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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代贤后弥留之际 ...

  •   一代贤后弥留之际
      我躺在缀满明黄流苏的帐子里,尽管身上盖的是上等的蚕丝被,宫女们也早把火盆生好,但我却仍是可以感觉到一丝丝生气从我体内流走,飘向混沌太虚。寒气,在四肢百骸中游走,如骨附蛆,侵入我的五脏六腑。兴许是因了这寒气吧,又或是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久病混沌的脑子却格外的清醒。
      隔着重重的纱帐,仍可隐隐看到帐外跪着的一干人等,细微之声也如蚊虫细语般传入耳中。有宫女轻声的低泣;有太医的叹气声;也有嫔妃间悄声的交谈……我想,我这一去,他们就都解脱了吧。
      想到这儿,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跪在帐两旁的宫女慌忙把呈上丝帕。我五指紧紧地抓着丝帕,侧身捂着嘴狠命地咳着,声嘶力竭,似是把肺都要咳出来一般。
      终于,那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止住了,我已是浑身虚汗淋漓。白色的丝帕上染着斑斑血迹,像早春的桃花,艳艳的,触目惊心。
      宫女细心地为我擦去满额的汗水和嘴角边的血丝。我费力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作了作口型。宫女会意地点了点头,说:“娘娘放心,皇上正往静安宫来呢,估摸着一会子儿就到了。”
      我安心地闭上眼,毕竟,在最后这个时候,我还是不希望他对我不闻不问的吧。努力压制着那最后一点快要散去的意识,灵魂却不由自主地向外飘去。
      飘啊飘,我仿佛又回到了我人生中曾经那所有的开始点。
      那时的我,只是小小的太原留守次子的正室,名唤长孙倾月。只因素有贤名,门当户对,且兄长为其帐下的一名谋臣,于是这门亲事顺理成章的定下了,那一年,我十三岁。
      十三岁的我,虽然年幼,但亦知书达理,循尚礼法,深明“不妒不闹,容人以德,为女子之大善”、“妻以夫为天”的道理,况他与我不过是场政治婚姻,所以对于他的放纵滥情,只当不闻不问。
      那时的他,虽未登大宝,但亦是天下闻名,谁都知道太原李家次子骁勇善战,万夫不敌,偏又生得星目剑眉,英挺不凡,这样的男子,怕是谁都要倾心的吧。桃花泛滥,只为哪般。于是,府内美人如云,丽色无边。人们都说,定又是个薄情寡义、喜新厌旧之人,其妻又如何忍得?
      后来,隋朝灭亡,他的父亲当了大唐的皇帝,封他为秦王,而秦王妃的头衔他却给了一个宠姬——花疏。我不恼也不闹,只是含着一丝微笑在旁静静地看着,彼时,我年方十五。
      我怎可去闹?他是天子最器重倚赖的秦王,而我,爹娘已去,兄长却非一母所出,感情平淡,自是不会为我说话。所以,这王妃之位,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我不闹,但花疏却闹了。是的,花疏就是那个夺我位的女子,我却并不恨她,毕竟,神仙似的人儿谁都会喜欢的吧。靥笑春桃,云堆翠髻;唇绽樱桃,榴齿留香;纤腰楚楚,回风舞雪;珠翠辉辉,满额鹅黄……最重要的,她爱他。是,她爱他甚于自己的生命,从她眼神中不时的流露出的决绝便知。他也爱她,不然不会立她为正妃,只是,他同样也爱着府中其他的女子。花疏却天真地认为他们只属于彼此,怎能容忍与众多女子分享他呢?于是便有了“驱众婢,赶美姬,王妃原是妒妇人”一事,轰动了整个长安城。他怎丢得起这等脸面,于是,一纸休书飘到了花疏面前。
      我始终记得,花疏被两个家丁架出府外时,往日如画的容颜却是憔悴不堪,面如死灰。她不停地哭喊着,临出府,她忽然无限哀怨地高声尖叫:“世民!我是花疏,那个爱着你的花疏呀!你记住了么?”说完,便往那红漆大门上死命一撞!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不相信那个柔弱的女子竟刚烈至此!
      他也是,呆呆地看着那滩殷红的血水汨汨地流成一股,往脚边淌来。过了许久,才走上前,抱起花疏渐冷的身子,沉默不语。
      至此后,遣散姬人与歌婢,人们都说秦王转性了,只有我知道,那只是花疏的死给他造成的暂时影响罢了,那个喜爱美人如虹绕身的秦王其实一直都在骨子里。
      后来,玄武门兵变,将他送上了太子之位,也令我由一个微不足道的秦王侧妃成为王妃,既而是太子妃。这一切,除了兄长的功劳外,更多的,皆因我不妒。
      是啊,我不妒,人人都赞我是贤良淑德最堪叹,天下女子第一人。可有谁知道,我不妒不是因为我有多大的容人之量,而是因为我根本不爱!
