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天明》泼墨桃花

1、第 1 章

　　袁天明挑着盏灯跟在袁素缨身后。袁素缨穿着绿色的袄子，一张脸显得有些发白，只有鼻子冻的通红。走了会，绕过几个院子，素缨停了下来，提着灯笼的手往前一指道：“天明哥，你的屋子就在前面。”
　　袁天明对着偌大的院子啧啧点头，心想这沈府果然是气派，教书先生的屋子还带个院子。
　　素缨仿佛看出袁天明的心思，噗嗤一笑，脸上添了几分血色。
　　“天明哥，你是三少爷的教书先生，不能算下人。沈府当然是当客人把你贡着。”
　　袁天明摇头道：“不敢不敢。不过是认识些字罢了。”
　　素缨进屋后把灯笼搁在椅子上，借着光点了盏油灯，一会又嫌不够亮，打算再添盏的时候被袁天明阻止了。
　　袁天明拉着素缨坐在自己面前，手移到桌上却没松开。素缨的脸微微一红，低了下来却再不敢看他。

　　袁天明想起第一次见到素缨，自己不过九岁。常年在外走镖的父亲难得回了趟家，还稍着结拜兄弟的一家三口。
　　袁天明的爹袁正纲本是绿林上混的人，后来遇了贵人便金盆洗手干了镖师这一行。袁天明五岁前是在山寨里过，五岁后便下了山在镇上住下了。袁正纲平常甚少回家，偶尔过节的时候会托人稍些衣服和银子回来。
　　据袁正纲说，他和结义兄弟袁武是在镖局里认识的。袁武本身也是个绿林人士，两人同姓又同为曾经的绿林人士于是在镖局里和分外投缘，哪天喝多了就顺理成章的结拜了，连带着下一辈的婚姻大事也给一并解决了。
　　袁正纲回家的时候正抱着素缨，进门见了袁天明就把素缨放了下来，摸着袁天明的头道：“儿子，你看这就是我给你找的媳妇。”
　　素缨那天穿着红色的袄子，还扎着两个羊角辫，不怕生地打量着袁天明。
　　她住了两天便随袁武夫妇回了镖局，临走的时候又哭又闹的。袁正纲对袁天明说：“你媳妇那是舍不得你呢。”
　　袁正纲再住了两天也回了镖局，开春后，袁天明的母亲因积劳成疾没多久就去世了。袁正纲回家了一趟，办理了丧事后把儿子送到了附近的寺庙里寄宿。然后就像以前那样，过节的时候会稍些银子过来。
　　袁天明九岁的时候拉住袁正纲的衣角问过为何袁素缨能和父母一起住镖局而自己不能，袁正纲答自己常年走镖怕在镖局不能照顾天明母子。这算什么理由，九岁的孩子都糊弄不了，袁天明到了寺里后便没再问过类似的问题。
　　看了几年书，考了个秀才后便开始倦怠，直到收到素缨的书信才知道没过几年镖局被仇家寻仇。难怪十五岁后便不再有人稍银子过来。袁天明收到信的那天多喝了两杯酒，觉得头有些晕又乘兴耍了套寺里武僧教的拳法，然后倒在床上昏昏睡了过去。

　　再次见到袁素缨对方已不是当年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了。
　　那一年早春雪未消，袁天明踏着雪远远见一穿碎花袄子的少女撑着伞立在桥头。走了会，到五步开外的地方却有些踌躇。一时犹豫不知如何上前，对方已回眸冲他一笑。
　　“天明哥，你怎么不过来。”
　　袁素缨笑起来仿佛能把桥上的春雪化去，袁天明那刻想起父亲心情莫名有些复杂。但袁素缨提起袁正纲却简单多了。
　　“天明哥就和袁伯父说的一样，其实，伯父这些年一直很记挂着你。”
　　袁天明一下子有些不明白，就像他九岁时拉着父亲衣角问为什么父亲不带自己和娘一起住在镖局父亲回答时自己的感觉，这——真的不是开玩笑么。他心里千头万绪，最后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其实不是没想问过，后来有很多机会，他都曾想问父亲同样的问题。只是如今，哪怕再问自己也永远不知道答案了。
　　突然，又有些不知如何形容的失落。
　　“我爹究竟是被谁杀的？”
　　素缨摇摇头。
　　“当年我随娘回了娘家，再回去的时候，镖局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江湖的人总说这是昆仑魔手谭千重干的，说他是因为恨赵当家毁了他和赵二小姐的好事才怀恨在心所以寻仇的。只是……”
　　“只是什么？”
　　素缨幽幽地叹了口气，已没有刚才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袁天明见素缨的神情，心想这什么昆仑魔手多半不是灭赵氏镖局的人，心里又莫名有些茫然。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本来听到谭千重的名字已经打定了主意找他报仇，可如今又一下子像是失去了目标。
　　素缨见袁天明脸上一阵的阴晴不定，有些不安地唤了声“天明哥”。
　　“伯父在世的时候，我常听他夸你人聪明读书好。我想伯父是不想你以后走他的路在刀子口讨生活。他定是想你考个功名能有份安稳的生活。”
　　袁天明混乱的思绪渐渐被素缨理出了个头绪。他之前一直有些怨父亲从不管他，听了素缨的话后不禁在想莫非爹真的只是不想让自己像他一样，莫非他真的是为了我好。
　　他看着素缨期待的眼神心里又有些澎湃，他想素缨妹子定是不希望我去涉险，她这样对我，我又怎能让她失望。
　　他坐正，神情严肃地对素缨说道：“素缨妹子，将来我考取了功名，必定会八台大轿把你娶回家。”
　　素缨脸一红，连忙低头不敢看他。只是没过一会，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天明哥没考中难道就永远不娶我了？”

