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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乱世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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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到十六岁,我都是在万花谷中度过的。
万花谷不但是一处世外桃源,更是文人雅士聚居之地,我的师父王积薪,便是精于棋道的棋圣。
我有许多师伯师叔,琴棋书画各有专长,无一不是各自领域中的绝顶人物。其中,我最喜欢的,是颜真卿颜师伯。
颜师伯字清臣,擅书行、楷,时人誉为“书圣”。一支笔在他手里,便如活了一般。他的字刚健遒劲,不袭前迹,开一代之风。小的时候,我常常手持毛笔,在万花谷仙迹岩的书案前,听他授课。在他的鼓励下,一点、一横、一竖,慢慢勾勒出一个稚嫩的“永”字。
练武、学医、弈棋、习字。我的生活,一直是这样闲适而又安宁,直至,天宝十四年的秋天。
那一日,颜师伯向谷主辞行,欲赶赴平原。
趁着颜师伯交代事务、收拾行装的空当,我低声问他:“颜师伯,你……真的要走吗?”
他默然良久,叹息着点了点头。
“为什么?师父不在万花谷,现在……现在……”我声音哽咽,几乎就说不下去了,“现在……连你也要离开了吗?”
颜师伯拍拍我的肩,道:“国难当头,我不得不走。”
“外面兵荒马乱,现在谷主已经封谷,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不等我说完,颜师伯已经摇头道:“念梦,我和你不一样,我身受皇恩,怎能在此偏安。再说,战乱一起,百姓何辜。此生,我唯愿长安永安,百姓永安。”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望着一个方向,我想,那便是长安的方向吧。
颜师伯走了,画圣、琴圣、裴元大师兄等人也相继离开了万花谷。我突然,很想亲见他们所誓死守卫的大唐,亲见这个乱世,也见证这一段历史。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只身来到平原城。本来,我是想出谷之后寻找我的师父,但师父自乱起后便杳无消息,我只得前往平原城,投奔颜师伯。到达平原城的那一日,在那时的我看来,是那样地可怖,那样地不寻常,却原来,对当时的百姓而言,那只是寻常不过的一日。那一日的所有,终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以前在书中,我也曾读到过攻城、守城的情节,但那只是冷冰冰的文字,远不如眼见的那般真实。
那时,我在城门外寻了一处藏身之地,窥望这一场攻城、守城之战。看得出来,叛军对成功攻城,不抱什么希望,频繁进攻,只求起震慑作用而已。那城外的将领,一身甲胄,横枪骑在马上,冷冷抬头,望着城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颜师伯如山岳般沉稳而立,似在思索着什么。我按捺住高声呼唤的冲动,细细观察着战局。只见那将领手紧了紧马缰,御马前行几步,对着身后的士兵做了一个进攻的手势,瞬间,呐喊声、号角声响彻天地。
一队叛军抱着巨木,猛地向紧闭的城门撞去。巨木与城门相撞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响,城门仿佛摇动了一下,又重新紧闭。抬着巨木的士兵们,在领头的指挥下,后退几丈,又一次猛冲向城门,如此,周而复始。我听着那“嘭”、“嘭”的声响,觉得那巨木仿佛撞在我心上一般,每一次撞击,我都感觉自己的心“突”地猛跳一下,然后就好像休克了一样,胸中漫上一股浓浓的窒息感,要经过很久,才能恢复过来。然而他们不断的撞击没有给我喘息的机会,我忍不住用双手蒙住耳朵,隔绝这无法忍受的声音。同时,我把视线从巨木上移开,转而关注那些试图用梯子攀上城墙的叛军。他们两人合力,把梯子往城墙上一靠,便迅速爬上。城头上的唐军,不断往下扔着巨石,发着箭矢,阻止他们攀爬。流矢如雨,加之石块巨大,极易砸到目标,因此,叛军们大多还没爬到一半,便或被箭射中,或被石砸中,摔了下去。偶尔,也有叛军眼疾手快,躲过了巨石、飞箭,在自己脚下云梯倒前,手按上城墙跃了上去,但是,他们往往脚未沾地,便已被数名手持大刀的唐军砍中,往后一翻,连着手中武器跌下了城墙。
