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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大钺。
      建寅三年。
      乌云沉闷的压在头顶上,官道边山野苍茫,万物寂静,天色渐晚只听得马蹄“嗒嗒”和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不时会有仆人吆喝马儿的声音。
      子月一过卫子沅便动身前往建安城,景州出发已经二十几日了,途经润阳、贸域,又转了水路,中途因自己感染了风寒又耽误了几日,想着马上就要回到自己离开三年的都城,她微微有些晃神,三年了。
      只有一行车马,里里外外算上不过百人,低调的行驶在西蜀前往建安的官道上,远远的看见建安城外德云寺中的白塔,象牙白圣洁的塔身,金光闪耀的宝顶,卫子沅稍稍放心一些,终于平安回来了。
      看着镜中日渐消瘦的脸,似困乏了目光有些呆滞,神思却又不知道飘到了哪里。连日来发生太多变故,令她身心俱疲,也许,回到建安城也许会好些吧,想到这里眉头才微微舒展一些。
      父亲卫显旸大将军受人敬仰、军令在身留守蜀中,她陪着母亲晋阳长公主回到建安,舟车劳顿,她的身体已是疲惫不堪,将身子轻轻倚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
      离建安越来越近了,她擦了擦眼角的湿润,本以为是在蜀中在父亲母亲的庇佑下能觅得佳婿,不求权势滔天,不求富贵逼人,但求真心实意,令她后半生平安喜乐。
      天不遂人愿……
      马车外的丫鬟绿裳伶俐,远远看见建安的城门,清脆的声音惊呼道:“翁主,建安的城门楼子真高啊。”混沌中的卫子沅忍不住笑,听到一直在身边伺候的管嬷嬷低斥道:“哪些个眼皮子浅见识短的话莫要说出来,没的损了公主府的脸面。”
      绿裳知错低声应喏,“公主恕罪。”
      卫子沅身边原是婢女青雪伺候着,从小一起长大,是女儿的心腹更是情同姐妹,从前总是形影不离,后来青雪嫁了人她才挑了绯衣和绿裳调*教着。
      这绯衣和绿裳是亲姊妹,是管嬷嬷亲妹妹的女儿,因管嬷嬷无所出所以教养在她身边,晋阳见绯衣绿裳生的口齿伶俐又眉清目秀,便示意按管事丫鬟来培养着,管嬷嬷心中感激,便是平时教养丫鬟们时也愈发对两个侄女严厉些。
      听见母亲对绿裳道:“有人气儿才好呢,子沅性子冷淡,让她们伺候子沅原就为着热热闹闹,嬷嬷一味管束她们到没了小女儿家的俏皮。”
      管嬷嬷虽语气严厉,脸上却是笑着对公主道:“倒是公主您惯着她们,她们小门户家家没有规矩,若不严厉管束怕坏了公主府的仪态。”
      嬷嬷说:“眼见就要进城了,恐赵管事在城门口接驾呢。”
      “你办事我一向是放心的,”晋阳淡淡的说。管嬷嬷敛眉答道:“在蜀都时就已传信与赵管事,公主这次回建安想必住得久些,已吩咐他一一打点妥当。”
      管嬷嬷上前为晋阳公主端了端紫玉发钗,这才俯身唤着卫子沅:“翁主且醒醒,建安城到了。”

      卫子沅睁开惺忪的眼睛,母亲与嬷嬷的话听得分明,却不愿起身只茫然地看着喊醒她的管嬷嬷,管嬷嬷又重复道:“翁主,是建安到了。”
      那个记忆中的都城,还记得小时随母亲在宫中和府邸行走,人人都道她是晋阳公主的女儿,是少有的美人胚子,建安民风开化每每行走街市若不面纱遮面总惹少年郎注目。
      这两年渐渐长大,见惯了西蜀人情冷暖,现在想起,虚与委蛇的人不在少数。
      她凑到窗边,因是严冬里帘子很厚实,掀开帘子一角,官道上稀疏的人马来往,也有人打量着她们的马车,依稀听得见茶棚里的人惊呼:“哟哟哟,这颛王前脚将将进了城,这又是哪位贵人的车马?”
