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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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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照12年。
夏至。
月影国,临安殿。
御花园的荷花已然盛开,那一朵朵粉中带嫩的花朵,在池中亭亭而立,仿佛少女羞涩的脸庞。
天,是那般蓝的天。
花,是那般美的花。
草,是那般绿的草。
人,是对弈的二人。
那一身龙袍的男子,便是月影国的当今圣上慕容堇。
慕容堇18岁登基,至今不过10多年,却使得月影国成为当今的四大强国之一。他靠的不是其他,正是他的知人善任。
想他也不过30来岁的年纪,却有着如此的卓越的功绩,必然是有其过人之处。
慕容堇坐在御花园的石椅之上,在他面前,是那棋盘,与他对面而坐的,不是盛天泽是谁?
盛天泽还是那身红衣,耀眼却不张扬,他就是这般的人,即使面对的是高高在上的圣上,他依旧如此。
“盛爱卿,你的棋艺愈加精湛,朕已不再是你的对手。”慕容堇笑道,贵族之气在他的身上散发的淋漓尽致,那张漂亮的脸上的笑意仿佛天下尽在他的眼底,额头饱满而宽阔,双眼坚定却不尖锐。
“皇上承让了。”
“盛爱卿,朕最近听说了一则奇怪的传言。”慕容堇挥手示侍者收起棋盘。
“是何传言?”盛天泽道,今日,皇帝招他前来御花园,说是下棋赏花,但——他嘴角浮起一抹微笑,但他知道,并非如此简单。
慕容堇看着盛天泽,并未答话,只是长叹口气道:“盛爱卿,你可记得当年我们年纪尚小,也是在这御花园,我们一起追逐打闹,甚至以兄弟相称,朕长你3岁,你便唤我堇哥哥?”
他的目光似乎穿过时间的长廊,停留在过往岁月的某一个角落。
盛天泽笑了起来,道:“记得,怎会不记得,只怪下官当年年幼不懂事,若换成今日,下官怎改再呼圣上为哥哥?”
“一去永不回。”慕容堇目光炯炯的看着盛天泽,“那样的时光一去永不回。”
“是,再也回不去了。”盛天泽低头饮了口茶,眼中滑过一丝惆怅,抬头道:“皇上怎会突然忆起那段时光?”
“朕只是看着皇儿们嬉戏,突然想起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朕也是这般无虑。”
“皇上现在也是高枕无忧。”盛天泽道。
“真可无忧?”他挑眉反问。
盛天泽笑而不语。
“盛爱卿,有个问题。朕一直想问你。”
“皇上但问无妨。”
“那一年,父皇下令将盛将军斩首示众,将你和你的妹妹流放边塞。朕为你哭,为你求情,你却未为自己与你的父亲掉过一滴泪,说过一句话。那时,你的心中,到底是怎样想的?”
慕容堇看着他,这个问题放在他心中整整17年,17年前,盛天泽的父亲盛雷鸣是先皇慕容介的得力将军,在沙场上立功无数,一直深得皇上的信任。月影国的兴盛,与他的英勇战敌不无关系,他有勇有谋,数场大战排兵补阵堪称奇妙之极,在国内口碑甚佳,而他的一对小儿女盛天泽,盛天云也是聪明伶俐,盛天泽与太子慕容堇情同手足,盛天云刚出生不久也极得皇后皇太后的宠爱。盛雷鸣的夫人齐氏是月影国中数一数儿的美人。
本该是一个完满好羡煞世人的家庭,可是,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盛雷鸣被揭发与木狼国勾结,企图引兵进城围攻自己的都城,铁证如山,所有的往来书信,统统摆在面前,木狼国的人甚至道他们本无攻打月影的野心,一切只因盛雷鸣的挑衅。盛雷鸣却闭口不发一言,没有辩解,没有反驳,却也没有承认,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个英勇的英雄形象一夜之间被毁灭。
先皇恼羞成怒,下令诛灭其全族。
年幼的慕容堇哭着为盛天泽等人求情,终于保住了10岁的盛天泽与2岁的盛天云。
但不可避免的,其他族人无法逃脱那场劫难。
斩首示众那天,将军夫人却离奇失踪。
盛雷鸣死之前,只留一言——错信,错爱。
盛天泽与盛天云被流放边塞。
几年来,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的生活下去。
边塞的寒风,大漠的飞鹰,寂寞陡峭的戈壁,还有那一个个的无眠之夜。
十岁的他,那奢华的官府生活,骤然之间变为一无所有。
他固执的只穿红衣。
是不可忘些什么,还是不能忘记些什么?
父亲斩首那天,他抱着妹妹躲在人群,看着父亲的首级落地,听着父亲生平唯一一次如此狂放的笑道错信错爱,眼中却是无限悲凉.
