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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回·冷粥开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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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昨日杨戬送了些海棠醉来,哪吒以为二郎神尚武,知道喝多了误事,便思忖着酒不烈,尝了一口,意料之中的淡,便白水似的咕咚咚灌下了一坛,谁知,号千杯不醉的三太子,一坛下去——醉得烂泥一般。
正午,哪吒趴在竹榻上,呼噜得不省人事。
弯腿小几上的清粥也是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偏生三太子没副好脾性,谁都不敢去扰三太子的觉,指不定起床气一上来,自己流年不利就被乾坤圈砸了个脑浆迸溅。
所以,当杨戬莅临极为朴素的三太子府时,零零落落的几个小厮才会皆大欢喜。
杨戬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哪吒寝室的门,满室的竹子清香,没有一件金银器皿,没有一件天下奇珍,哪吒本人,也四仰八叉地躺在只垫了薄薄一层褥子的竹榻上,不管什么毯子被子,哪吒都没有往身上盖,地上散着一堆薄被,估计是被哪吒睡梦中踢蹬下床的,又抑或是——懒得收拾。
此时已是深秋,哪吒寝室唯一的一扇窗户正对着哪吒的床铺,窗户大开着,透进来的刺骨凉风正对着哪吒吹。杨戬微微蹙眉,轻轻挥袖,合上了窗户,挡住了不断灌进室内的冷风。
“醒了?那就起来,别成日病恹恹的,不知道的还当三太子被贬下了凡间。”杨戬看着榻上四仰八叉得极为没心没肺的某人,低声道。
“哟,这不是二郎嘛,看来我的这些小伎俩,”哪吒从榻上慢慢翻了个身,爬坐起来,勾着唇角对杨戬抛去一个极为轻佻的笑容,“还是骗不过二郎啊。”
“不过是假睡,没什么大不了的。”杨戬道。
此时距离封神战争已经过去了数百年,哪吒也由一个小孩子的样子长成了英挺的少年样,面容凛厉,透出不加任何掩饰的俊朗,一双黑瞳灵动得仿若能够滴出水来,微微勾起的唇角带着一点讽刺,带着点天生的桀骜不驯,一头黑色长发被胡乱撸了几把,用一根红色发带粗粗扎了一下,还有点毛毛糙糙,一身红色外袍恰到好处地收出了哪吒笔挺的线条,腰间一根镀金腰带勒出了哪吒劲朗却又略显清瘦的腰肢,未曾整理好的领子露出一些白色的内袍和部分精致的锁骨。
哪吒正在拼命把一双黑色长靴往脚上套,把长靴扯上了左腿就又去扯右腿:“杨戬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是不是认为我现在这样像被贬一样?”
“是,”杨戬又扫视了一遍曾经看过无数次的哪吒的寝室,“不说奇珍了,连件金银器皿都没有,混成你这样的神仙,天界估计也找不着第二个。”
“谢谢你夸我朴素!”哪吒扯完了靴子,站起来踢蹬了两下腿。
“你去我那里拿几件吧,你天界的府邸和你的府邸在凡间的样子,相差……着实有点远。”杨戬斟词酌句道。
“只是几件?二郎这么吝啬,嗯?”哪吒走过来搭上杨戬宽阔的肩膀,笑嘻嘻道。
杨戬愣了片刻,转而闷笑道:“拿多少都可以。”
哪吒把混天绫从竹架子上扯了下来,缠在身上:“二郎你笑起来当真很好看,若是个女神仙我肯定早把你娶了,干嘛不多笑笑,脸板得和棺材似的,不知道吓跑了多少女神仙……”
“想拿多少都可以,”杨戬重复道,“现在去我那儿吗?我帮你搬。”
“我还没见过你这么好心的,被人讹家产还要帮人搬家产,”哪吒也掌不住笑了,挥挥手道,“你留着吧,留着吧,不然回头李靖又要说我奢侈不检点了。”
“李天王怎待你如此,我前些时候还去过他的天王殿,里面和你在凡间传闻的府邸倒是差不多。”杨戬微微不平,从袖中抽出一个卷轴往哪吒那边丢去,哪吒单手接住,展开来瞧,是自己在凡间的三太子庙,金身塑像,虽说塑的仍是哪吒孩提模样,可是极高,场面极大,哪吒神像的下方是层层叠叠的纯银百鬼塑像,庙中雕梁画栋,哪吒神像前的供品都是由金盘盛着的,俱是珍馐,看得哪吒吞咽了一口口水。
“饿了?”杨戬好笑。
“可不是,你昨儿送来的酒还挺烈的,害得我醉到一个时辰前才醒觉,现在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呢,早饭都没吃——”哪吒边说边端起了小几上的冷粥。
“别,凉的——”杨戬阻挡不及,哪吒已经把冷粥一口喝尽,顺道拍拍杨戬的肩,笑着道:“二郎怎么惊慌如此,都是武将,像女儿家讲究那么多做什么。”
杨戬面色有些阴沉。
哪吒有些不服气了,二郎神将被自己讹诈的时候甚至都可以说是高高兴兴的,怎么自己只喝了一碗冷粥就把脸拉了下来,又不是给他灌的冷粥!
