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是天恩 皆当欢喜》豆蕉

1、情难（一）

　　得失去来全凭天意，神也作弄不得的。
　　雨已经下过好几场了，总还是浇不透身下的土地，干裂的冒着青烟，原来是我解了衣襟掩盖着，散了青丝遮挡着，就是眼泪也不会往这儿落，守在这里，陈泥都化灰烬，我也没有挪动一寸。我记不得被日头烤了几百年，被雨湿透了多少场，那掌这太阳的神官心里一定是坚硬的，握雨的女神肯定也是石头做的。我卧在这里生了根，膝盖长出枝桠，结了朵苍白的花，再有几百年是该结果了。
　　带我走的是苍琰，他是个老神仙，从神界混沌时就活着，送走了好几个神帝，他倒依然逍遥。从我出生时，母君就把我送到他门下，愿我无忧平安的长大。其实那时才刚是人间豆蔻年华的母君只想与我父君长相厮守，云海纵游罢了。苍琰嫌我是个丫头，整日只管戏弄，也未真的想过教我什么真本事，我就这么成了他门中最没有用的弟子，师兄师姐们也要茶余笑谈的。
　　苍琰把我放在他的丹炉里，没点火，估计是怕烧了我膝盖上这朵花，我神志不清陷于混沌，离长生都不远了。人死了叫去世，或者干脆就叫死了，这神界就要不一样，管我这种要死了的，叫就快长生了，让神听了都还有些向往。
　　丹炉外边儿四下嘈杂，多的是声音，我听的不是很真切。
　　“时泉还活着吗？”
　　时泉，是我的名字，母君和父君还没来得及有时梅就出去云游了，就只有我时泉，或许他们云游在外，有了时梅也说不定呢。
　　说话的是三师兄，他平时欺负我是最起劲的，赶着来听我咽气吧，那一会儿我咽气的声儿一定得大一点。
　　“时泉还有救吗？”
　　是二师姐，师姐天资聪颖，最不屑跟我这个只会玩儿花球的低能儿一块儿相处的，只是怎么这语气里还有些担心。
　　“师父，救救时泉吧，要什么药我都去求，在这神界，在仙尘，在人间，哪怕是魔鬼地狱我也去。”这是大师兄，他最疼我，从来都是护住我的，我马上就要长生了，喝不到大师兄煮的荷花露了。
　　我时泉做神这一世，过得挺好，知足了，就等苍琰的一把火了，我这逆徒，让他伤了不少脑筋吧，这次把他老人家的颜面都丢尽了，是留不得我了。
　　丹炉的火烧起来了，我懒得睁开眼睛，我眼前都是那人的模样，死了也是看着他的，这样也挺好，死得其所。
　　我的真身是一涓天泉，母君掌人间春，父君掌人间冬，我就是一涓冰冷的不冻泉，但却天生天资低下，不能掌春不能掌冬，更没有一点儿神法，在苍琰门下才勉强能飞个一里地就摔个神吃屎。这一丹炉的火就能把我烤干，化成水汽飘在云上，女神洒雨，我就跟着掉在人间的土里，这辈子就算了结了。
　　“师父，时泉好歹是二品神灵，这么做会不会不妥？”
　　是了，这就是拼身世的年代，我虽然什么都不会，但却生下就是神级二品。
　　我在的是神界，神界其后就是仙尘，都是仙家道骨，和人间联系最密切，佑一方土地平安或者实现信徒的愿望等等，在人间名望很高。
　　人间是没有神力仙法的，他们讲感情，讲信念，都凭借肉身灵魂生长，是最有趣的。人间往下就是魔鬼地狱，低级的鬼怪或者堕落的修仙者，再或者高贵的魔鬼一族都在此中。各界都有各自的统领和规律，仙尘和人间都归神界管辖，只是不是直接管辖罢了，唯有魔鬼地狱是独自的，他们自己管自己，管的一塌糊涂。
　　在神界，对品级要求是很严格的，一品是灵神，多是立下战功或天资聪颖，再或者世族显赫，像我这样，一出生就是高品阶的也大有人在，但都是有真本事的，将领、文官、谋臣等等凡是在神殿挑大梁的都是一品才能胜任。
　　接下来就是二品，和其他品阶一样称为神，但更高贵，多是从人间或仙尘修炼飞升的，资质极高，试炼也极其残忍，所以二品的神虽无天生神脉，却灵识饱满学习迅速，所以常常有二品神做一品灵神的搭档，出任各种场合任务，称为“知神”，颇受尊重。我大概就是比较尴尬，该放在一品，有些丢脸，母君在神帝桌子下哭了好几个时辰才把我留在了二品，不然就只能养在仙尘，空有神脉毫无用处。这是母君说的，真假我还没去考量过。
　　“是啊师父，时泉还小，求求师父网开一面吧，哇啊啊...”这是六师兄，他母君是水神一脉的，爱哭，哭个没完。我总爱逗他，他能哭上一天都不带喘气。
　　不知道是不是六师兄的眼泪有了作用，这丹炉竟凉快了起来，我像泡在水里，安静温暖。
　　“小时泉！还不醒来！”
　　“砰！”
　　苍琰破音似的吼了一声，我惊醒了，丹炉裂了，苍琰一掌给拍裂的。
　　我被捞了出来，再昏睡过去，醒来看到的是苍琰那张看起来年轻实际已经老得不行的脸，有点担忧，有点纠结，有点喜悦，这个老头的表情一向丰富，今日格外多。
