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乖》宋公子晏

124、番外

　　他服下销情蛊的第七天，勾陈宫下了一场大雪。
　　九幽的天气向来没有定准，六月飞雪，隆冬惊雷，司空见惯。十顷宫宇尽数铺层白，肃穆凄寒。

　　他伏在案前审阅公文时，立着一位锦衣鹤发的老者: “殿下与雨族公主的大婚定在六月初四，是个良辰吉日。”
　　“孤准了。”

　　雨族，南海雨族，举族世代居于安鹿岛。在他的印象中，九幽似乎一直以来都和雨族有着不小的渊源。
　　婚约定在几万年前，是场关乎两族利益的联姻。
　　他君临九幽时日不长，这个位置想尽快坐稳，最妥的法子就是尽快与雨族公主完婚。

　　五万年前，父君欲兴兵伐蛇山部落，借道雨族属地，将他作为质子送入雨族。父君从未问过他，便将他作为棋子，与雨族公主订下亲事。只因为他是父君膝下唯一子嗣。

　　那日，他甫一回九幽，亲自找上正湖边泛舟垂钓的墨鳞，开口就说:“孤想忘一些事情。
　　“臣有法子，不过，殿下要三思。”白衣青年收下鱼竿，将扁舟划到他面前。
　　他敛去面上种种，沉声道:“ 孤想好了。

　　墨鳞的销情蛊，养在三途川，一经入口，直往脑髓，将最心心念念的记忆吃得干干净净，从此再记不得。既然他下定决心要忘，一定是痛彻心扉，于他和九幽都是件好事，墨鳞这样想。
　　服下销情蛊，他躺在墨鳞的黑泽之畔，喝了一-天的烈酒，睡了整整三天三夜。
　　再苏醒过来时，眼见烟雨缭缭，觉着心间枷锁释然，无比清闲自在。

　　如今，忘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大约是忘了些永远不愿提及的往事。
　　那些事情，忘了便忘了。

　　大婚的前一夜，他毫无征兆，做了一场荒凉的梦。梦境昏暗，光线极弱。
　　因为修炼不大认真，向父君展示时出了纰漏。父君盛怒，下令腰斩了他的第一个师父，对他一顿狠厉的皮鞭加身，将他送往生谷，吊在熔岩上。
　　被铁链缚住手脚煎熬时，救下他的，是个和他一般年纪的小丫头。那个小丫头的模样记不得，发生了什么事也一并忘却，唯一留下的印象是四个字，一见如故。

　　也是在那一年，父君兴兵大战昆仑虚，兵败如山倒，十万族人被杀得四散逃窜。
　　领余众藏到魔窟，哀嚎连连，父君见大势已去，派遣使者去说和，愿自刎谢罪，求天族放过魔窟里的老弱病残。
　　悬在青冥上的白衣上神，一剑刺进使者的胸膛，决绝地说:
　　“九幽余孽，一个不饶。”

　　她一呼百应，召集众神，结出天族阵法。
　　狂暴的能量，风云苍茫，天地为之变色，生生轰在九幽最后的那道堡垒上。

　　一瞬间，魔窟倾塌，父君重伤瘫倒在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推进极窄的石缝，手指着魔窟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鬼儿你要记……你一定要记住，那个为九幽带来灭顶之祸的女人……”

　　大婚当日，门庭若市，有少年老成的龙渊魔君宁川，德高望重的雨族族长丹孚，韬武略的白山神首阳，个个在六界负有盛名。
　　红毯铺了五十里，礼乐嘹亮，天大的排场。
　　他并无闲情逸致应付宾客，客套三两句。

　　入夜红烛摇晃，他推门而入，新嫁娘披着盖头坐在床沿，桌上彝樽里盛着合卺酒。
　　依照礼法，合巹酒需交杯而饮，夫妻二人便可结发到白头。
　　盖头下的人缓缓起身，上前依在他怀里，端起酒爵柔声: “让妾身，服侍君上。”
　　他伸手去掀大红盖头，蓦然顿了下来。眼前的场面，似曾相识，就像发生了昨天。
　　曾经娶过谁？

　　推开她，他奔出寝宫，在荒野里睡了一夜。脑中不断闪过画面，是适才喝合卺酒时闪过的。
　　那个人面容模糊，跟着他念诵:“上苍为镜鉴，今吾二人结发，生愿相依依，死亦长相伴。
　　“虽贵贱荣辱，命途难测，两情不改。
　　“永无相负期。”

　　那些话，缭绕在耳边，久久回响。猛然心间剧痛，像千万把刀子在扎。
　　大婚之后，他终日忙于政务，再未驾临过叶阳宫。那位新婚的雨族公主终日盛装，金钗玉钏戴也又摘，摘了又戴，苦苦等在铜镜前。
　　侍奉雨族公主的侍女体谅主子，看不下去，混进他的寝宫里进言: “殿下，公主日日思念着您。今宵，请殿下移步叶阳宫，与公主共度良宵。”
　　他只说了一-个字:“滚。”
　　小丫鬢哭哭啼啼回去稟报。
　　她不恼不怨，幽幽自语:“ 本宫等得起。”

　　他又去了趟黑泽，与归隐的墨鳞对饮手谈。
　　他的棋风依旧霸道悍然，墨鳞见招拆招，并不落下乘。棋毕，他输了十来子，败得一塌糊涂。
　　对弈时，他早已心不在焉，每每拾子落子，心间一冽。棋盘对面，坐着一个姑娘，相貌模糊。大抵是他忘记的那个人，原来他们还曾一起下过棋。
　　忘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墨鳞，你服过销情蛊吗？”
　　“回殿下，臣最初养蛊便是为了自己。”
　　“那孤问你，你忘了想忘了那个人？”
　　“一干二净。”

　　那一夜，他睡在墨鳞搭的简陋木屋里，听着雨打芭蕉，彻夜未眠。
　　在黎明时，终于入梦，梦中没有半点声响，四周一派漆黑，他浑身都动弹不得。在梦里他清醒无比，料想应是梦魇加身。
　　他惊觉手脚被缚住，咒术封了一身筋脉。
　　她在阴暗处不疾不徐走来，说了许多话，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最后，她蓦然上前，轻轻吻在他的侧脸，湿热而温暖。
　　耳畔闪过一个声音，转瞬即逝。

　　“你我的师徒缘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