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梦断》文若兰泽

11、十一 第十一篇 雁归

　　生而赴死，人死不能复生。天道轮回，魂兮魄兮归宁。冥冥定理，万般自有定数。莫嫌自在莫嫌哀，人生得意曾几时。劝君且惜人间事，劝君多看眼前人。
　　宋金全的运河商会在沿河的城市都有分号，宋介玉的船出事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狗尾河商会的负责人在破船旁边寻到了宋介玉，听说要在十日之内会淮安，又恐水路再出灾祸，就派了一队人护着宋介玉绕过狗尾河南下，回到淮安。
　　新科状元回乡省亲，是淮安府上上下下的大事，听说宋介玉要借用雁归楼，淮安府府丞亲自帮宋介玉上下打通了一切。宋父宋母本来高兴宋介玉高中状元，不曾想路上遭劫，他们那未过门的儿媳竟然因此命殒。宋母抱着宋介玉哭着细问这一来一回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宋父在一边闷声不响，暗问自己这一纸婚约到底错在哪了。
　　淮安城外，静波湖广袤阔大不见边际，湖中心飘荡着一个小岛，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个小岛，所有的渔民所有的游船所有的凡人甚至所有的阴阳老道，都见不到这个小岛。但它一直存在着，在静波湖上飘荡，飘过春夏，荡过秋冬，一年又一年，一直等待一个再次开启它的人。
　　几天前一条金龙从天上飞了下来，它看得到这个小岛，它能看到这个小岛的时候曾在小岛周围飞过几次，但就是没有下来。这次它来了，落在了这个岛屿上，变成女子模样。
　　岛中心有一方小池，池中又有一口小井，她在池边拜了三拜，便跳进了井中。井外小池里水波轻盈，井中却干枯无水，上下四方，天光之下就能看了全面。只见在北侧立着一个老龙王的雕像。女子尝试着靠了近，跪在井底注视着老龙像，开口道：“前辈，我来了。”
　　老雕像开始动了，它低垂下去的龙头抬了起来，一个影儿抬腿从雕像里面走了出来，却还是雕像老龙。“魔影已经重生，他的爪子伸得越来越远，朕的云帆已经远去，细水之外还有天际，但是细水依旧需要龙族的共同守护。他的本体在继续沉睡，就在欲海，静波湖是当年与欲海相连的最大的缺口。众神封印他的时候，娲炼石补了所有的缺口，静波湖也便封住了门。很久以来我都如此放心，但近些时日的欲海又开始动荡，滔天海浪能够动摇大地之根基，海底已经能听到魔神的呼声。所以朕遴选一水族要在此守护，静波湖千万鱼虾中唯有你得我真传，你却因世俗之事牵扯，如今过来，是有条件于我？”
　　女子低头咬牙，道：“龙王本意，是为静波湖培养一位守护者，我受此恩惠，本该听凭差遣，但我实在舍不得静波湖边上的那个少年，所以一直没有答应龙王的要求。只是人鱼有隔，世事难料，我只能尽力守护他，可危险来临，真正换回他性命的是他此生注定之人，我能做的，就是求龙王招魂，让他能够如愿以偿。”
　　龙王俯身扶起来女子道：“自丹华化世，根干相离，其根部便为坻广所占，据有欲海而成地狱，引天地贪、嗔、痴、恶，欲将世界化为欲界。古神与我龙族联合封印坻广，将地狱改造成世界灵魂轮回之地，也是惩奸除恶之所，地狱才得以收纳世间亡魂，论述功过。你要去招魂，执此信物，地狱去吧。”说着给了女子一枚紫色龙珠。
　　金龙谢过龙王，飞身而去。