      颛王……卫子沅额角突了一下,小舅父回京了?她缓缓放下帘子,捏了捏额角,小时候被他骗进御花园迷路又掉进太液池中的记忆不甚美好,实在不愿回忆这位小舅父。从前的大钺宫中大多不喜欢他,因他性子孤僻,可是,不是说顶撞陛下被贬去了漠北吗?
      “阿箐。”晋阳公主理了理卫子沅的额发,目光柔和道,“咱们回建安理应先向皇帝陛下请安,但天色已晚,先回府休息,明日进宫想来你舅父不会怪罪。”
      卫子沅点点头,晋阳公主接着道:“建安城天子脚下,你生来就是金枝玉叶,忘记景州的不愉快。
      她说:“子沅,如果你喜欢咱们就一直住在建安。”
      “母亲。”卫子沅不敢抬头看母亲,总觉得她目光中带着算计,从决定回建安开始,母亲看她的目光中就多了一丝坚毅不退步,“母亲,世人皆说我是不祥之人……”
      “阿箐!”晋阳公主愠怒道,“阿箐,从你出生伊始母亲就将你视若珍宝,若你再如此说,便是伤了母亲的心……”
      卫子沅不敢答话,眼泪却潺潺地流了下来。
      晋阳公主一阵错愕,揽过卫子沅肩头轻声安慰些许。
      卫子沅急忙拭去眼泪,我曾答应过母亲再也不哭了。
      管嬷嬷在一旁看在眼里急忙劝解道:“翁主莫要自弃,为了公主,你也该珍重自身才是,咱是千金玉贵的人儿,不值当为那起子庶人伤心。”
      转而对晋阳公主劝解道,“翁主性子难道您还不清楚吗?最是孝顺懂事的孩子,公主不必逼着翁主,待过些日子翁主自会想明白的。”
      这话虽是像公主说道,却实打实实在劝慰子沅,说着向公主暗递眼风,示意不必再讲。
      晋阳心中道女儿正是因为太过柔弱,对他人总是顺从才会有此不郁之事。
      卫子沅知道管嬷嬷这些话是说给她听的,只是流泪点头不肯言语,西蜀三年经历了太多,难免灰心了些。

      进城时已临近闭市时辰,小贩吆喝的声音不多,街上三三两两还有些行人,果然一行车马行至城门时便停了下来,御马的马夫低声回报:“公主,是赵管事。”久违的赵管事的声音在车前响起:“老奴恭迎公主回府,愿公主长乐安康。”
      管嬷嬷掀起车帘一角,晋阳清冽的声音传来:“赵管事辛苦。”赵管事听见公主声音,恭敬的拱手立在马车一侧,脸上堆着奉承的笑。
      “公主一路受累了……”
      “姑母?!”
      卫子沅听那赵管事被一个年轻公子的声音打断,像是惊喜极了,马蹄声急促的在马车外响起,公主示意管嬷嬷打开马车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子沅一凛却又好奇地向车外看去——是他?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背在身后,虽与子沅年纪相仿,却显得闲逸自在,身着暗红色骑服腰系玉带,眉似剑舞,目若秋波,脸上那笑容有几分风流少年的佻达,恭敬的向晋阳行了大礼:“见过姑母。”
      “允儿。”晋阳点点头,认出少年正是当今圣上的独子霍允,也是自己嫡嫡亲的侄儿,看他一身劲装似刚从城里出来,不由微笑,“天色渐晚,允儿何处去。”
      “劳姑母费心,一早侄儿听闻姑母与表姐从蜀中回来便前来迎候。”霍允恭谨的答道。
      卫子沅听闻提及自己,不由欠身道:“有劳记挂。”霍允连连摆手道:“表姐不必多礼,三年未见表姐了,一向可好?”
