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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觉睡没了20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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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鸣从一场混乱的梦中醒了过来。
他睁眼时视线尚且模糊颠倒,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渐渐辨认出天花板上的白炽灯,高悬着的输液瓶,摇摇摆摆的电风扇和一个趴伏在自己床头的人。
卫子鸣睁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
这是个女人。她面朝下埋在胳膊里,年纪似乎有一些大了,脑袋乍一看上去还是蓬松的黑色短发,但搭在床沿的手背上却已经能清晰地辨认出曲折的皱纹和斑痕。
卫子鸣有点迷茫。
他努力挖掘记忆,却只记得自己前一秒还在高中毕业聚会上和自己的好兄弟们一起吹瓶,然后摇摇摆摆地唱着歌奔往KTV,中途似乎是绊了一跤,眼睛黑了黑,怎么再睁眼自己就进了医院?
喝断片了?酒精中毒了?摔一跤磕到头了?还是喝多了和别人干起来打输了?
卫子鸣满腹猜测,越想越慌,只觉得回头被自家老妈知道了保准能把自己从二十六楼打到楼下小区,顿时起身就想跑路。
只是还没等他真的做出什么动作,就清晰地感觉到了一阵铺天盖地的头痛,混杂着腰酸,手麻,腿软,让卫子鸣的眼前阵阵发黑,还顺带惊醒了那个趴在他床边的女人。
她像是被他的动作给忽然惊醒,猛地从胳膊中抬起了头看过来,一双眼睛因为在手臂上压了太久而没法聚焦,努力地眨了眨,又揉了揉,才终于对上了卫子鸣的视线。
四目相接,卫子鸣好像听到有人在自己个的脑袋里咣咣敲钟,震得他头晕眼花,心惊肉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迟疑地从喉咙里挤了出来:“......妈...?”
女人看上去约摸六十来岁,脊背虽然尚且挺拔,脸上却也已经染上了风霜的痕迹,脑袋上蓬松的短卷发黑得不太自然,仔细去看就能辨认出染过的痕迹。
这和卫子鸣记忆中的妈妈差了太多,他甚至能够清晰地回忆起自己高考前一天他妈妈亲自去染了头深红色的长卷发,还笑眯眯地扬言是给他的高考助力,被他一通笑话。
如果不是因为那过于熟悉的五官,卫子鸣甚至根本不会想到叫出那声“妈”。
然后卫子鸣就看到对方的眼眶迅速红了起来,像是为了印证他猜测般地露出个笑模样说:“乖仔,你终于醒了,我去叫医生进来。”
卫子鸣疯狂瞳孔地震。
大概是因为自己脸上的震惊惶恐太明显,卫妈妈正准备往外走的脚步又收了回来,忧心地探身摸了摸他的额头问:“怎么了这是?哪里不舒服吗?”
卫子鸣没吊针的手颤微微地抓住了妈妈的手腕,惊疑不定地张了张嘴:“你——”他吸了口气,出口的声音却仍然哆嗦得厉害,“——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他出门前他妈还是十里八乡风韵犹存一枝花,怎么眼睛一闭一睁,就变成了慈祥和蔼老奶奶了?!发生了什么啊!??
卫妈妈愣了愣,瞬间改摸为拍,往他脸上假模假式地招呼了一下,脸上的疲态和倦色都跟着淡了几分:“死孩子,刚醒就拿你妈开涮,你妈我在同龄人里算保养的好的了!你看看哪个六十多岁的阿姨能有我这么漂亮的!”
这话倒是没说错,倘若以六十岁为标准来看卫妈妈的话,她除了头发白的快了点,体态和打扮瞧着都要比同龄的阿姨年轻一些,为此就连和老姐妹一块出门跳舞都还没少让卫爸爸酸溜溜地嘀咕两声。
卫子鸣听到这话却是更懵了:“六十?!!?妈你不是才四十多?!”
卫妈妈乍一听,还以为自个儿孩子在变相说自己年轻,毕竟这说法是他惯用来哄自己高兴的伎俩,但嘴角刚扬起来,就被卫子鸣满眼情真意切的震惊给弄得微微一愣,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医生嘱咐过的话,视线不由得落在他头上还没拆的纱布那,脸色微微一变,迅速转身去叫医生。
目睹亲妈表情变化全程的卫子鸣心里咯噔一声,直觉大事不妙。
他有心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现在他还吊着水,腰酸腿软,行动受限,只能躺在床上左右张望试图了解情况,但触目所及的空间实在有限,除了辨认出这医院挺新挺干净以外,唯一值得注意的也只剩床头柜上的一个手机。
卫子鸣也顾不上吊针的血回不回流了,左右手轮流够了够,才好不容易把手机从柜面上扒拉了下来,又盯着那薄薄的机身和背后的logo看了会儿,却怎么也辨认不出这到底是哪款手机。
——他好像从没见过这个品牌。
卫子鸣的心脏砰砰跳,他隐约感觉自己似乎猜到了什么,又无比希望自己是猜错了。
只是没等他再多做什么,卫妈妈就已经急匆匆地领着医生过来了,卫子鸣有点不安地被按在床上用手电筒照了照眼睛,又看着医生对他又揉又捏了好一番,才听见他问:“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卫子鸣眨眨眼:“卫子鸣啊?”