　　天下有至高峰名为泰，实乃丹华折断后残余树桩所化。因其峰高而峻险峰顶平坦规整，历代帝王常登山祭拜天地。只是祭天之地是丹华之根，向下却是地狱十八界，黄泉口就在泰山之下的大地里。
　　黄泉口里飞魂魄，朝天门下走神魔，明州城里阴阳客，来去皆求莫老渡。来地狱轮回的鬼魂从天地四面八方飘荡过来，在泰山之下钻入，走的是黄泉口，跳进的也是黄泉，黄泉不知从何处流来，也不知流往何处去。来往于地府的妖魔精怪仙人异人，要走的是朝天门，开在泰山之顶，朝天而向，等闲之人不可见，唯有与地狱相关才能求得此门。金龙有着老龙王的信物，自然看得见。
　　厚重的朝天门打开，一股阴秽，暴戾，□□的驳杂气息漏了出来，与人间的浩然正气对碰，发出嘶鸣。女子连忙从门缝中进去，门又重新闭合。龙女穿过长长的隧道，不知坠了多深，才落到实处，四周灵魂浩荡，飘忽而不凌乱，全部跳进了黄泉水里。
　　“什么鬼！”一个青面獠牙的小鬼举着钗前来，指着女子问道。
　　“静波湖仙红玉请见枉死城城判。”红玉道
　　“静波湖仙？你不是鬼？”那小鬼似是被吓到，“那你随我来。你应该去明州城，上了莫老的船往下走个几层，哎，是几层来着？”
　　小鬼领着红玉进了明州城，城里的街道空荡荡的，能见到的更多是行走的僵尸和鬼卒，两边的店铺点着青绿色的灯，风吹过巷子里全是阴森森的声音。一直走到城中心，黄泉水从城外流了进来成了一个大湖，密密麻麻的鬼在湖里面拥挤着顺流而行，一艘大船停在水边渡口，船的一侧灯火是淡黄色的火烛，一侧是青白色的鬼火。
　　莫老是一个很一般的老头，只是腰板儿挺得很直。几千年来在阴阳渡口渡了各种各样的来客去客，他的修行早该圆满，偏偏还在此撑着船，船的一边阴，一边阳，游走在阴与阳之间。“你该去鬼府先见一见玉面阎王，她管人间事。”莫老叮嘱了一句，撑着船在黄泉上游了半日。这半日，泉里的鬼哭过了十里泪源，睡过了三生梦境，从伤心桥下忘记了前世的伤心，才进了生死殿接受判决，最后去了轮回岔口，入了六道轮回。
　　红玉到了生死殿，被小鬼领着去了鬼府玉面阎王那里。一路上，她身上的龙气与地狱格格不入，惊动了另外两个阎王也赶了来，询问所为何事，得知竟为情债，不由啧啧称奇，询问完毕，便送了红玉去了枉死城。
　　枉死城城主心宽体胖，不等红玉多言，就道：“今天确实有个女鬼入了枉死城，本不是她的债被她领了去，我本该判她去投个达官贵人家的小姐，既然仙子要，便还了她的魂便是。”
　　红玉正要道谢，城判却举了手：“且慢，人间有人间的规矩，我地府也有着地府的法则。宋介玉此生本来该有一个在劫难逃的劫难，早应该是他小时候就遭到的，但他运气好，住了个好地方，还有你相助，破了他的命格，给他续了几年的阳寿，只是该有的命总逃不了，狗尾河里你救他第一次，却没有改他的命，后来那大蛇的毒牙死了这女孩，才是给他替了命，让他再没了劫难，只因这难是别人替他受了。如今你要让她还魂，逆着阴阳行事，有死便有生，有生才有死，她要生，还请仙子找一个死的来。”
　　红玉不解，便问怎么个死法，城判道：“人往死而不轮回，活下来要折寿，剩十年阳寿便折了八年，剩二十年也就折了十六年，这折了的阳寿不拿生人的抵上，就会乱了阴阳。而生人十年阳寿却只能抵两年，二十年阳寿只能抵四年，仙子要带走这女孩七十年阳寿，得要三百五十年的生人阳寿来抵。”红玉明白了城判所说的抵命，其实就是杀人，救一人要杀数人，她如何能做到，便问城判可有他法。城判思虑再三，道：“确有一法，只是不值啊。”
