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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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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兰陵城沉睡在这样的夜色里,与上蔡,新郑,甚至千里之外的泱泱咸阳,共享同一轮月光。
有生之年,得以邂逅相知,倾心相爱,无论入秦之后如何际遇,就情感而言,天已太过厚爱。
想到唇上还有他的温度,想到身上还留着他的气息,李斯微笑了,你无法再索求更多。
轻轻起身。身后熟睡的韩非,一条手臂依旧保持着弯绕陪伴的姿态,眉头微蹙,俊美如孩童。
这一刻他犹豫了。
可你真的无法再索求更多。
李斯飞快的把韩非的手臂放进被子里,夺门而去。
这一去便是千山万水。
巨变在暗流中酝酿,士人在独立与奋起中踟蹰,守护着对自由的最后矜持,又渴望着命运在这世间的惊鸿一现中,飞入湍急的旋流,得到他最深的眷顾。
弹指一挥,已走过十年的仕宦路,李斯色不少改。其实十年前夺门而去的那一刻始,他便不会再给自己第二种选择。
只因不会再有什么诱惑,比十年前怀中的韩非,更让他难弃难舍。
李斯始终记得关于逆鳞的故事,反反复复读了无数遍,韩非将它写在《说难》的末尾。
——世间有一种伟大的龙,你可以驾驭他,你可以征服他。
但他颈下有一道十尺长的逆鳞,一旦你触碰了他的逆鳞,他一定会把你杀死。
切记,切记。
如此说来,在王的身边反而最是安全,尤其是赢政这样旷古难有的王,找到他的逆鳞,躲开,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何况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谁人不是在赌,赌钱,赌命,赌仕途,赌天下;更何况这时代,即使终日躺在榻上都难免大索被捉错,终生不杀一卒都难免被坑进冰冷的泥土。李斯的选择,李斯的处境,实在不坏。
直到逐客令下。
铺砌秦帝国的崛起之路,一代代外客用了数百年;而统统卷铺盖离开,数天绰绰有余。
接受这个荒唐的决定,李斯只用了一分钟;而想摸清秦王的心,却苦苦思索数日仍不可得,最后的日子越来越近,李斯把酒临空,欲求一醉。
梦入北溟。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翼上有一人高高侧坐,丝袍散乱,跣足披发,面容格外熟悉……
——韩非!韩非!
韩非笑而不言。
——韩非!韩非……
李斯又喜又痛,大把大把地流下泪来,对着天空,声声呼唤。
长发在风中猎猎飞扬,韩非依旧无言,只轻轻俯在大鹏的背上,手伸向他颈下的地方……
逆鳞。
逆鳞!
李斯从梦中惊醒,窗外有明亮的山水,饱满的日光。
整了整衣冠,平缓一下呼吸。
——给我毛笔,给我竹简,我要给秦王上书。
纵有郑国间秦,外客绝非秦王之逆鳞,大索逐客,实非秦王本意,不过一时为宗室所蔽。
秦王赢政,何等英武睿智,人若谏之,逐客之令,即日可除。
游说之道,李斯本已了然于胸,更兼韩非《说难》烂熟于心。决心既定,笔走龙蛇,谏逐客书横空出世,扶大厦于将倾。逐客令止,秦王自此对李斯更是格外器重。
如同许多回一样,李斯独坐玉树之下,提笔欲书。
可是,写什么呢。
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对他说,这浩渺的天地,这多舛的世事,这飘摇的人生……还有,清冷彻骨的思念。
多少不甘多少挣扎,只要想起心底那个独一无二的存在,心就变得平静而柔软。
暮色一点点模糊了李斯的脸,树下的影子越拉越长,面前的竹简依旧空无一字,到头来他什么都说不出。李斯再一次嘲笑自己如此怯懦,宁可在梦里让眼泪泛起星光,也不肯涂满手中薄薄几片竹简。
苍茫的天仿佛韩非沉黑的双眼,给他沉默而深邃的注视。
韩非,韩非。
我不知道对错,我甚至不知后悔与否。
可我不能回头。
《五蠹》和《孤愤》摆在王案上,嬴政通红的双眼,散发着野兽一样的光芒。
一种不祥的预感隐隐袭上李斯心头:是哪个邀宠取媚的文人,把韩非的书呈给秦王?……秦王的性格,李斯是知道的,韩非的性格,李斯更是知道的。
赢政仰面长叹。
——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李斯心里暗暗叫苦。
秦国三十万虎狼之师护驾,从韩国抢来公子韩非。
车至咸阳,嬴政亲自出城十里以为接,百官跪迎,嬴政执韩非手,缓步入殿。
百官起身,欲争先一睹这被嬴政惊为天人的公子韩非,究竟是何模样。
如太阳一般光芒万丈的王者嬴政,在韩非身边,竟也骤然暗淡。韩非双目中逼视出的气力光焰,深邃冷峻,如火如冰。哪里是一个失了尊严的弱国被胁迫来的公子,分明是高高在上漠视一切的,人间的神。
诸臣不敢正视。
韩非缓缓抬手,怒指秦国重臣,纵横之士,姚贾。
——不除此蠹,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怪矣!