      二九年华的我,虽日日读着《诗经》,却根本不懂什么是爱,许是懂的,只因着他,不去爱罢了。我只是在努力扮演好一个温柔贤淑的好妻子的角色,为自己、也为长孙家获取更多的荣耀与地位。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可我终究是觉着寂寞的。我能在他与众美饮酒作乐时面不改色,微笑颔首,却不能不在独处时深感寂寞无聊,渴望寻求一段“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感情。所以,才有了那晚借酒纵性一事。
      那日,前院如往常般歌舞升平,我托病未至,独自一人在后花园内闲逛。忽见天上月色皎洁,遂欲饮酒把玩一番,嘱侍女取来金樽玉壶,于湖边太湖石上侧卧而饮。
      刚饮几杯便已觉得昏昏沉沉,奇怪,平常的我不是这般不胜酒力啊,哦,或许是这月太过明亮,把每个人的内心都照得清清楚楚,干净的或是肮脏的,没有丝毫掩盖。
      兴之所至,高声清吟:
      “将进酒,君莫停,
      但愿长醉不用醒,梦里红颜倚膛前。
      歌未歇,曲未停,
      娉婷扬袖曲身轻,酩酊醉梦难清醒。
      昔日柔情已远,如今徒剩独伤。
      回看夫婿何处在?醉卧粉脂温柔乡!
      情茫茫,意茫茫,何处隐惆怅……”
      远远的,看见一抹挺拔的身影走过来。我知道,那是他。可我并不愿起身,管他呢!今晚且让我纵情放肆一回,不必再做个端庄贤明的太子妃!
      走近了,看清是我后,他皱着眉,颇带微词地说:“你怎么在这儿?宫人传话说你病了。”
      “那殿下呢?殿下不是应该在东宫前院饮酒寻欢、与众美同乐吗?”
      “你喝酒了?”他看到地上滚落的杯盏,和风中吹来的丝丝酒气,眉头又皱起一分。他也没有料到我平日素来端庄的竟有这样一面吧。
      “是。”我大大方方地承认,“殿下饮得,难道臣妾就饮不得……”一阵晚风吹过,满身的酒意也被吹淡了一些,见他已隐隐含有怒意,苦笑一声,慢慢伏下身去,拜倒,“妾身明白了,唐突了殿下,还请殿下见谅……”
      借酒撒泼又能怎样?错的终究是我……
      唤来三五侍女,扶将着起来,返回寝院。
      擦身而过,他背对着我,冷冷地道:“太子妃,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地位,大唐未来国母的身份!”
      听得,我脊梁骨忽然一僵,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而后,略带苦涩地开口:“臣妾领教了,殿下教训的是。”
      心中只觉有万般愤慨与苦涩,我是人人称羡,尊贵无比的太子妃,这是注定的命运,我没得选择,我只能这样一步步的走下去……
      忽然又想到了花疏,那个为爱痴狂的女子。呵,你可知,你死得有多不值……
      至此之后,我仍是那个端庄贤淑、仪态万千的太子妃,不妒,不嫉;不骄,不傲。
      我知道,这便是他想要的。
      而我呢?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长孙家的一切,便是我的一切了吧。
      看,我已无路可逃,无处可逃。
      一年之后,他黄袍加身,立我为后,赐居静安宫。
      立后之前,数位侧妃与宠姬无人不铆足了劲欲夺这后位。她们从不担心我会去争,因为她们都知道——他的心里,从来都没有我的位置,我毫无优势。我也从来不争,因我知道,这后位非我莫属。
      只是,母仪天下又如何?我从来都得不到我想要的,得到的却又非我所欲。哼,皇后也不过是一个看着自己丈夫不忠却仍要欣然以待的可怜女人。纵使尊贵得无可比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可却无半点幸福可言。
      嫉妒的人说我命好,可他们怎能做到似我这般包容大度?不不,她们定不能。只要爱了谁又能呢?这个后宫之首的位子,坐的并不是那么舒坦啊。
      而他似乎也自觉对不起我,于是,竭尽所能给我以爱之外的任何东西。赏赐珠宝首饰、奇珍异物,立我儿为太子……连带着,兄长一家也是容宠有加、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呵,皇恩浩荡啊!
      他不能许我以爱情,我便独自收留我的爱情,只在那夜半无人,月色寂寥时,自心底悄悄绽放。
      在天下人的眼中,他是一位英明的君王,我是贤良的皇后,而我们,更是被称作“鹣鲽情深,相敬如宾”,堪为天下夫妻的楷模。
      可有谁知道?我们真正是相敬如“冰”啊!他宿他的上掖殿,我居我的静安宫,如无大事,连面都见不到。
      又有谁知道?作《女诫》的长孙皇后曾写过“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这样的诗,不,他们永远不也不会晓得。在他们眼里,我始终是那个不妒不骄的长孙皇后!
      我累了,真的累了,不论是身不由己的包容还是人前强欢笑的端庄,都已令我不堪重负。
      于是,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太医束手无策,任何珍贵的药材也是空费,心病哪得凡药医?但心境却是越来越明朗,我知道,我就要摆脱这一切去追我所求了。
      只是,那个在黄昏的楼里读着“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女孩,那个想着“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是怎样一种婉致风情的女子去哪儿了?为何她们都渐渐消失在风里的……吹散了……不见了……
      正想着,太监尖细的嗓子将我神游太虚的思绪重新拉回这具枯败的身体里来。
      他在一片山呼万岁的声音中走到床前,眼神流露出的焦急不是伪装。呵,他总算也有注意到我的一天啊,我好笑地看着。
      他握住我瘦骨嶙峋的手,张口想唤我的名,“倾……”却再也无法接下去。
      看吧,他连我的名字也不记得。
      我费尽最后一丝力气,张开嘴,做出几个口型后,魂魄便彻底地离开了那具我生活了三十六年、承载了我尘世中所有的荣耀与尊贵的躯壳,飘向窗外的九重天。
      我知道,他并未看清我说的是什么,只是一味地叫我放心,别担心太子,还不忘微责自己有多少亏欠我的地方……
      可,天知道,我只是在说:“我终于可以不用再为你而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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