医生点点头,拿着一个本子不知道在记什么:“记得是哪几个字吗?”
卫子鸣看了一眼边上的卫妈妈:“卫是守卫的卫,子是子弹的子,鸣是一鸣惊人的鸣。”
医生又点了点头:“记得自己是发生了什么才出现在医院吗?”
卫子鸣迟疑地说:“…………毕业散伙饭喝多了?”
医生和卫妈妈的动作同时一顿。
医生推了推眼镜,抬眼看了他一会儿,才说:“记得自己现在几岁了吗?”
这反应让卫子鸣的嘴角颤了颤,声音都细了一个八度,他低垂下脑袋,眼睛在医生和卫妈妈中间打了个转,吭叽道:“十……十八?”
卫子鸣看着医生。
医生看着卫妈妈。
卫妈妈的眼睛又红了。
医生转回头看向卫子鸣:“卫先生,您这应该是因为车祸导致的颅脑创伤引起的记忆受损。”
卫子鸣茫然地:“啊?”
医生合上记录本,冷静地说:“这么说吧,卫先生,您今年三十八岁了。”
卫子鸣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在这一刻,他再次听见了自己胸腔里疯狂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好像就在自己的耳道里跃动一般,震得卫子鸣头晕眼花,以至于让他产生了种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的幻觉。
他茫然地重复问:“什么?”
医生平和地看着他:“卫先生,您三十八岁了。”
卫子鸣花了点时间把这句话拆开又重组,反复咀嚼又理解,才一点点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医生,又转头看向卫妈妈:“三十八?我?”
卫妈妈走了过来,伸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她的表情看着很难过,卫子鸣被她看着心里一抖,又低头看了眼妈妈布满皱纹的手,有些恍惚。
他心想不对啊,他明明才十八,前十八年的事情他基本都记得清清楚楚,喜欢的女明星名字也都能挨个说出来,怎么自己喝个酒唱个k就平白无故地少了二十年?
这合理吗?这不合理啊。
医生似乎又问了自己几个问题,卫子鸣应完答案就不太记得了,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医生走了,妈妈又倒了杯水插了根吸管递到他的嘴边时才回过神来:“妈,真的吗?”
卫妈妈轻轻地喊了声:“乖仔,医生说过段时间应该就会恢复了。”
卫子鸣忽然荒唐又委屈极了。
他的大好人生明明刚开始,怎么就结束了。
他有点想哭,瘪了瘪嘴又忍住了,只瓮声瓮气地问:“爸呢?”
“你爸在附近旅馆休息,他和小蒋轮流守了你一周了,都没睡好,我今天刚把他们劝去睡觉。”卫妈妈怜惜地拨了拨她儿子为了缝针而剃短的头发,又叹了口气,“我想着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一下子见那么多人也不好,正好也让他们好好休息会儿,晚上再叫过来。”
卫子鸣听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闻言也只是吸着鼻子点点头,又哼哼唧唧追问:“那我弟呢?”
卫妈妈说:“他这一周前刚去的国外,你这事发生得太突然,我们不想让他瞎操心来回跑,就还没告诉他。”
卫子鸣睁大眼,有点跟不上:“他怎么去国外了?”
卫妈妈顿了顿:“你弟去国外读的研,后来基本就定居在国外了。”
卫子鸣觉得完全天方夜谭:“他还能考研?!就他?!”
卫妈妈挑起眉恶狠狠拍了一下他的手,卫子鸣缩了缩,本想据理力争一下他弟本来就是个上课偷玩手机下课聚众吹牛的傻批,但对上卫妈妈警告的眼神,还是识趣地闭了嘴,转而想起了另一茬。
卫子鸣紧张地问:“妈,我现在...我现在长得怎么样?”
卫妈妈愣了一下:“问这个干嘛?”
卫子鸣的记忆缓缓复苏:“你以前和我说过,老爹就是三十多岁开始脱发发福的——”他颤巍巍地问,“我现在,头发,还、还健在吗?”
