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筱贰

3、飘散的香魂

　　极北之河似乎是一条天然的分界线，笔直笔直地横躺在北域与中央大陆之间。河的北岸是终年冰封的白色国度，河的南岸则是有季节更迭的富饶大陆。每当大地回春，融化的一段冰雪就会汇成汩汩的一条江流。
　　然而在这寒冬时节，放眼都是一片纯色的冰霜。唯有那赫然高出地面的极北之桥在无声地昭示着河流的存在。
　　古人类与新人类长达50年的混战让世界的格局来了一个大转变。战败的古人类退守到极寒的南北两域，虚氏和卡氏分别被推举为两域之王，为团结全国上下，两域国民纷纷改跟国姓。而中央大陆则是新人类的世界，从南往北，从东到西一共分成了16国。经过百余年的发展，火图国已然成为16国中最繁盛的国家。
　　今天又是一个人质交换的日子。
　　这已成为惯例了。北域不管与中央大陆哪一国交换人质都好，地点总是极北之桥。双方交换的人质会事先带上手铐，套上脚链，分别站在桥的两端，同时朝对岸走去。双方均不得欺骗隐瞒，不能以武力破坏交易。
　　人质的交换一直以来都是非常和平的进行，一百多年从未有过例外。
　　千神和崇卿已然分别在桥的两端准备妥当了。
　　换了图杰容貌的千神远远地看着对岸眼泪盈眶的女人，虽然已被析容师恢复了本来的样貌，但她的脸面依然勾不起他半点儿时的回忆，要知道她离开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未满半岁的婴孩，但是在她充满怜爱和哀伤的目光下，他温柔的笑了。
　　火图国派来的人不多，千神大概可以猜到那个和母后并排站在桥端、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看的男人就是传言中的化技人了，尽管他顶着一张新人类的脸孔。再远一点还守候着有三个男人，都有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当然，对于古人类来说，任何一张新人类的脸都是漂亮的。千神暗自想着，析容师必定也在其中。
　　而从永泰宫前来迎接王后的人也不多——这些交换人质的事从来就不宜声张——德福王叔，华卡王叔，换上千神脸蛋的图杰王兄，还有侍女紫文。千神搞不懂为什么紫文会在这种不该她出现的场合出现。她也无意搬出一堆理由说服众人，只是简单地道，我已征得国王的批准。华卡相当恼怒，却不能拿她怎么样。
　　两岸的人比了比手势，两名人质开始朝着桥的另一边迈步。
　　满面泪痕的崇卿几乎是小跑着扑向千神，牵动着脚链发出铿铿锵锵的金属碰击声。
　　“图杰……我的儿啊……”站在桥中央，崇卿怜爱地伸手抚摸千神的脸，眼睛里透露着诸多的不舍，“你们不应该来的……他们不应该让你来换我的……”崇卿抽泣着说不下去了，手还是柔柔地抚摸在千神脸上，闪着泪光的双眼一刻不离地看着他的脸，仿佛今生再也不能相见似的。
　　千神伸手理了一下她耳边有点凌乱的发丝，把嘴贴近她的耳朵轻声地说：“母后，我是千神，你放心，我们没损失什么，父王就拜托你了。”
　　没注意到母后愣住的样子，千神给了她一个轻轻的搂抱，然后头也不回地径直地往前走，再见了各位，再见了北域。
　　千神？开什么玩笑，怎么可以是千神！惊愕不已的崇卿呆呆地站在桥上一动不动，一连串久违的画面飞快地从脑海闪过，那张完美的婴儿的脸，那声声不绝的啼哭……
　　二十年了，她几乎把这事给忘了。
　　那是千神出生的当晚，刚刚分娩完的崇卿满头的大汗还在如雨点般渗出、下落，她迫不及待地伸手接过包在襁褓里的婴儿，婴儿扯着嗓子啼哭，短小的手手脚脚不安分的左一蹬右一甩，好不活泼。崇卿轻轻地挑开遮在婴儿脸上的襁褓，孩子的脸上还沾着血迹和其他的污迹，她轻轻地用手一一擦拭干净，蓦地，她傻眼了。
　　在她眼前的竟是一张无与伦比的完美的小脸蛋，半眯的小眼睛已然闪动着熠熠的光彩，如宝石般璀璨闪耀。
　　她居然诞下了星！
　　也许她应该兴奋地激动地告诉周围的人，孩子是星，也许她应该耍宝似的让大家都来瞧瞧自己的孩子有多漂亮，然而此时此刻，充斥她内心的感觉几乎只有恐惧，她的心跳在加速，她似乎感觉它随时都可能蹦出来了。
　　一年前的浩劫她怎么可能忘记，教她怎么能够不恐惧。恰恰在一年前，南域王妃诞下了一星，不到三天的时间，消息已经传遍了16国，而不到五天的时间，16国的兵力已经集结到南域的四周，然后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南域这个国家就不复存在了。
　　新人类都惧怕星。也许他们并不惧怕有特殊能力的容貌丑陋的古人类，但他们却非常惧怕星。星是古人类中相当罕见的一类人，他们的外貌并不丑陋，相反，是近乎完美，或者已经超乎完美，他们不具有特殊的能力，但是他们的脸蛋却足以号令天下，任谁见过星，都愿倾其能力效忠，纵使上刀山下油锅也在所不辞。不过，这都只是流传下来的说法而已。
