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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梦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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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腿顺着墙滑开,向下,再向下,脚尖膝盖绷直,胯放松……
双肘别撑地,深呼吸,再对自己狠心一点,就能贴地了……
如果连自己都战胜不了,我还能战胜谁……
可是真的,真的不能了,不能再向下了,韧带会断掉的……
心理战,不好打。这么反复地斗争了一会儿,叶尤青的眼泪忽然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眼前氤氲的雾气,让他看不清正站在不远处静静望着自己的师父,王哲。
“尤青,你今天自己贴不了地,我是不会帮你开的。胯开不了,后面的技巧动作你也不用学了。”
师父的话音量不大,却掷地有声。声音在练功房里回荡了好几圈,才渐渐消失。之后的练功房里很平静,平静到叶尤青小声地抽泣,也显得有些刺耳。
一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尤青终于咬着牙伸直了双肘,凭着最后的力气,让胯离地最后一寸的距离消失不见。
“师父,呃……师父!”顾不得撕扯的疼痛,顾不得汗水和泪水把自己弄得多狼狈,尤青颤抖着声音呼唤王哲。
“师父?……”
刚才师父明明还在那里望着自己,怎么忽然不见了呢?虽然模糊,但那殷切而又坚定地眼神,分明是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的啊,师父不要自己了吗?!
尤青慌忙要撑起身子,却在收腿的一刹那,跌落下去。刚刚拉开的韧带,轻微地挪动都会引起不小的疼痛,更别说,这猛地一起身。
“师父?您在哪儿?师父您去哪儿了?师父?师父!……”
猛地睁开眼睛,目光旋即被周遭的黑暗吞噬。
原来又是梦。
叶尤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来,如此反复了三四次,因为梦魇而加速的心跳才渐渐缓和下来。他抬手拂了拂额头上渗出的细密的汗珠,拿起枕边的手机,轻按了一下home键,3:23。
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做这个梦了。他放回手机,轻闭双眼,翻了个身。方才躺过的地方枕巾和床单都已经被汗水浸透,潮湿蔓延进思绪里,今晚剩下的时间,注定无眠。能怎么办,眼下来陆远门下学舞也有半个月的时间了,叶尤青忘不了那天师父醒来后对自己的第一个要求,忘不了在父亲的教导下自己终于愿意再次面对舞蹈的那一刻。可是随即而来的,却是心中更大的折磨——舞,继续跳了,师父,还能再见么?又或者,自己还配再见么?
叶尤青对自己身体上的反应有些不满——白天陆老师不过是在他的胯上多费了一些心思而已,晚上胯间的韧带就叫嚣的厉害,以至于还钻进了梦里。这样的疼,对于如今的叶尤青来说不是不能忍受,甚至比起回想三个月前那一幕时内心的痛苦来说,身体上的痛苦,反而更像是一种赎罪,疼过了,心里似乎就宽慰一些。只是他宁愿,三个月前的自己能像现在一样,多一点懂事,少一点任性。尤青这么想着,又把被子向上扯了扯,身体则缩成了一团。这两日,这个梦出现得愈发频繁,师父的模样却愈发模糊了。真的是因为,自己已经不配做师父的徒弟了吗……
叶尤青心里装着这些情绪,终究没能再睡着。迷迷糊糊之间,6点钟的闹铃就响了起来。铃声对于辗转反侧的他来说,与其说是叫醒,不如说是解脱。狠狠地闭了一下双眼,他便迅速地起床了,晚上沉重的情绪或者是随着天亮舒缓了一些,又或者是身体上的巨大考验让他无暇顾及情绪的波动。
昨天,陆老师说了今天要练力量。至于怎么练,一周前尤青已经领教过一次。这注定是太难熬的一天,难熬到足以让他暂时忘掉一切令他难以忘怀的东西。按照陆远的话说,如果目的是让你累得想爬回去,就不会给你能站起来的机会——试过一次就知道,这看起来温文尔雅的陆老师,绝不比师父“善良”。
陆远自从退出舞台以后,就在C市的郊区,买下了这位于山脚下的房子,从这儿向西是山脉,向东不远处是C大的操场,他和学生们就在那儿晨练。
谁也不知道,当年只有24岁,身体能力正处在巅峰状态的S团神话陆远,为什么会忽然离开舞台,隐居一样地搬来这里,独身生活十六年。这些年里,除了给慕名而来的学生上课,接一些师资班、培训班的大课,陆远几乎不太和圈子过分来往。虽如此,他倒也不孤僻,但凡上门者心诚,便能助则助,因而圈子里还是认他这个人。
除了自打搬来这里就一直照顾陆远饮食起居的吴姨,跟陆远最长时间的,要数苏晨——单身汉陆远不知道凭了什么本事,把这个小孩从福利院领回了家,虽以师生相称,早已情同父子。
到达操场准备热身一下的时候,叶尤青惊讶地发现往常总是比自己迟来半个小时的苏晨,竟然已经在跑道上奔驰了。他看到叶尤青朝着操场走过来,便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苏晨是那种笑起来很好看的男孩子,干净的肤色,整齐的牙齿,弯弯的眼睛。即便是一向内敛少言的叶尤青,也在不经意间就融化进他温暖的笑容里。苏晨比叶尤青小1岁,几日熟悉下来,两人已经能称兄道弟了。叶尤青冲他笑着挥了挥手,并不说什么,专心做起了热身活动。
清晨几乎是7月的C市最舒服的时候,太阳还没有火烧火燎的烤着大地,清风徐徐,伴着鸟叫和路边桂花的香。陆远来到操场的时候,叶尤青和苏晨的身上都已经出了一层薄汗。苏晨恰好跑完最后一圈,他没有停下来,而是直接一溜跑到了陆远旁边:“老师。”
陆远看着小孩子气的苏晨从远处跑来,不禁满眼笑意——这孩子,任何时候都是这样随性、自信又阳光,一如当年在福利院初遇。那时陆远想,自己的生命中实在是太久没有出现过这样明媚的人了。
他一点儿没在意苏晨头发上的汗水,用力地揉了揉小孩细细的发丝:“这么早来拉晨练,是又想去接小墨了吧。”
“老师什么都知道!”苏晨调皮地眨了眨眼,一颗心几乎都要飞了起来,“小墨两周没来了,我想早点见到她,嘿嘿,老师准吗?”