      卫子沅颌首,目光却不自觉被不远处一人吸引,那人端端骑在马背上,玉冠束发,眉宇间带着狂傲,乌沉沉的眸子好似深渊一般,右手握着缰绳任由马儿朝这边走来,姿态闲雅。
      正偷偷打量那人却感觉那人目光直勾勾地望向自己,四目一对,卫子沅没由来心里突了一下,有点不自在赶紧移开目光,那人却嘴角斜斜一笑,眼底无尽的冰凉。
      霍允顺着子沅的目光看着来人,神色微变,连忙拱手执礼拜了一拜:“皇叔。”
      “公主回来了。”翻身下马,那人只望向晋阳公主微微颌首如是说道。
      “颛王。”晋阳面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中纳罕怎的一行人在这里就遇到了,“你去漠北一向可好?”
      颛王点头说好,神色微动,笑:“多年不见公主,公主神采依然。”
      “劳颛王记挂。”晋阳公主说着便对卫子沅吩咐道,“阿箐去向颛王行礼。”
      卫子沅应了声“是”便整了长裙在绯衣搀扶下下了马车,久在马车中坐着,此刻刚刚恢复行走,只觉得脚下虚浮使不上劲来,盈盈一拜:“见过颛王。”
      总觉得他的目光灼灼看着自己,但是迎上他的目光却又总是疑心他看着别处,子沅极不自在,太无理了。子沅撇过头去只盼着他快说免礼,努力稳稳身形,可那人偏偏不紧不慢地过了半晌才伸出手虚浮一把,说道:“免了吧。”
      子沅起身时见他修长的手,猛地眼前一黑,身子向前像秋风中簌簌的落叶,不由自主地向颛王栽去,温香暖玉扑了个满怀,颛王似笑非笑地扶住了她。
      子沅只觉得一股成熟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这颛王身上有股清洌的竹香,若有似无地扰乱着她的心神。身侧的霍允伸着手想扶她,却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好似四九寒天开在鬓边的一簇腊梅,香气清冷幽幽而来,好似寒风掠过梅林,令人难以捕捉又催人欲醉。
      她脑中一片空白,才下马车脚下虚浮无力,竟然这样出糗。
      街边不少行人在看着他们,寻常百姓难见天颜,先是窃窃私语惊叹着翁主美貌,后这一幕不由暗暗咋舌,发出一阵阵惊呼。
      “怎的此小女子一见颛王就扑进他怀里?”
      “啊呀呀,你可别胡说,分明是颛王见小女子貌美……”
      “我分明看见是那小女子投怀送抱……”
      “都不要命了吗?看颛王割了你们舌头……”
      “……”
      像这样高声大气的窃窃私语真是无礼,卫子沅听着心里窘极了,面上却故作镇静,稳稳神想要站起来,脚下却无力。绯衣傻傻伸着手,直到管嬷嬷大喊“糊涂”才醒过神来,赶紧上前请罪扶着子沅避开立到一旁。
      子沅脸犹自发烫,立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霍允在一旁倒不觉有什么,因子沅是自幼的玩伴,又是嫡亲的表姐,连忙代表姐向颛王赔礼。晋阳心知女儿不是轻浮之人,不忍苛责于她,歉意地望着颛王说道:“失仪了。”
      颛王没有再看子沅,只失神一笑说道:“无妨。”
      霍允心中纳罕,这位皇叔近而立之年却不肯娶妻立室。早前在宫中宴饮,有宫人趁他酒性向他自荐枕席,却被他剥光衣服撵出殿外,那宫人的一张俏脸也被皇叔的鞭子抽花了……父皇为他赐婚也多次推脱,各种理由不愿成亲,不愿亲近女色。
      霍允暗暗吃惊,想来也是顾及表姐身份不忍怪罪罢,却顾左右而言他想要缓解子沅的窘迫,说道:“天色渐晚了,姑母要进宫吗?”
      晋阳宠溺一笑,道:“你也知天色已晚,合该你回宫去向你父王告个罪,就说我明日进宫拜见了。”今日实在是乏累,看子沅精神也不大好,还是先回公主府休憩明日再进宫吧。
      “左右闲来无事……”霍允正待央求几声,自己闲着无事也是可以去长公主府稍坐的,却被一阵不悦的声音打断,颛王说道:“霍允,你随我回宫去。”
      霍允自幼便惧怕皇叔,虽然心中不舍却又不敢忤逆颛皇叔,生怕惹他不快,连忙低头答到:“诺。”天知道这位皇叔平日里爱惜自身,从不与人多谈,每每见面都不愿与自己多说,现下竟要自己陪同进宫?