　　“如何？”
　　“如今既然没有凡人阳寿，那只能用仙人之身，仙子，不瞒您说，这可行之法便是您一半的仙灵之体，龙族之身啊！”
　　红玉没想到还魂如此苛刻，但想到宋介玉憔悴的眼神，便咬着牙点了点头：“好，就用我一半的仙灵之体。”城判忙道：“万万使不得啊，仙子！”红玉摇摇头：“我意已决，还请城判助我。”
　　最后红玉忍受了剥离仙体的痛苦，带走了白雁之灵。她的那一半仙体会代替白雁的灵魂投胎到一个贵人家里，其命运流转，以后再叙。
　　府地人间三十三万里，天上人间三十三万里。人间地狱本来相距甚远，红玉一来一回，堪堪赶上了十日之期。静波湖边，淮安城东，雁归楼巍然屹立，宋介玉早已坐在了最顶层，将白雁的身体放在一个青玉床上，静静等待。一直到中午，忽悠惊雷炸响，一阵黑云刮过，天地一黑，青玉床前便有了一个女子的身子。
　　宋介玉神色激动，刚要开口，红玉做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她取出了一个小瓶，拔下瓶塞，从中引出来白雁之魂，打在了白雁身上，又协助白雁的灵魂与□□重新归位，一连打出了数十道手印，才停了下来，对宋介玉点点头。宋介玉连忙盯着白雁，发觉白雁已经有了呼吸，就捧起白雁的一只手贴在脸上，期待地盯着白雁的眼睛。
　　红玉神色复杂，她看着宋介玉的一脸热切，欲言又止，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宋介玉等了一会，白雁的眼睛开始有了轻微开合，如久睡初醒睡意尚存般。宋介玉惊喜地抬起头，才发觉龙女一直在侧，却没有注意到龙女看她的眼神，只是低头要拜倒。红玉连忙叫了声：“不可！”纵身一跃，逃也似的飞去了。
　　乌云刮过，惊雷停歇，天地又恢复晴朗。
　　白雁死而复生，自然惊喜了宋家所有人。宋母忙催促宋介全与相爷定了良辰吉日。宋介玉见白雁与生前无异，毫无死过一次的记忆，知道是她似乎做了个无边无际的梦，除了当日在船上的惊魂，梦中她去了何处，做了何事，见了何人，都被抹去。但她记得另外一梦，说给宋介玉：那日客栈她醉倒在宋介玉榻上，梦见宋介玉是有婚之夫，夫人与他在一个世外桃源的地方快活，让她不禁难受，好在是个梦。宋介玉也想起自己也做过一些奇怪的梦，暗想梦中到底经历了什么，总感觉似乎有什么失去了。回想之下，又念及红玉，便在大婚之前又走了一遭狗尾河，探了探沉石，没找到红玉，竟然见了当初京城运河中自己白玉石钓上来的红鲤，顺手带了回来，投入了小院井中。
　　宋介玉大婚，状元郎喜娶相国闺女，珠联璧合，整个淮安城都因此热闹非凡。大婚前夜，柳梢街上张灯结彩，夜晚还有许多行人赏灯。宋介玉带着准备婚宴的疲惫睡去，永宁路与柳梢街之间的清渠中，一条金色的小鱼游到了宋府门口，一点金光从渠中飘起，飞进宋府，飞进了宋介玉的房中，没入了宋介玉的眉心。一夜间，宋介玉只梦了四个字，“淮安梦断”，等他第二日醒来，却又忘了去，便因此，他更想解开这个奇梦。
　　大婚之日，相爷夫妇都来了，坐在高堂之上，宾客座无虚席。宋介玉用携着一尺红绫，拉着白雁，拜高堂拜天地，情真意切。而在碧空之上，一朵白云之后，一条金色的巨龙流下了泪水，洒落人间化成晴空细雨，打湿了淮安城。人人都说状元郎与宰相千金真心相恋，感动了上天，留下了这一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