陈墨,陆远一手带出来的亲学生,如今考进A大附中已有四年,每周仍回来上小课,周末偶尔一住。陈墨自从进了附中,除了年前几天,假期里都会在陆远家上课上到开学。小时候天天在一起练舞,苏晨从来都把她当成花一样捧着,而今见面少了,便愈发珍惜起在一起的日子来。
“我什么时候不准过,”陆远笑着点了点他的脑袋,“吃了早饭就去吧!早去早回!“
“好嘞!老师最好啦!“苏晨向陆远鞠了一躬,就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陆远目送小孩离开,感到耳根子清净了不少,不禁无奈地笑了笑。转回头看看还在操场上一圈圈跑着的叶尤青,只觉得这个孩子又有些沉静得过分。他心里,终究是装了太多事情罢。
一个五公里下来,叶尤青深深地喘着粗气。陆远见他停了,只道:“结束了吗?”
“还……还没,还有变速跑和蛙跳。”叶尤青撑着膝盖顺了顺气,随手用衣服摸了把汗。今天不同于往常,拉体能的量远远超过普通的晨练。
“嗯,休息一下继续吧。”陆远还是没有太多的话。
“好。”
有时候陆远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小孩。他做不到像宠溺苏晨一样地宠溺他,也做不到像对陈墨那样用温柔的语气交流。其实陆远知道叶尤青心里的苦,知道这个孩子的纠结和无力,知道他的坚韧与稳重,这些都让陆远心里格外心疼这个小孩。
可是让他无法面对的是,这个小孩,是那个人的孩子啊,那个说好一起考A大,却背叛了梦想的人;那个二十几年再不与他联系的人;那个曾经与他同甘苦,共患难的人;那个他叫了十年“城哥”的人。
曾几何时,他陆远和师兄叶城、王哲,三人的世界里只有舞蹈。而如今,谁都没能留在舞台,甚至谁都没能,完成从前的梦想。
“咳,咳……咳……”
思绪被叶尤青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拉了回来。看着跳完最后一组蛙跳的叶尤青在跑道旁边干呕,陆远心里狠狠地一揪。他赶忙走到叶尤青身边,一边帮他顺着脊背,一边道:“一开始都是这样的。素质和力量并不是你的强项,挺过这几次,就会有很大的进步。待会儿好点了,先回去吃点东西,不然这一天你坚持不了。”
陆远不想把话说得残忍,毕竟现实已经足够凌厉。可他明显感到叶尤青的身子颤了一下。好久,才听到小孩回了一句:“我吃不下。”
陆远心中叹气,扶了他站起来,递上早已准备好的温开水:“又没让你现在吃,我们慢慢走回去,给你一个缓冲的时间,你冲个澡,吴姨备了些清淡的粥和小菜。”
叶尤青点了点头,只得同意了陆老师的建议。“老师,阿晨呢?”
“他已经去吃早饭了,待会儿接小墨,大约下午才能回来。”因为准备期末考试陈墨有将近半个月没来陆远这里了,刚来不久的尤青还没见过她。
哦,小墨,大概就是那个附中女孩子吧。叶尤青想着,不知再说什么好,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太多的力气说话,便一言不发地跟在陆远旁边往回走。
“你师父昨晚给我来电话了。”陆远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尤青脚下一顿,安静的神色忽然慌张起来:“师父他……怎么样?”
“他好多了,不过现在还需要调养,腿上没知觉只能坐轮椅,眼睛……也只有一点光感。”
叶尤青眸子一暗:“都是我不好。”
“尤青,每个人都不能保证下一秒会怎样,所以我们能负责的,只有当下。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好事还是坏事,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你师父让我告诉你,好好跳舞。”陆远此时真的很心疼叶尤青,他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他,事实上能说的也只有两个字——放下。
而这轻飘飘的两个字,他又何曾做到过。
陆远拍了拍叶尤青的脊背,有力地握住了小孩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