错信,错爱。
四字,他永远铭记与心。
在边塞。
那一身红衣是一片苍黄中,最灿烂的颜色。
十岁的他与二岁的天云,被当地的族人所收留。
不知从何时起,他学会了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说最动听的话,露出最美丽的笑。
边塞的枯涩,并未磨灭他的贵气。
男孩出落成少年,他的美丽,几乎让当地所有的姑娘疯狂。
然而,他却是无心的。
他对所有的所有的人都好。
对她们笑,给她们讲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唱天底下最好听的歌曲。
可是,他却是没有心。
边塞的姑娘,都知道,15岁的少年盛天泽美的像天人,但他的心却是比任何一个成年男子更深。
那些孤单的夜里。
风,吹过帐篷。
月亮依稀可见。
他躺在塌上,仿佛听见父亲的长叹和狂笑。
从未哭过。从未哭过。
没有等到那一天,他不能哭。
等到了那一天,他哭不出。
15岁那年的秋天。
月影城都穿来消息,皇帝驾崩,太子继位。
太子,现在的皇帝,那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男子,在那年冬天,亲自来到边塞。
冬天,那样寒冷的冬天。
慕容堇拉住他的手,从今以后,你和我一起治天下。
他的父皇,杀死了他的爹。
他,却亲手将他拉出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家族的冤屈却无法洗清。
唯一知道真相的两个人,一个宁愿砍头不愿多言,一个将秘密藏在年少的心中,一藏17年。
锦衣华服,再次歌舞升平。
封官加爵,一切如梦如幻。
盛天泽,那叛国罪将之子盛天泽,一夜之间,却是风光如此。
十二年来,他就是一个奇迹。
从一无所有,到门客百千。
他一直就像一个谜。
有人说他的野心比天还高,可他偏偏与皇帝情同手足。
有人说他不沾人世间一丝尘埃,可他的心却似乎比冰还冷。
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只怕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那一年,父皇下令将盛将军斩首示众,将你和你的妹妹流放边塞。朕为你哭,为你求情,你却未为自己与你的父亲掉过一滴泪,说过一句话。那时,你的心中,到底是怎样想的?”
慕容堇这样问他。
怎么想。
如何想。
他笑了起来,那看透一切的笑。
“太久的事,臣忘记了。”
慕容堇看的他,在盛天泽的脸上,平淡到没有一丝情感。
“真能忘记?”
“如果皇上在辽阔的大漠住上多年,听当地的族人唱最嘹亮的歌,夜夜对着皓月,日日对着戈壁。就什么都真能忘记了。”
无法忘记的一切。
他在说的话,是他多年来,一直如此对着自己说的,初时是欺骗,说得久了,便连自己也分不出真假。
真能忘记。
什么都能忘记。
可是,若真有一天,亲眼看到那在木狼国做着将军夫人的母亲,他,该如何?
一抬眼,却见慕容堇凝视着他,道:“朕听说了一件事。”
“何事?”
“双赤国的邵学儒派人行刺盛爱卿。”
“皇上知道了?”盛天泽问。
“知道的可是太晚?”慕容堇微微一笑,道:“为何不告诉朕呢?”
“事情尚未明了,臣不想惊动朕。”他笑道。
“那朕可是要夸奖爱卿温柔体贴?”
慕容堇的皓眸紧紧注视着他,他是越来越不了解盛天泽了。他不再是当年那个男孩,自那年在边塞亲自把他接回,他就感到了他身上那种悄然的变化。
似乎是更加超然脱俗的气质,似乎是更加宽阔无边的胸怀,可却是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谁也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父亲在眼前被斩首的事实吧,那蕴涵的压抑和愤慨,究竟在他心中埋藏了多少年?
这些年来,盛天泽一直陪伴他左右帮助他治理天下,总有人在他耳边说,盛天泽不是简单的心,他的心绝不只是协助治天下而已。
对于这样的话,慕容堇只是一笑置之,对于盛天泽,他除了欣赏,还带有一份从儿时开始建立的信任,而除了这份信任,还有一份从内心最深处不可抑制的吸引。
那样的吸引。
他知道这是不应该,不允许的,他贵为一国之君,拥有的是天下。无论他想要怎么样的女子,只要招招手,便可得到。
可是,他偏惟独青睐他。
从他登基起,他便一直在他身边。
如果他真要着天下,那分他一半又何妨?
这些话,慕容堇一直是深深埋藏在心底,不可说,也不能说。他知盛天泽的心,他的心中感情已淡到不可见,不论是对他,或者是对任何人。
盛天泽摇摇头,道:“其实臣也是有私心。”
慕容堇不语,等他继续道:“臣的心中,是想瞧着那邵学儒究竟是在玩什么把戏,皇上可知,邵学儒暗中派人行刺臣,行动虽失败,却惟恐臣不知是谁主使那般,亲自来告之臣,那人是他的人。”
“有这等事?他也未免太张狂。”慕容堇眯起眼道。
“正是这张狂,他正是要用此来激怒臣。双赤国近几年来,与我国已经是弩拔剑张,明里虽还是盟国,其实暗中早已虎视眈眈。一直未开战的原因,只是两国势均力敌,一旦开战,如果没有绝对的胜算,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盛天泽道。
“所以,盛爱卿有所怀疑?”