不过不服气归不服气,哪吒可不想接下来好几天没人陪着自己胡扯,于是叫道:“送一碗热水进来!”门外小厮应道:“三太子,水只有刚烧开的,要吗?”“要要要!快点送进来!”哪吒道。
不多时,一碗开水被送了进来,哪吒接过,一饮而尽,小厮还在那边甩手——被装开水的碗烫的。
哪吒喝完开水,转身对杨戬道:“看,暖暖肚子。”
杨戬面色更为阴沉。
“怎么了?灌开水也有错?”哪吒不解。
“烫。”这个字,几乎是从杨戬牙缝中挤出来的。
“哈?”哪吒真的很想扒开杨戬的衣服好好检查一遍,又是冷又是烫的,还是不是金戈铁马命比谁都硬的武将了?他简直要怀疑杨戬是个姑娘,只有姑娘这个奇葩的物种才会讲究这么多……
哪吒这么想的,于是他这么做了。
哪吒笑嘻嘻地去扯杨戬的衣裳,边扯边嘀咕:“真的是,二郎你干嘛讲究这么多,都是武将嘛,有开水和冷粥我已经很知足了,曾经被关进宝塔的时候接着好几天不吃饭的日子都有,你还在这边嫌冷嫌烫……”
杨戬死命抓着衣襟不给哪吒扯开,在哪吒眼中宛若一条被水冲上沙滩的垂死挣扎的咸鱼。听到哪吒的一句“被关进宝塔好几天不吃饭”,杨戬一愣神,被哪吒瞅准,把二郎神将的衣衫生生扒开。
“你!”杨戬眼睛瞪得老大,宛若门神。
哪吒不以为然,把手伸进杨戬衣衫,摸了一把杨戬的胸膛,依然是健朗的肌肉,并没有什么女性的妖娆——说白了还是大老爷们儿。
杨戬猛地一哆嗦,仿佛哪吒的手是冰锥似的。
哪吒半真半假地失望道:“不是女人啊……”
二郎神将通红着脸扯好了衣裳,满面红霞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哪吒还在自顾自地往下说:“若是个女人多好啊,上阵能打仗,下阵又体贴,这么好的媳妇打着灯笼上哪挑——哎呀二郎神将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啊,你刚才就当被藕蹭了哈。”
杨戬似乎在极力压制心中的愤怒,深呼吸几次后,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不气啦?”在杨戬面前,哪吒向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因为他吃准了杨戬不会把他上告到李靖那里,“昨儿的酒怎么那么烈啊?”
杨戬又深呼吸一次:“自己买的,尝了一口,还不错就给你送来了点,我也不知道那么烈,昨天我还没喝多少,不承想倒灌醉了千杯不倒。”
哪吒看杨戬的火气压下来了,笑笑:“哎哟,谢谢您哪。”
“不许乱吃东西。”杨戬冷不丁道。
“哎哟,都是神仙,不过冷粥开水而已,死不了人,”哪吒在屋内转了一圈,“倒是你,别把我的金身想得跟玻璃一样啊。去我后院坐坐?”
杨戬拳头握紧又松开,露出有些微白的指节:“好。”
哪吒的后院并不气派,几座假山,一方水池,随随便便栽上了一丛竹子就草草了事。哪吒爬上了假山,看见在石阶上规规矩矩撩袍坐下的杨戬,甚觉好笑:“二郎,你说你怎么那么守规矩啊?”