      颛王转身便走,霍允连忙向晋阳公主施礼告别,眼神看向卫子沅多有不舍,好不容易出宫原想着能借着姑母的由头多玩一日,却被皇叔逮个正着又被带回宫中,虽心中无奈脚步却一步不停的跟上颛王的步伐。
      “……”晋阳无奈地摇摇头,无奈道:“还是那副性子。”也不知是说霍允还是颛王。
      卫子沅心中仍是扑通扑通不能平静,这位虽说名义上是皇叔,却尚未成家立室实实在在是一个男子,不,是一个男人,即便大钺再怎么民风开化,闺阁男女之间不可私相授受,自己和他竟这样众目睽睽之下……
      卫子沅苦着脸扑在母亲怀里:“从未如此丢人……也不知允弟以后如何笑话我……”后面声音越来越小,瞥见母亲朝自己宽慰一笑。
      晋阳摸摸女儿乌黑的头发,不置可否。
      “允儿自幼与你亲厚又怎会笑话你?你舅父就此一根独苗,你们自小一处长大比外人亲近些,此番回建安需得多多走动。母亲看你这几年比原先稳重些,若是允儿顽劣你可规劝些也是好的。总比过整日游手好闲,好好的天潢贵胄养得像个纨绔子弟。”
      “是母亲。”卫子沅低眉顺眼答道,母亲的盘算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和霍允明明是不可能的两个人,在皇帝舅父和母亲眼中总是觉得他们才是一对。
      晋阳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她。
      每每听到母亲如是说卫子沅总是无感,明明知道母亲的意图,却不敢反驳。很早就知道母亲希望自己嫁给霍允,可是那霍允自小软软糯糯毫无气魄,两人自小一处读书,卫子沅只觉得自己作为姐姐应该处处为弟弟做好表率,私下勤学苦练,舅父钦点的秦太师也常常表扬自己,令霍允感觉大失颜面,他样样不如自己最后索性什么都不学了……
      据说那御史台秦太师性格耿直向来不惧权贵,每每朝堂上见了霍允都吹胡子瞪眼,大骂不已,痛心疾首堂堂大钺皇子却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每每拿出先帝遗子颛王与之相较,从前无论武艺还是讲学,颛王全神贯注、手不释卷,而碌碌无能是霍允,胸无点墨是霍允。
      霍允也很苦恼,家中有太优秀的皇叔已经令他心灰意懒,现在表姐那样学而不厌可不让他心灰意冷吗?最后干脆自暴自弃,他就做了霍家最不长进的那个人。
      子沅伏在母亲膝头想:如果在西蜀时不出那事,自己恐怕此番已是待嫁闺中,且不说江家其他人如何,那江行攸人品贵重,对自己亦是很好的……

      翌日。
      晋阳公主府中众仆人在赵管事指挥下有条不紊的忙着打点带给建安各位贵人的礼物,一时间人声沸腾。
      卫子沅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竹青色长裙曳地,大袖翩翩,这衣着太过繁复她并不喜爱,偏偏进宫又随意不得。子沅微微叹息按住了绿裳再往自己脸上添妆的手:“够了够了,再添下去我还要不要出去见人?”
      “从前在蜀中景城人人都说翁主貌美,是景城的大美人,若说翁主敢称第二无人敢自居第一,翁主这般花容月貌如何就不能见人了?”绿裳嘟嚷了一句,端详了一阵镜中的翁主,容色如玉,神态悠闲,双目犹如一泓清泉顾盼流连,眉宇间却有丝丝愁云,她真舍不得放下了手中的胭脂盒,“何况,待会公主见了必要问我‘为何不为翁主上妆?’”