那场战争持续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后来,叛军们运来数架火炮,瞄准城内轰击。城内一下子便骚动起来,我担忧地望向站在城头上的颜师伯,只见他手持令旗,不知对身旁的士兵说了些什么,那士兵就匆匆下了城楼,不一会儿,唐军也备好了火炮进行还击。双方你来我往,城内外一时炮声震天。我不知道平原城内的情形,却能清楚地看到城外那些被一炮轰成一片焦黑的叛军。他们不但面目全非,而且连手、足、身体都已无法仔细分辨,我想,城内景况不会比这要好。我开始深深厌恶起这场战争来,它毁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盛世大唐,更是无数人的生命。甚至,我也厌恶起那些发明火炮弹药,打制刀剑的工匠来。士兵手上那些杀人的武器,正是出自他们之手。看着叛军们手拿火把,点燃大炮,我真的不知该作何感想。
战场之上,轰轰的火炮声先是十分频繁,而后渐渐减少,最后,那叛军的将领见平原城防守滴水不漏,数次攻击均无所获,加上也大致起到了震慑之效,便对麾下人喝了一声“撤”,指挥叛军们整齐列队,鸣金收兵。
待他们走后,我来到城楼下——双方开战的地方。这里,不知发生过多少类似的战役,不知堆积过多少白骨。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但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无力感与沉重感。我看到,那些摔下城墙的士兵的尸体,他们脸上带着痛楚,带着惊惧,有的还可以清楚地看到胸前、腰间被大刀划过的致命的伤痕;我看到,火炮下的那些焦黑,他们的尸体上有的还冒着白烟,仿佛魂魄在渐渐消散;我还看到,那些孤零零地躺在战场上的染血的兵刃,他们的主人,或许已随着叛军撤退,又或者,已把所有都留在了这个战场……眼前的一切都是静止的,不动的,但我却由此,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方才那场战争,巨木、云梯、兵刃、火炮,重复着在我脑海中闪现,每回忆一次,我的心便如被投下一块巨石一般,巨石越投越多,我整个人也感觉越来越沉,最终,我支持不住,失去了知觉……
我醒来的时候,已身在一个干净、整洁的小房间里。我循目四顾,喊了几声,见无人答应,便披衣下床,出去看看。出得房间,是一处院子,经过院子,穿过回廊,隐约可见正厅,但与寻常人家不同的是,这里驻扎着唐军。看来,此地已是平原城内。我也无心弄清自己如何入的城,正欲返回房中,却见大门处迎入数人,为首的一副目中无人之态,而且,看他们的服饰,显是安禄山那边的人。安禄山遣使者入城,有何目的?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以轻功跃上房顶,运气内力,听他们谈话。
“今日我来,是为诸位送上几分薄礼。”还未等我揭开房瓦,我便听到这样一句话,语气中满是挑衅之意,想是出自那安禄山使者之口。接着,我便听到锦盒翻开的声音,该是他们打开锦盒,送上了什么东西。但奇怪的是,那之后,厅内便安静了好一段时间。我小心翼翼地挪开一块瓦片,向下望去,只见那使者带来的数人中,有三人手捧锦盒,盒内,赫然是三颗血淋淋的人头!刺目的血色让我闭了闭眼,挪开目光望向别处。只见厅内站着的数名唐军将领,均是面无表情,大概是为将多时,已练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
之后,又安静了一会,一人沉声说道:“阁下这是何意?”他吐出第一个字时,我就已听出,是颜师伯的声音!
