?霜菊又回去了,这件事连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霜菊的爸爸喊她回去是向她要钱的,前不久他爸爸在《江城晚报》上看到一则消息,云南某地有一个祖传秘方可以根治癫痫病,不过治疗费一次得七八千块,还得一千多块的食宿费。霜菊给了家里1800元钱,爸爸就带着哥哥上路了,而她自己已没什么积蓄了。
      霜菊回来后,阿蔓向她诉完自己的遭遇,破口大骂起来:“呸,那种破地方,简直是个窑子!就算八抬大轿接我,我都不会去了。”她又问霜菊,“我原来一直以为那个餐厅会比别的地方强些,没想到也是那么黑。你还去不去那儿上班?要不你也干脆辞职算了,我们再一起去找工作。”
      霜菊没有回答,她现在几乎身无分文,急需一份工作养活自己。良久,她才开口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其实哪儿都一样。我把钱都给家里了,真的很怕失业。”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呜咽。
      阿蔓带着鄙夷和仇恨的眼神打量着霜菊,霜菊顿时感觉如芒刺在背;半晌,阿蔓才一言不发地走开。霜菊无言以对,她明白阿蔓在生自己的气,只是失业的日子实在太可怕了,她再也不想重复那样的生活!霜菊记得最初来到江城的时候,由于没有及时找到工作,只敢一天买五六个馒头充饥,后来吃得她只要闻到馒头味儿就想吐。她的肠胃也是那时饿得弱下去的,现在她才23岁多,很多过冷、过硬的美味就已无福消受了;即使在盛夏,也不敢喝一口冷水。要是她再挨几次饿,只怕要死在肠胃病上的。
      阿蔓不再向霜菊倾诉心中的隐忧,只是一个人惶恐不安地待在家里忍受。等了三四天,见没什么动静,才渐渐恢复如常。此后,她与霜菊的关系一直处于奇异的冷淡状态,两个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只是用最简省的词语礼节性应付声“嗯”“是的”,绝不多说一句废话。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霜菊突然告诉阿蔓:“我要结婚了,过两天就要搬走。”奇怪的是,她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即将成为新娘的喜悦。
      阿蔓吃惊地问:“你不是说黎卫兵恨你们家害死了他姐姐,对你变心了吗?他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霜菊摇了摇头:“不是他,是另一个人。”
      霜菊在餐厅工作时,每到晚上和周末,卫生厅中有些家属需要送饭上门,这个差使有一段时间便派给了霜菊,其中有一个顾客是卫生厅下辖《江城卫生报》社的马主编。《江城卫生报》本是一份地方性周报,靠卫生厅派送给下辖单位,发行量仅一两万,为了能顺利拉到广告,却号称十万。马主编其实是报社的二把手,确切的称谓是“马副主编”,但因一般人都习惯性地将“副”字省去,故简称“马主编”。
      不知何故,马主编年近五十还没有妻室,某一天霜菊送饭去时,马主编叫她把盒饭放在桌上,又请她坐下来喝喝茶。霜菊受宠若惊,连说自己还有事,不喝茶了。马主编却极力挽留,问长问短,霜菊只得勉强应付。半小时过去了,霜菊实在坐不住,正想起身出门,却被马主编一把搂住了。霜菊正要大哭大叫,马主编低声说:“我已跟前妻离婚几年了,孩子也判给了她。你如果跟了我,房子是现成的,我还可以给你安排个轻松点的工作,让你后半辈子用不着那么辛苦。我虽然比你大一些,但你一个乡下的打工妹,能够找一个体面的城里人,是相当不容易的。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现成的机会你都白白错过,其他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呢!”他见霜菊低着头没有应声,知道她有点动心,便乘机强占了她。
      回忆至此,霜菊的眼中落下了一滴大大的泪珠,她哽咽道:“自从黎卫兵变心之后,我就心灰意懒了,过一天算一天。我仔细想过了,如果我找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劳碌一辈子,也不见得比跟着他强多少。”
      “可是,”阿蔓猛烈地摇晃着霜菊的肩膀,似乎想把她从梦中摇醒,怒吼道,“他足足大你二十八岁啊,你会守半辈子寡的!等再过十年,老的小的都得侍候着,谁来管你的死活?”
      “我……求求你,别再说下去了……”霜菊几乎把头低到尘埃里,拼命躲避着阿蔓的眼睛,惟恐那锐利的目光把自己的心刺穿,她的心脆弱而绝望,再也承受不起生命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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