      子沅轻斥她一句,想起每每与母亲一起出门不论上妆与否母亲都会责怪她不肯傅粉不肯涂腮,笑起来:“我说一句你这婢子竟有十句等我,敢编排公主,本事小小胆子倒大。”
      原来说笑着,可卫子沅想起母亲让自己多多亲近霍允,不由心情也阴郁起来,扮得再美又有何用,偏要进宫去任人择选?
      一路无言,知女莫若母,晋阳公主看女儿神情不甚自在,也知是因她悬而未定的婚事,不由的心中发起狠来。

      紫华宫宫宇众多,晋阳公主一行人进了宫门便有皇后身边相熟的小内监前来迎候,晋阳长公主是大钺唯一的公主,皇上特准晋阳使用公主鸾轿宫内行走,卫子沅则乘坐小轿跟在鸾轿后面。
      建安的冬天冷得几乎鸟兽绝迹,子沅抱紧手中的紫金暖炉,听着宫人们洒扫的声音,好像幼时回到随母亲进宫,坐在母亲的鸾轿里伏在母亲膝头,母亲温柔的手抚摸自己的头发。
      走了一炷香时间有宫人回禀,皇后娘娘的坤元宫到了。
      卫子沅随母亲下了鸾轿,见母亲整了衣裙目不斜视的进殿去了,连忙跟上脚步。
      走进殿中扑面而来的暖风,子沅觉得身上微微回暖一些,皇后娘娘不喜奢靡,环顾四周坤元殿中一应陈设皆是寻常物件,虽多年没变,却是说不出来的家常感觉。
      远远看见殿中几个雍容装扮的夫人,陪着皇后下首坐着。
      “晋阳叩见皇后。”
      “子沅叩见皇后。”
      皇后让身边的宫人搀着晋阳公主起身,与殿中两位夫人相互见礼,又给子沅赐座,以示亲厚。
      邢国公张俭的夫人是皇后娘家的幼妹,看上去与皇后有几分相似,待人也十分和气,和善的打量着子沅,说:“翁主清减了。”子沅微微颌首,目光看向邢国公夫人身后的少女,那少女年纪与她相仿,一身粉色衣裙,五官秀气,眉目灵动,惊觉子沅的目光却使劲抿嘴斜着脸不看她。
      子沅微微笑主动向她示好:“张小姐一向可好?”
      张灵然低低回了一礼,却别扭极了:“回翁主,好……”
      看着灵然躲闪的目光,子沅心中纳罕,张灵然与自己一样自小在宫中行走,自己是霍允姑母的女儿,灵然则是霍允姨母的女儿,早前还有一位俪山夫人的女儿傅瑧,四人年岁相差不大,常常一处玩耍,早已是无话不谈的闺蜜。
      这个丫头是怎么了?自己憋了一肚子话要与她们说,她却连话也不好好说呢。
      俪山夫人原姓霍,是晋阳家族的族妹,最懂察言观色为人谨慎,看出两位贵千金之间气氛有些古怪,连忙打起圆场:“今日我看着翁主与张小姐这样的气质尊贵,我就想起我那不成器的傅瑧,哪里能有两位这样的气派。到底是世家教出来的孩子,金尊玉贵的不是我们小门户孩子能比的。”
      晋阳公主冷冷一哼不置可否,最是不喜这位俪山夫人,滑不留手为人狡猾,偏偏最会讲体面话儿哄得皇上皇后开心,竟还为她那女儿赐了一门好姻缘。俪山夫人的夫婿无品无阶,竟还将女儿嫁给了正四品忠武将军,真是笑话。
      皇后也笑了:“两位侄女都是好的,千娇百媚的人儿也不知将来谁家公子能有福气配得上她们。”
      子沅窘极了,怎么好好的说起这个,低着头不敢答话。晋阳微微一笑:“子沅年岁尚小,何况皇上皇后在呢,怎会委屈了她。”
      “皇姐说的是。”皇后礼仪得体。
      晋阳道:“箐儿是皇后看着长大的,品行如何皇后心中自然有数。”
      皇后微笑得体,望着卫子沅不再言语。
      邢国公夫人心中冷冷一笑,你不急?你不急你回建安来做甚?那江家乃是蜀中名门,代代皆有倾世人才,若不是出了那档子事你女儿如今都该嫁作人妇了吧。如今巴巴的回了建安,仗着公主身份处处压着自己。
      晋阳公主心中隐隐不快,皇后出生书香世家,诸事标榜世家女子的德言容功,从前对自己唯唯诺诺,现如今竟也学着尔虞我诈,半点口风不露。罢了罢了,与她多说无益,待皇兄下朝之后直接去找皇兄,求他赐婚,到时候允儿也欢喜,皇兄比不会阻拦,看皇后还有何话说。