　　袁素缨的乌鸦嘴在两年后实现了。袁天明壮志满满去了京城结果不过是浪费了盘缠。江南的小雨夹着些杏花，他坐在庙里的青阶上醉的厉害，连打拳的力气都没有。
　　淋了会雨觉得有些冷了，他想到了素缨，于是力气一点点恢复过来，近乎挣扎着回了房间。
　　人生自然会有很多不顺，大不了再等三年重新博过，但不知道素缨有多少三年能等。或者他也可以去考个武状元，寺里的武僧不止一次说他有天份过。只是，他摇摇头，素缨多半是不喜欢他在刀口上过活。
　　半个月后，袁素缨主动找了上门。之前袁天明无数次想过写封信给素缨，但每每提笔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素缨穿着件白衫，脸色有些苍白，就跟衣服的颜色差不多似的，见了袁天明久久没说话，细雨打湿了她鬓边的白花。
　　袁天明正想问素缨妹你怎么了，素缨却“哇”一声哭了出来。

　　素缨的外婆在两天前去了。
　　袁天明从未见过素缨的外婆，只在九岁时见素缨买桂花糖时说过句买一斤回去给外婆吃。袁天明没有外婆，记忆伊始就只有母亲，父亲的感觉都淡。小时候在寨子里摔破膝盖会哭，懂事后却没再这么做过。母亲去世的时候虽然很难过，但灵堂只有他一人，他不时地想到母亲，想到母亲小时候扶他起来轻言安慰自己的景象，然后又想到父亲长久以来的冷淡。于是，就那么自然的，好像再也哭不出来了。
　　他把素缨揽在怀里，心里之前因考试而郁结的情绪，那么不可思议的轻易的化解了。
　　素缨哭着轻声喊道：“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袁天明安慰到：“没事，你还有我。”轻拍素缨的肩。

　　袁天明到了庙里没多久，袁正纲曾去看过他一次，据说那次他是走镖刚好路过寺里。
　　袁正纲安慰了会袁天明，说了会素缨的事。袁天明听一句点一点头。回头等袁正纲离开后又忘记的差不多。
　　现在倒是有点想起来了。
　　他记得父亲说过素缨那天回去也一直哭一直哭的，拿糖都哄不住。哭着哭着就累了睡过去了。第二天还在闷闷不乐却不再哭了，再过段日子袁伯母买了个拨浪鼓，她已经什么别扭都没了。
　　袁天明一时在思考小孩子好哄，那大了怎么去哄。后来发现其实素缨不需要哄。
　　她哭累了伏在袁天明肩膀睡了过去，袁天明小心地把她移到床上，盖上被子。等她醒来，月亮已经升了起来。
　　素缨的眼睛有些浮肿，但表情已经远不如刚来时悲怆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天明哥，我睡了多长时间。”
　　袁天明笑了笑答道：“没多少时间，你肚子饿不饿，我做了点斋菜。”

　　素缨向沈府告了一个月的假，出了沈府就奔了袁天明这。晚饭后，素缨去了正殿在菩萨像前上了炷香。袁天明在殿外等她出来时见她双眼通红，却强作欢笑唤了自己一声，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怜爱。
　　晚上在屋里，素缨陪他喝了两杯酒后便不胜酒力睡了过去。袁天明走到屋外，借着酒兴耍了套拳。那套拳不过是套普通的长拳，袁天明以前学武是不得不练，学会后却变成心里有些不快就使出来。
　　教拳法的师傅每看他练拳都有些无奈。摇头的多了，便直接拉了他来说话。
　　“心里有不快使出来固然是好，只是这拳法也未免戾气重了点。”
　　“况且，一有不快就打拳发泄，也始终不是个办法。”
　　不是个办法，可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袁天明也不想的，只是形成的习惯也并非朝夕间能改。
　　他胡乱想了会，只觉得一时半刻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到井边打了桶水洗了把脸。

　　袁素缨第二天一早便动身去了乡下的家乡。
　　临走时对袁天明说道：“天明哥，我知道你是对我好。其实你我本就有婚约，昨天你大可不必在门外过夜。”
　　袁天明笑着摇头，一时间客套的话又不知该如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