　　“小时泉，你还认得我是谁吗？”我没想到他能问出这么一句，我是困在穹砂境
　　几百年不假，但也不至于傻了吧，我撑起手臂就拽住了苍琰的头发：“苍琰。”
　　“哼，没教养。”苍琰打掉了我的手，从床榻边站了起来，他魁梧的身材再加上道袍一样的宽袖白色衣裳，挡了大半张床，站起来了后边儿那一排师兄师姐的脸才露出来。
　　“没教养那也是你教的，你可不能推脱干系。”我扯着有点干裂的嘴巴笑着，醒来就能和他顶话，真好，我活下来了，也不好。
　　“好了，散了吧，这丫头没事儿，各自司事去吧。”
　　“是，师父。”
　　苍琰端着一副为人师表的架子也跟着走出去了，到门口了给我留了句话：“子时来寒丹阙。”是通灵决，旁人听不去的。
　　神界的晚上和白天其实没多大区别，只是少有神出来走动，或者睡了，或者去仙尘会友，或者去人间办差，夜生活一点儿也不闲着。
　　寒丹阙是苍琰的书楼，苍琰是个老神仙，书要多些也能显出资历，所以别人的叫书房，他的叫书楼，这是他自己说的。临月而建，常年冰冷方便书籍保存，所以雅名叫“寒丹”，我走到门口，叩了叩门。走过来是费了不少力气的，在穹砂境卧了几百年，虽然膝盖上的那枝桠已经在丹炉中化去了，但是走路还是一瘸一跛的，面部表情也甚是僵硬，整个人就活脱脱是个扯线木偶。
　　一阵灵力开了门，月光照着整个书楼都亮晶晶的，苍琰站在书楼的尽头，一块延伸到空中，种着一株海棠的石头上。
　　“小时泉，来这里。”
　　话音一落，一阵风就把我吹到他身后，摔个四仰八叉。
　　“开！”苍琰没等我说话，一股饱满的神力包裹了我们脚下这块石头，那株常年不开的海棠突然就开了，艳丽非凡，绝非普通。只刹那，花就开到极致，四散飘起，我听到一声迸裂的声音，那株海棠树里突然开了朵苍白的小花，有点眼熟，奇香异常。
　　“我开的！”
　　“苍琰，那不是我开的花吗！”我在穹砂境，膝盖长出的那枝桠开的花。
　　“哼，真会给自己贴金，你一汪冷泉能开出什么花。”苍琰斜睨着我，伸手，那朵花就到了他手里。
　　“闭眼。”他说。
　　我眯了好久才让眼皮听话的都闭合上了，只觉灵识突然沸腾，直冲天灵，刚还懒散流动的真身突然开始结霜，冒着冷气急速的流动，对于我这样的资质来说，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真身如此真切的存在，或者说，如此有力量的存在。
　　我眼前的黑暗刹那光明，是春，是山川草绿、江海花红；还有冬，有剑霜冷雪、万物蛰伏。仿佛我捻决就能换了季节，使花开河流、霜降山谷。这里神力太过充沛，我留恋这里。
　　突然额间一暖，汹涌的灵识慢慢安静、充沛的神力逐渐归顺，神清气爽，清澈灵通。
　　“小时泉，这一劫你算是挺过了，后边儿的路还长的很嘞。”
　　苍琰在说什么，好模糊，身边越来越安静，我好想睡。
　　等我再醒来就是第二日的黄昏，大师兄给我端来了荷花露，轻轻的喊醒了我。
　　“时泉，可感觉好些了？”
　　“大师兄，时泉以为再也喝不到你煮的荷花露了，哇啊.......”我以为我要死了，也是惦记着大师兄的荷花露的。
　　“傻丫头，这不好好的吗，说什么丧气话。”大师兄眼睛里也有水雾了，果然大师兄最疼我了。
　　“现在可有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吗？疼不疼？”
　　“没有，我现下觉得通身爽利，甚至飞云也可以飞二里地了，不，三里！”我真的觉得我可以飞三里地了。
　　“哈哈，好了，快别闹腾了，见你活蹦乱跳的就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情劫......”大师兄顿了顿，“你的伤还需要许多时日的，没想到小时泉恢复的这么快，真棒。”
　　我也点头嘿嘿的笑着，心里有些绞痛。
　　在我六万岁这年，正是人间少女十六七岁的年纪，情窦初开，遇到了一个男人。在我被其他神讥笑欺负，独自一人在冷泉旁放声大哭。秉承着：我流的眼泪也要流在自家地里的想法，所以特地挑的神界连接人间的地方—云出，这儿积了一汪冷泉，我特地赶到这里来哭。
　　“你怎么了？”
　　这突然的一声把我吓的惊叫，手舞足蹈的从地上爬起来，抓起扫帚就是一招秋风扫落叶，落叶归根！果然，好的不灵坏的灵，来人被我一扫帚扫进了冷泉里，虽然水不深，但他仿佛很怕冷，碰到冷泉就难受的闷哼，然后就晕过去了。