      “母亲我有些不适……”
      卫子沅只觉得自己无地自容,早已涨红了脸,乞求的望着晋阳公主,只想快些离开这里。晋阳懊恼一阵,怎么在女儿面前说起这些,听到子沅这么说,便赶紧点点头示意她出去。
      子沅向各位夫人道别,脚下一步不停的朝殿外走去。出了坤元殿却没有看见绿裳,只两个小丫鬟采薇采菲在殿外守候,看见她出来便迎上来,子沅不愿被人看见她的窘迫,只挥手说:“你们在此等候公主,我自己去尚药局。”
      说着脚下轻浮的向尚药局走去,采薇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子沅回过头有些魂不守舍,眼神虚晃:“我识得路。”
      采薇唯恐她这副魂不守舍出什么事,连忙跪地道:“翁主,且让给婢子跟着吧。”
      子沅摇摇头已是用尽力气,采薇心中不安亦不敢言语,子沅心中大为恼火,眼泪快要流出来了赶紧用手使劲一揩,斥责采薇:“你不要再跟着我!”
      采薇不敢言语,只磕头不止。
      子沅朝前走去,宽大的衣袖涨着冬日寒冷的风,仿佛无根的叶子随着风的方向,并不觉得冷,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宫巷,有宫人向她行礼也只是不觉。

      比起在蜀中受的欺辱,这又算得了什么?
      在蜀都时,江家是有名的书香门第,向来娶妻求个“贤”字,从不攀附权贵,代代人才辈出,到了这一辈便是江行攸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才子,自己也与江行攸有过数面之缘,母亲也觉得这门亲事很是不错,便与江家有些来往,两家长辈也心照不宣,相熟人家都知道卫家翁主是要嫁给江家长房嫡长子的。
      本想着子沅九月里及笄礼一过便让江家来提亲,江行攸出行时马匹受惊便死于非命。原本这门亲事只是口头之约,三书六礼亦没有,母亲虽觉遗憾却也只是依着礼数送了唁礼。
      不想那江行攸头七一过江家人便寻上门来说江行攸独自一人泉下寂寞要子沅“遵礼教守妇道”,说子沅乃是“不祥之人”逼着子沅为江行攸守寡,母亲怒不可遏。无奈江家在蜀中家族庞大,门人众多,虽母亲贵为公主却也抵不住轮番上阵的说客,挡不住的悠悠之口,蜀中不少权贵在背后对卫家指指点点,母亲实在忍无可忍于是决定带着子沅回建安。
      舅父登基之时本就被质疑血统不纯,先皇帝年逾四十仍膝下无子,恐在他百年之后无人克承大统,只好在霍氏一族中选了几位幼童在宫中教养,霍长珏霍长璧两兄妹因父亲为国战死母族势弱也被带进宫中,后来先皇帝立了霍长珏为太子,霍长璧封为晋阳公主,恩沃有加。先皇帝的御嫔含珠生下了小舅父霍凤语,按理说皇帝有了亲子自然不愿大权旁落,舅父也请愿退位太子,说将来倾尽全力辅助幼弟为帝,可先皇帝已近暮年,不愿再更改皇储,于是先皇帝仙逝以后舅父便登基为帝。
      这些都是卫子沅成年之后晋阳公主告诉她的,虽然舅父登基之时就一直被质疑血统不纯,却是先帝亲封的太子,政绩也是有目共睹,当初不少朝中老臣却因舅父登基不再为官,那西蜀江家当时也是其中之一,虽闭世蜀中却也时时关心国事,自己与江行攸的婚事也颇有拉拢之意。
      子沅只知道江家势力槃根错节,即便母亲贵为公主即便舅父是皇帝,可除去身份母亲和舅父什么也没有,原本就是霍家孤儿孤女,对于江家,母亲即便恼羞成怒也只能安抚不能发作。又或者,江家长老故意发作只是为了试探舅父的诚意,子沅深知母亲不会拿自己的终身向江家笼络,只得远远避开。
      子沅不再流泪,蜀中江家行事虽然不妥,倒也不必理会,江行攸在世时江家人对自己也是礼遇有加,大抵是无法承受失子之痛,死者已逝,前尘往事也不必再说了。