听得颜师伯说话,那使者指着锦盒冷笑道:“难道场中无人识得此三人吗?留守李憕、御史中丞卢奕、判官蒋清,陛下已破东都洛阳,遣我送礼之时,再与太守说几句话。”
他话一说完,我便感觉到唐军将领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看他们的神态,我就知道,洛阳失陷,后果不堪设想。
在其他将领震惊之际,颜师伯脸上惊色只一闪而过,转瞬回复平静,他冷哼一声,对那使者道:“安贼也敢称陛下,可笑!段子光,莫想动摇我军军心。”他转头,对其余将领道:“我曾见过李憕、卢奕、蒋清三人,盒中首级,不是他们的。”
说完,颜师伯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拔剑出鞘,直奔那使者段子光。
段子光显然没想过颜师伯会突然发难,整个人愣了一下。只这一下,便足以让他丢了性命。只见颜师伯在将到段子光身旁时,把剑一横,那剑便顺着颜师伯前冲之势,将段子光拦腰斩为两截。我想,段子光一直到死,也只看得清他面前一闪而过的影子。
其他将领眼见太守一招杀死段子光,也回过神来,或使枪,或持剑,把他的随从尽数杀死。的确,斩了来使,已是十分明显地向安禄山传达一个信息——誓死不降,若是把这些侍从释放,则未免有点长他人志气了。
虽说一日之内多次遇到,但当我看到那飞溅的鲜血时,还是忍不住捂嘴干呕。我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正想静静离开,但是就在这时,颜师伯却抬了抬头,叹息着喊了一声:“念梦……”我浑身一震,原来颜师伯早已发现了我。我略略有些尴尬,毕竟自己是在偷听,但还是纵身跃下,进了大厅。
颜师伯示意其他将领下去,看着我许久,才叹道:“念梦,你不该来的。”
我低头,默然不语,脑中闪过出万花谷以来的一幕幕场景。
他又道:“你应该像你的名字一样,一生念着万花谷中那个世外桃源的梦,流血与战争不适合你,这个乱世,由我们这些军人承担,由我们去改变就好。”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我感觉,眼眶好热。在目睹那场攻城之战时,我曾经想过,为什么我们要打这场仗?叛军攻城,我们如果不死守,是不是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但是,在段子光送上三个人头之时,我陡然明白,就算我们不争,叛军得势,还是会有很多人死去。叛军如果入城,不说大唐军官,百姓的遭遇,同样无法想象。所以,大唐安危、百姓安危,必须要有人守护,而颜师伯,正是那众多守护者中的一个。他的一生,注定要结束在战场上的吧。想到这里,我已无法忍住,让眼泪模糊了双眼。
颜师伯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看着我,拍着我的肩,无声地安慰。
过了许久,我稍稍平复过来,沙哑着声音对颜师伯道:“这个乱世什么时候才会终止?你们,会有多少人为这场战争而死?马革裹尸,真的是你们军人一生的梦想和宿命吗?”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坚持着问出这些问题的,说到“马革裹尸”四个字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在无可抑制地颤抖。
颜师伯微微一笑,但我清楚地感受到,那是一个惨笑,“马革裹尸,从不是我的梦想,我也不希望自己是这样的归宿。”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军人马革裹尸,代表天下烽火未止,烽火不息,百姓何以安居乐业?我更希望,自己死在床榻之上,那时,是大唐长宁之日。”
我呆呆地望着颜师伯,第一次感觉到,他比我想象的,要更高大。一扇未知的门,在我心中缓缓开启。
“念梦,”直到颜师伯叫我的名字,我才回过神来,只听颜师伯说道:“回万花谷去吧,世间板荡,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我沉默良久,最终作出了决定,点了点头。
见我同意,颜师伯舒心地笑了,说道:“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摇头道:“我有足够的能力自保。颜师伯,但愿我再出万花谷之日,能再次看到过往的那个盛世大唐。”
我没有回去万花谷,从此,世上多了一名名叫苏念梦的医者。颜师伯所做的事情,是叫“守护”吧,守护着熟悉的人,守护着天下苍生。我早就看出,那日那使者段子光携来的首级,是真的,洛阳当真已被攻占。颜师伯为稳军心,杀了使者,但也知,更大的灾难即将来临,所以才会要我离开吧。我无声地笑了,颜师伯不知道,在和他一段谈话之后,我也是希望为守护这世间苍生努力的。颜师伯守护的方式是以杀止杀,而我,只愿凭着自己的那点微末医术,救下更多的人。
离开平原城的那一日,我独自行在路上,脑海中回荡着我入谷时的那个誓言——我愿随师父行医,济世苍生。
我愿随师父行医,济世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