举座皆惊,这韩非是嬴政倾国之力请来的人,此人却刚入朝堂便破口大骂,分毫不讲情面。
扑通一声,姚贾跪倒在地,一副肝脑涂地的模样。
——王上明鉴!韩非血口喷人!
韩非对姚贾视而不见,转身回骂廷上的儒生,侍臣,宠臣,使臣……声音激越,言辞犀利,口吃似也不复存在。
嬴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不明不白的痛骂分明就掴在嬴政脸上。与多数臣子为敌,虽是韩非一贯风格,然而初见秦便把秦廷高官一一痛快骂尽,除求速死,别无解释。
忽然,韩非眼中的一剑光寒柔和下来,只剩忧伤,把全部的目光填满。
韩非李斯四目相对,恍如隔世。
李斯泪眼模糊,整个心已融化在一片泪滴之中。韩非坦然大步走进这宫殿之时,他便明白,此次秦国兵戎相加,韩非被迫西行,已抱定了赴死的决心。
公子一片殷殷之心,皆为韩国,惟为韩国。当年于兰陵求学之时,韩非李斯踏雪而行,白色斗篷的韩非慨然明志:若韩王见用,则于高堂之上救国救民;若韩王不用,则于案牍之上著书立说;最下者,若安心著书而不可得,则披坚执锐,浴血抗秦,至死不悔。
黑色斗篷的李斯轻轻笑着,拂去他身上的雪花。
李斯记得那天大雪纷纷洒洒,如一首关于理想的乐曲飘浮在兰陵,听者是命运,弦是人生。即使所有的雪都会融化,他们终究在雪落的时候紧紧相拥。韩非的泪滴落在李斯的胸口,灼热的一点,暖暖他寂寞冰冷的半生。
如今马革裹尸的微薄希望,都已破灭,惟以其身之死,可明其心之贞。
再见韩非,果然是在云阳狱中。
人间自有风情万种,而我今世情有独钟。
隔着两个狱吏,李斯远远看着狱中的韩非泰然自若的饮下了他送去的那杯鸩酒。心在寂静中破碎,天地在无形中塌陷,李斯胸口骤然剧痛如同死去,推开狱吏,他抢步过去抱住韩非摇摇欲倒的身体,涕泪交流,悲不自胜。
——带我走。
他们同时说,同时泪流满面。
李斯背起奄奄一息的韩非,缓缓行走在暮色深处。
他觉得肩上的身体仿佛一点点轻了下去,一道道温热的血沿着脖颈汩汩流淌下来,点点滴滴洒落在脚下的土地上。
——就这里吧。韩非说。
不远处是一条翻滚的河,星光辉映在波浪上,仿佛千年中世人凝望的眼。
李斯停下了脚步,坐在河边一块巨石上。寒风吹起衣袂,寒风吹进衣领,李斯紧紧抱住韩非——冷么。
韩非摇摇头。
李斯没法止住眼泪,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痛得要裂开。
千年之前这世界一片混沌,千年之后世间流传着我们的传说,可又有谁能记得,短暂时光中那一场场无法想象的内心的汹涌,和生生压抑下去的,永不复来的感情。
维以不永伤。
——真希望永远不会停下来,我们就这样走到时光尽头。
——那我们就一直走下去。
李斯抹了一把泪水,想把韩非重新扶到自己肩上,背负着他,他永远不会疲惫。
——但我们走不下去了,跨不过那条河,这里就是最后的归宿。
韩非笑了,笑容转瞬凝固,成为李斯心中唯一的永恒。
花未开,花已谢,雪未落,已成冰。
李斯不顾一切地宣泄着自己的苦痛和悲伤,无数滚烫的眼泪却无法覆盖一颗破碎的心。
海风呼啸着席卷了一切,他久久向里面奔跑着,海水刺骨,苦涩咸腥,从始至终的作弄,究竟天意高难问!
韩非静静地躺在巨石上,血迹浸染得土地一片殷红。一道闪电划过,在凄厉的明灭中,李斯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命运的脸。
透过那具失去了生命的身体,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未来,也看见了千年之前和千年之后所有无法言说的理想,和永远隐秘的感情。
还有所有这一切的结局。
他还活着,并且要继续活下去,与嬴政一同创建不世功业,独自带着最隐秘的情感,和裂成两半的灵魂,在世间活上很多年,写下自己的故事,任后世评说。
许多年后,他拜相的时候,望着那旷古未有的庞大帝国,他眼中只有孤绝的冷峻。
许多许多年后,他绝望地承受各种刑法,望着那即将毁灭的帝国,他眼前终于飘起无穷无尽的雪花。
——请葬我于河边。
白茫茫的大雪,越积越多。他失去呼吸的那一刻,有人看见雪地的尽头有两条龙,紧紧地将脖颈缠绕在一起,用最柔软的逆鳞去亲吻,去呼吸。
千年以后,人们感叹着他震古烁今的绝世文章,和他毁灭封建的伟大头脑,感叹着那时士人的生命重量。
千年以后,人们不记得那两条想要永远依偎在一起的龙,竟曾用逆鳞去相爱。
而那才是最值得感叹的,敢用逆鳞相爱的人,深切,壮烈,粉身碎骨,至死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