      任凭别人怎么说,嘴长在别人身上,不论将来子沅嫁与何人,只要母亲身体康健便知足了。
      子沅不由地脚下步子渐渐慢了下来,四下张望,刚刚慌乱中只顾着跑,慌不择路中竟跑到了“沁芳殿”,子沅看这处宫宇破旧不堪,大门虚掩着,先皇帝芳嫔生前住过的宫殿,如今早已是人去楼空,芳草萋萋。子沅仿佛听见殿中传来说话声,一时好奇的往里张望,大门突然打开……
      “……”两名乌甲龙骧军面面相觑,望着卫子沅。子沅心中疑惑为何会有龙骧军在此冷宫,面上却不着痕迹的想要转身离开。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殿中传来:“既然来了还不快进来。”
      “……”子沅一时没听出是谁的声音不敢进殿,两名龙骧军却立刻躬身请她进去,子沅无法,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沁芳殿。
      时值寒冬腊月,殿外衰败萧条毫无生气,走进殿内也无甚区别,因为窗棂破烂不堪,冷风毫无阻挡的拍在脸上,子沅冷的一凛。
      一个清瘦欣长的身影站在殿内桌案前,穿着玄色窄袖蟒袍,腰间白玉腰带,殿内光线昏暗,卫子沅看着他在光影中转过身来,顿时呼吸一窒,不得不承认小舅父这副皮囊生得真好。自己真糊涂,龙骧军是他隶属,既然在宫中出现,说明他在啊。
      “……颛王。”子沅脑中有点抓不住头绪,昨日匆匆一面,虽他风尘仆仆但也十足男儿气概,今日着蟒袍玉带愈发显得气度逼人,懵懵地忘了行礼。
      颛王面无表情:“翁主真是无礼,昨日见了本王就急着投怀送抱,今日也不行礼,是何道理?”
      投怀送抱?子沅犹如当头一棒,心中默默收回夸他好样貌的话,有些人嘴巴恶毒起来真是令人咬牙切齿,可有什么办法,论辈分他是长辈她是晚辈,论品阶他是先皇帝皇子比谁的血统都高贵,她只是承袭皇恩的翁主,于情于理子沅也不敢反驳他,只得屈膝向他行礼。
      “颛王身份尊贵,请慎言。”
      颛王听她如此说按按有些吃惊,又见她真的行礼,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说道:“免了吧。”
      子沅一面起身一面答道:“子沅不敢。”一抬头看见霍凤语正阴测测地盯着自己,连忙又低下头去心中擂起小鼓,悄悄环顾四周此时殿中只有霍凤语与子沅两人,几名羽林卫已经退出了殿外。
      颛王见她神色不虞,随口问道:“怎的那么着急回朝?”
      “回颛王,年关节下母亲和颛王一样思念皇上,且还有月余就是舅父生辰了,父亲备了礼物让我与母亲为舅父呈上。”正月十五上元节是皇上的生辰,还记得小时候每年舅父生辰都与民同乐,霍允和子沅深觉宫宴觥筹交错无聊,还是市井中万紫千红的彩灯和灯谜有意思。卫子沅不禁腹诽,这样说总没错吧,谁知道他喜怒无常的爱听什么话。
      颛王听她如是说不由冷哼一声,像是在笑道:“你怎能和我一样?”子沅心中懊悔,想必他自觉自己身份尊贵,不愿与她们这些人为伍,在先帝亲子心中自然是瞧不上他们这些霍氏旁支的,子沅觉得尴尬遂咬唇不语。
      颛王苦笑,若有似无的说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
      子沅没有听清,不敢答话。
      良久无言,四周空气冷极了,子沅心中念着幼弟,只得出声打破沉默:“颛王恕罪,原本子沅有些不适原本是想去太医院,不想竟走岔路误闯沁芳殿……”也不知道你在这里,如果知道我一定不会进来。
      “沁芳殿是我母妃生前的居所。”颛王神色终于不再跋扈阴冷,眼神微微一黯转过身去,看着窗棂上的窟窿,“……竟残破至此?”