“是,臣的确怀疑他的目的,他如此做,无法就是是挑起战争。可战争对双赤国并无益处。除非是他另有目的。”
“那么根据爱卿的推测,那邵学儒的目的是什么?”慕容堇问,盛天泽有高于常人的敏锐心思,他所能想到的,比普通人想的更远。
“臣不敢胡乱猜测,只是一旦双方交战两败俱伤,那么从中的最大得益人又是谁呢?”
慕容堇沉思起来,如今中原是四国割据的时代,从形势上来说,各国都谨守各国的土地,石国靠西北,与其他三国一直较少往来,近年来,又面临内乱,无暇分身干涉别国之事。而木狼国却是与月影国,双赤国一条大江之隔,过了江,便是两国的交界之处。木狼国近两年来,与塞外的蛮族走的较近,不断扩张势力,似乎是有勾结吞并另几国的野心。可月影、双赤两国防守甚严,护城河岸终年戒备不怠,使得木狼虽有野心,却无从下手。
一旦双赤国与月影国交战,边界的守护军队必将重新调配,到那时,守卫的军队实力所有松懈,倘若木狼国趁势沿江而下,一举偷袭,难保城门攻破,都城沦陷。
“如此说来,最大的得益者,还是木狼国了?”慕容堇沉思道。
“不错,到那时,木狼偷袭,扰我军心,我军与双赤一战也必将受其影响。一旦战败,都城又沦陷,实在是不堪想象。”盛天泽道。
“依盛爱卿之见,莫非是双赤国早与木狼国勾结?”
“未必,臣认为,木狼的野心,也许并不仅仅在我国,更甚者,也许他们也想趁此一战,等着双赤的势力重挫,再举进攻双赤。”
“邵学儒竟有这般大的野心?”慕容堇眯起眼,他想起那日邵学儒上朝进贡时那细长的双眼中的阴冷,他知他有野心,却不知他的野心竟然这般大。
“据臣所知,邵学儒近几年来一路风调雨顺,是双赤国国君面前的红人,越受器重,想他跌的惨的人就越多,更何况当年,他能走到这一步,所用之策也着实不光彩,他可以欺骗的了别人,但他自己心中应该是比任何人都清楚的。所以,这些年来,他所作的防备理应是比任何人都细致,有此一步并不为奇怪。”盛天泽缓缓道。
对于邵学儒,他并无太多厌恶,他有野心,并不是过错,如果他足够聪明到能掌控这一切,把所有人都玩弄在鼓掌之间,那便是他的本事。
可显然,他的火候还欠缺,盛天泽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至少,他做的并不高明。
“盛爱卿的心中,也是认同他的野心的么?”慕容堇突然问。
“何谓认同,何谓反对?”他微微一笑道:“臣知晓他的想法,并不以为臣认同。”
“权力的欲望和野心,能够让一个人如此决裂的背叛那提拔他重用他的人么?”慕容堇继续问道。
“不背叛,那怎能称之为野心?”他依旧微笑。
慕容堇望着他,眼中的欲言又止的复杂,终于道:“如果盛爱卿有一日也——”
“不会有那一日。”盛天泽笑如春风,“不会有那一日。”
心悸,慕容堇的心猛的抽搐,他伸过手想握住盛天泽的手,却停在半空中,没有前行。
盛天泽抬眼望着蓝天,道:“有些事,是一辈子不可忘却的,无论是背叛,还是重用。臣不是健忘的人。”
背叛,被重用的人背叛提拔他的人。
背叛,被深爱的人背叛深爱她的人。
一次就够了,有些事一次就够了。
无论别人如何说他,如何看他。
这天下,他不要,也不想要,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这得天下的人,守住他的天下。
加在他身上的痛的那人,有一天,他会看见她的结局,但他却不会把这刻骨的伤痛加在别人身上。
他不想把伤痛给任何人。
伤痛,刻的是骨髓,铭记的是心。
他的心早已死去。
那一日,随着父亲死去的,不是别的,正是他的心。
蔚蓝着没有一丝杂质天空。
映着他同样清澈的没有一丝杂质的双眸。
他握紧手。
衣袖中,那一个冰冷的硬物触碰到了手指。
他牢牢抓住。
是打火机,是罗衣给他的打火机。
虽然,他并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但那冰冷的外壳下,却能散发最火热的光芒。
燃烧的火焰。
温暖的,一如她的笑容。
那个与众不同特例独行的姑娘,那不羁洒脱的姑娘,他曾经看见过她一个人的落寞。
也只有她,曾经走进过他的心里。让他记起在他的胸襟里还有一颗死去的心。
她以为他要天下。
其实,他什么也不想要。
盛天泽笑了起来,一贯美丽的笑容竟然夹杂着一丝苦涩。
他依旧那样的望着天。
她——现在过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