　　我吓的赶紧把他捞起来，往岸上拖，打了几巴掌也还是没醒，我心下一慌，不会是刚会了仙朋归来的哪位灵神吧！要么是喝了点酒才这么不经打，万一他还有“知神”，那就更麻烦了，“知神”一旦知道自己的灵神受到伤害，杀红了眼也要灭了对方的。
　　完了！这次苍琰都难保我了，我哆哆嗦嗦的拽着他就往寝殿拖，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藏起来再想法子吧！
　　他就这么躺在我的寝殿昏睡到第三日，还是没有醒，我每天除了洒扫、端茶送水、洗衣洗碗之外，做的最多的就是把手指并起伸到他鼻下探他是否还活着，虽然这个办法很蠢，但是我没有神力，根本没办法用灵识互通去探他性命如何。
　　一直到半月后，这个人终于醒了，我喜出望外，战战兢兢的过了半月，我都快出现神识恍惚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喝了我递的水润了润嗓子，开口第一句就问我叫什么名字，完了，估计是个记仇的灵神，我扑通的一下跪在我自己的床前：“这位灵神，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饶了我吧，我来生做牛做马伺候您啊，哇啊......”这些是大师兄从人间带给我的话本子上学的，那些鼠辈之人手无缚鸡之力都是这么求饶的。
　　“咳、哈哈哈，谁要你的命呢？小丫头。”这人笑起来还挺好看，明眸皓齿，剑眉星目，神宇间力量充沛，瞳孔漆黑却折返着星光点点，呼唤着人想要沦陷。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像极了魔鬼地狱里的饿死鬼，看见吃的就傻笑流口水。
　　“多谢你救了我啊，现在我有要事要办，以后再在来道谢。”
　　“嗯？谢我？你不是应该怪我吗，毕竟是我......”我正感到纳闷，那人一拂袖就出了门了，嘁，是个怪神。
　　数月过后，他果然来了，半夜来的，我睡的正香，他正襟危坐的在对面的凳子上。我翻了个身，睡眼惺忪的看见了一团黑影，吓得心肝脾肺肾的飞了，拿起枕头就摔了过去，他应声倒地，嘶嘶的抽着凉气。等亮了灯，我心凉了半截，完了，之前的账还没算，又添新债。我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小命就要完结了，我现在喊苍琰肯定会被眼前这个人灭口的，不行，我只能坐在这里，等。
　　等他爬起来，等他整理衣冠，等他走过来，等他伸手牵我，他微微的笑着，看我不说话，先开了口：“多谢恩人救命之恩，今才来拜，属实是彧隼当时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走，望恩人原谅。”
　　原来他叫彧隼，是个好神仙的名字。
　　“诶嘿，不、不必了，受不起，我也没做什么。”只要你不追究我差点打死你的事。
　　“恩人谦虚了，多亏恩人一眼看出我受晶火之困差点入魔，及时将我打进冷泉，才得以控制，彧隼跪谢恩人！”
　　“哎！别别别，你跪我也得跪。”我整日就是跪，现在睡觉还得被吓起来跪，我太不容易了！
　　“恩人不愧是苍琰灵神的弟子，果然好本事，彧隼佩服，愿与恩人做挚友，跟随恩人左右！”
　　嗯，他连苍琰的名号说了，我再说我只是不小心打了他，就太太丢人了。
　　就这样，他时不时会出现在我面前，帮我扫地，帮我洗碗，陪我去偷学，他一个灵神，一定是太无聊了，才喜欢跟我这种神一起玩儿，过段时间他腻了也就走了，我不甚在意，但时日久了，心里也会挂念。
　　他也爱弄些小玩意儿逗我开心，有时是人间的零嘴，有时是仙尘的法器，还有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我都喜欢，都好好收藏着，甚至开始期盼他常常来找我，闲话一个午后或清晨。
　　“时泉，我喜欢你，这神界太过冷清，你可愿与我长相厮守，遍历人世，做一对平凡夫妻？”他在换更的时候站在海棠花树下紧张的看着我。
　　换更的时候很漂亮，从白昼换到夜晚，虽然变化不大，但换更的时候，神鸟会绕着彩云飞，彩云会绕着风跳舞，一树风华顷刻飘散，钟声袅袅万物将息。
　　平凡夫妻，我还不太懂，只知道此刻的他不愧是一品灵神，太美太好，我太欢喜了。
　　“嗯。”话本子里写的，这种时候点头就好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