      子沅想快些离开,“颛王,子沅原是误闯……这就走了……”
      不知道颛王想做什么,子沅生生咽下了后面一句话,如果就这么丢下他走了好像有点不近人情,可是不走又该跟他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喧嚷声,子沅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正在据理力争,似乎与殿外的龙骧军争辩:“……有何罪?尔等……放肆。”
      一名龙骧军在殿外回禀:“殿下,人带来了。”
      子沅不明所以,抬头向殿外望去,一个宫内侍被羽林卫挟住双臂,身体扭曲跪在地上,未看清殿内情况,眼中虽恐惧却止不住张望。霍凤语拦了拦子沅,踱步出去问道:“沁芳殿平日可是你在洒扫?”
      那內侍见是颛王,猛地明白自己犯了这位王爷的忌讳,颛王暴虐冷诰恐自己在劫难逃,顿时抖若筛糠,连连磕头辩解:“正是小的,只是小的今日事忙……”
      “拉出去杖毙。”未等他说完,霍凤语便冷冷吩咐便不再看他。羽林卫应了一声便不再管那小內侍不住求饶,硬生生拉出了沁芳殿。惨叫从门外传来,一声比一声凄厉,子沅听着都是一些污秽不堪的话,先是求饶后是咒骂霍凤语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么?霍凤语冷冷一笑,回过头来看见惊惧不安的子沅,子沅从未亲眼见过杖毙宫人,那声声惨叫好似猫儿的利爪抓在她的心上,背上一阵阴冷,胸口泛起一阵恶心。霍凤语见她如此却还戏谑道:“你害怕?”
      子沅心中恶心不愿答话,身体瑟瑟发抖,她倔强撇开头去。虽然明白他看见母妃寝宫荒草凄凉心中必定伤感,宫中内监偷奸耍滑是常事,告诉内侍局给个教训就好了,却这样活活打死……
      她不敢苟同却不敢放肆直言,唯恐此时说些什么激怒霍凤语。
      子沅感觉他的目光好似要将自己看穿,低着头不敢言语,只盼着快些结束这煎熬,小时在宫中最恐惧的就是碰到这位小舅父,霍允也一样,远远看见颛王仪仗都会和霍允避开,生怕他一个不开心又冷嘲热讽几句罚他们抄书。可偏偏他辈分在那里,又是先帝亲子,往往有一通道理,即便是皇上舅父和母亲也是无可奈何。
      霍凤语却丝毫没有要放她走的意思,饶有兴致的盯着她,问道:“看到我杀人你害怕?”
      想必是在月余的舟车劳顿,子沅看上去精神不太好,傅粉也不能掩饰她的憔悴,晨起搽了少许口脂,此时子沅听着那黄门在殿外被打的呜呜咽咽,紧咬着唇口脂的颜色淡了许多,看上去有点可怖。
      子沅见他阴冷的模样吓得不敢答话,霍凤语有些气急,站在她面前,脸上阴晴不定逼着她一定要回答:“说!”
      子沅被他突然的怒吼吓了一跳,顿时眼中盈满泪水,楚楚可怜的望向霍凤语,嘴一瘪委屈道:“我从未见过杀人……”一说话泪珠子就簌簌的往下掉。
      霍凤语只得叹了一口气,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怀中全是她的馨香,他有些啼笑皆非,到底还是小女子心性,被她一哭心都要醉了,抬手想要揉揉她柔软的头发,猛然看见门口的羽林卫不约而同的转过身去,霍凤语愕然:自己这样算不算……逾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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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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