“既然位列仙班,就要有仙家的样子。”杨戬道。
“啊,我是藕,应该不算仙家……”哪吒随便撸了一片竹叶放嘴里叼着。
“你不是藕,”似乎想起哪吒说自己是藕这件事,杨戬情绪波动就特别大,杨戬转而低声笑道,“当年也是这样,怎么教仪礼都不会。”
“当年?”哪吒问道。明明他和杨戬相识还是封神战争那会儿,杨戬还不至于像个老妈子一样教他仪礼,更不会有杨戬记得而他记不得的“当年”的事儿。
“没什么,”杨戬不在意道,“封神战争后,李天王没少难为你。”
“二郎,换你曾经被一个人追杀得毫无还手之力,你会不对那个人心存芥蒂?”哪吒看似蠢极,不懂天庭规矩和人情交际,可是却看得比谁都明白。
杨戬悟出来了哪吒指的是李靖捣毁哪吒庙,使哪吒魂魄无处栖息,然后哪吒追杀李靖却被燃灯道人镇压的事情。
“如果那个人是你,就不会有芥蒂。”杨戬思索一番后,认真回答道。
“哎哟二郎你这可真是——”哪吒作捧心状,“正中红心了。是不是在外面撩姑娘撩多了最后到我这儿也是这副腔调?哎哟二郎你堕落了。”
“是啊,堕落了,”杨戬无力地笑了一下,“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哪吒如果知道杨戬刚才那句“如果那个人是你,就不会有芥蒂”是在脑海中过了三遍最后才顺利撸出口的话,非得笑翻。
哪吒也有一事不解,为何封神战争后,一向在下界梅山逍遥快活的杨戬倒搬到了上天庭来,自己在封神战争结束的时候以为自己和杨戬的缘分就终于此了。没料到自己收拾收拾搬进府邸的时候,全天庭都在传一件事——二郎神将搬上来了。
在下界逍遥快活了千百年的二郎神将,搬上天界,众神都以为不是自己耳朵聋了,便是杨戬脑子没了——也不知道当年信誓旦旦说“听调不听宣”的是谁。
公然毁坏自己主动和玉帝立下的协议,虽说玉帝也并没有说什么,反倒十分欢喜,但众神都知道杨戬好面子,立下的协议,就算别人忘个一干二净,他也会遵守,况且和玉帝立下的,约摸再过三四百年大家伙都不会忘,杨戬又怎么会在这时候搬上天庭。
哪吒倒是想得很简单,以为杨戬约摸是看上了哪家仙姑。可是直觉告诉他这不大可能,于是就把杨戬搬上天庭这一事件的原因当做未解之谜,撂到一边去不管了。
“啊,我前几天接了个祭拜女娲神庙的任务,赏金挺多的,这种陨落古神不管有没有功,为了感谢他们开辟洪荒,总归每年是要派神官去祭拜一下的。”哪吒挠挠后脑勺道。
“女娲娘娘?”杨戬抬眼,“又轻松还赏金多的事情,为什么没有人接?”
“因为我说的赏金多不是他们以为的赏金多啊,”哪吒笑笑,“明天我就要启程去女娲神庙了——也不知道赞不赞助香火。”“我和你一起去吧。”杨戬起身。
哪吒反应很快地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多一个人还要多分杯羹——我一个人够了,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天庭待着,帮我看着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任务。”
“我不分钱,只是女娲娘娘是三皇之一,万人之上,受凡间万家香火的祭拜,怎么都不该法力弱到这种陨落的地步,任人宰割。”
“天庭所有人都知道女娲娘娘的陨落并非偶然,是有人刻意为之,”哪吒笑,带着点无力的苍凉,“可是没有人会去调查,只是给娘娘立了一座金碧辉煌的神庙,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能杀死娘娘的,很厉害很厉害,法力稍弱一点的,就送命了。”
“这可不符合三太子爱管闲事的性子。”杨戬半开玩笑半认真。
“我倒是想管,只是李靖说过了,若我再掺合这些大风大浪,便要把我的法力锁上,关进塔内,”哪吒把嘴里的竹叶“呸”地一吐,“我真的不想再进那狗日的玲珑宝塔了。”
因为那种漫漫无际都是黑暗的日子,他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明天卯时我在南天门等你,不要睡过了,也不要带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去女娲神庙,我陪你。殿里还有一些事,我先走了。”“二郎慢走。”哪吒坐在假山上,目送着杨戬慢慢走远,笑了笑,又扯了一片竹叶,嚼了嚼,吞下去了。
很扎嗓子。
就像他的生平。
那个曾经风火轮呼啸天地霸道无匹,现如今却只能靠接琐碎任务来维持生活的三太子。
那个曾经万人之上、笑傲苍穹,现如今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和一座塔的震慑困于一隅的三太子。
那个曾经金枝玉叶、桀骜不驯,现如今被亲人的芥蒂和畏惧逼得畏惧得不敢逾矩分毫、只能墨守成规顺从于人的三太子。
不是不想冲破禁锢,只是当年灵珠子桀骜的棱角在经年的岁月中被磨平了,早已记不得自己的当年的样子,又或许是不愿意记起了。
三太子身上,没有那点惯见的少年轻狂。
三太子变了,变了很多。那种调笑的语气,不过是寂寥至深处寻来的一点自欺欺人。
年岁比大部分神官都小,可那点苍凉无奈,像是比古神都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