卫妈妈看着自个儿三十八岁的儿子丧眉耷眼的模样,既觉得违和,又觉得诡异的熟悉,哭笑不得道:“行了,头发还在,我拿手机给你看看。”她说着探手去摸床头柜,却摸了个空,正疑惑着,就看卫子鸣从枕头底下摸出了自己的手机递了过来。
”你拿我手机做什么?”卫妈妈接过来,屏幕几乎是立刻就亮了起来。
卫子鸣说:“没见过这个牌子……”
卫妈妈看了看卫子鸣:“是前几年新出的,不过具体的我也不太了解,这还是小蒋给我买的。”她说着,手上动作已经打开了相机朝卫子鸣转了过来。
卫子鸣下意识地去看屏幕,嘴上还在问:“小蒋是谁啊?”
话音落下时,卫子鸣看到了屏幕里那张和他自己印象里像又不像的脸,他的眉目开阔,脸上挂着淤青和结痂的伤口,头上缠着绷带,眼尾带了点细细的皱纹——但这一切都不如卫妈妈接下来的那句话给卫子鸣的带来的冲击大。
卫妈妈说:“乖仔,你已经结婚了,小蒋是你丈夫。”
卫子鸣的脑袋空了两秒,然后瞬间掉转了视线,试图从妈妈的脸上看出开玩笑的意思,但是没有,卫妈妈只是安静又难过地看着他。
“我结婚了?”卫子鸣喃喃,“和个男的?”
他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男的?”
怀揣着前十八年记忆的卫子鸣从来不知道,男人和男人是可以结婚的,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和男人的结婚的。
卫子鸣想,怎么可能呢?
“他叫什么?”卫子鸣不死心地追问。
卫妈妈看了看他的表情说:“蒋末。我记得你后来和我说过,你们好像是高中同学?”
卫子鸣的耳朵嗡嗡作响:“蒋末?”
卫妈妈没说错,卫子鸣的确有一个高中同学叫作蒋末。卫子鸣记得他,他和蒋末从高一开始,到高二分班都在一个班级里,但是两人并不熟悉,最有印象的事大概就是有时候没做作业,会和几个兄弟锤子剪刀布,输的人去找蒋末要作业抄。
在卫子鸣的记忆里,蒋末非常瘦,像竹竿,戴着眼镜,有些土气,学习很好,没什么男性朋友,但是脾气挺好的,他们那伙人无论是谁找他借作业,十回有九回都会给,还有一回八成是他借给别人了还没还回来。
卫子鸣那伙人为了借作业,经常屁颠颠、笑嘻嘻地叫他学霸,有时候碰到能帮忙的也会搭把手,毕竟拿人手软。但更多的接触确实是没有了,卫子鸣甚至不记得他散伙饭那天有没有来,根本就是属于那种毕业了之后基本这辈子可能都再碰不到的同学了。
卫子鸣怎么想得到自己居然和他结婚了。
卫子鸣的心天崩地裂,甚至怀疑从刚刚开始发生的一切都是在做梦。
两个男的怎么可能结婚?!他怎么可能和男的结婚了?!他怎么可能和蒋末结婚?!!?蒋末?!!?
卫妈妈看出他的混乱,也没再接着多说什么,站起来拿着杯子去病房自带的厕所冲洗,等着儿子自己消化。真要说起来,她其实也不知道卫子鸣究竟是什么时候明白自己的性向的,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他大二那年的国庆节了。
她还记得那时候小儿子领着卫子鸣坐在沙发上,拐弯抹角煞有其事地说了一堆什么真爱无罪做好保护措施就不会得病之类的怪话,听得她和丈夫一头雾水,最后还是卫子鸣无语地捂住了小儿子的嘴,看着他们言简意赅地说:“爸妈,我喜欢男的。”
那时候距离现在多久了。
卫妈妈看着水龙头里涌出的水出神地想,也快二十年了。
之后的整个下午,卫子鸣都沉浸在纷杂又混乱的思绪里,一边想着自己眼睛一闭一睁就消失了二十年的人生,一边想着和自己高中男同学结婚了的恐怖事实,刚睡醒的大脑越想越乱,最后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怎么就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卫子鸣躺在床上,只能看到病房窗口外大片暗紫色的天空。病房里空空荡荡,连卫妈妈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走廊里偶尔传来护士们的对话说笑声,和推车轮子滚过地板的声响。
卫子鸣看了会儿从门缝里透进来的走廊灯,心想,你.妈.的,是真的啊。
他多希望自己睁眼是躺在KTV的标包里,自个人兄弟还在边唱着跑调的歌边拉着他的手一起摇摆。
卫子鸣满心悲怆。
也是在这时候,他听到门外的走廊传来了断断续续的交流声渐渐靠近,最后停在了他的门前,卫子鸣愣了愣,抬眼去看,就瞧见紧闭的病房门被人推开了。
他看到了去而复返的妈妈,跟在她身后老了一圈的老爹,和——
卫子鸣陌生地看着他。
——和戴着眼镜,站在门口看着自己,和记忆中几乎完全对不上号的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