　　星，已经太久太久没有降临过了。
　　心里想着南域遭受到的苦难，崇卿的手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对婴儿进行了易容——一张正常的古人类的娃娃脸。
　　身为母亲，她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孩子，有责任让他健康快乐地成长；身为王后，她更是有责任保卫北域的国民，有责任让国家免于16国的联手进攻。
　　而作为一个易容师，她能做的就是在婴孩长大之前藏好这个秘密。
　　崇卿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过千神是星一事，包括贞侯。她原想在千神懂事以后就恢复他的容貌，却没想到自己因为贞侯和紫文的纠缠而突然离开，更没想到一别就是十九年，最最没想到的是她回来的今天竟是千神离开的日子！
　　崇卿猛然回头，映入眼帘的是千神渐远的背影还有等够在对面的火图国的人。
　　千神，你回来！
　　她真的想就这样大喊出声，可是她却深谙交换人质这种玩意——双方均不得欺骗隐瞒。慢着，千神怎么样变成图杰的容貌呢？易容吗？不行啊，万龙会识破的……
　　泪水再度夺眶而出。千神回来！别去啊，有危险！回来，千神！
　　要救千神，要尽快把千神救回来！
　　对！想到这，崇卿急忙往前赶。她扫视一眼前来接她的人，她认得华卡，认得德福，认得紫文，该死，这女人来干嘛！
　　华卡见她跑得匆匆忙忙慌慌张张的，还满脸泪痕，以为她是因为不忍心看到儿子被迫离开而伤心难过。他不疾不徐地向桥走去好搀扶着崇卿免得她被脚下的链条绊倒。
　　“华卡……”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哽咽。华卡，千神是星啊，赶快救他回来。
　　所有人都把注视的目光投在虽戴着手铐脚链却拼命奔跑起来的王后，根本没有人有空闲的目光看看一旁的紫文，看看她无声无息地掏出藏在衣服里的手枪，看看她面无表情地把枪口对准崇卿的……头部！
　　枪声很小，小到大家都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崇卿拼命地迈步，华卡就在眼前了，她有很多话要告诉大家，有很多话要告诉大家啊。
　　怎么回事？我的头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华卡快扶扶我，我要倒了，怎么搞的？我的头很晕很重，我还有话要说，我还有话没说呢……
　　完全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还有一只手掌的距离，他就可以伸手扶住跑近的崇卿了，却见她头一侧，整个人突然往前摔趴下来，华卡一个箭步向前捧住崇卿往下摔的身子，鲜血十分吓人地从她头上流下来。
　　“崇卿……怎么回事啦……崇卿……你起来啊，你撑着点……“
　　奄奄一息的崇卿很想努力挤出几个字，可吐出的声音却像哈气那样微弱，“千……千……”她的目光飘得很远，眼神渐渐变得空洞，渐渐地失去光彩。千神是星，千神是星，千神是……
　　“崇卿，你撑着，崇卿，”华卡悲恸地呼喊着，他抓住崇卿的手臂用力的摇啊摇，“崇卿，你不能死，崇卿，你不要……”他的声音最终化作一阵断断续续的抽噎。
　　看到母后突然倒下，图杰愣了好一会儿，当他回过神时即马上冲到华卡身边，伸手托着母后毫无生气的身体，“母后你醒醒，母后你醒醒！”
　　怎么回事了！？卡德福诧异于眼前的变故，到底是哪里出的问题？突然，他想起了刚刚仿佛响起过一种奇怪的声音，他努力地回想，对，是枪的声音。虽然古人类都不允许使用这种曾屠杀他们同胞无数的残酷的武器，但枪的基本常识却是每个古人类都必须学习的。
　　德福眼角的余光敏锐地发现站在一旁呆若木鸡的紫文，还有她拿着枪仍在微颤的手。他连忙退开一步，警惕地盯着紫文还有她手中的枪。
　　莫非她是潜入来的间谍？竟然这么多年没有暴露身份……但她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没有对国王下杀手……究竟是怎么了？
　　古人类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古人类之间不得自相残杀。这条规矩没有纳入法规的范畴，也没有作为标语到处张贴，但是多少年来古人类都是这么履行着的，自然而然，这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这也是德福产生怀疑的原因。
　　怎么这么准！我居然真的杀了王后。看着中枪倒地的崇卿，听着华卡和图杰的哀号，虽然这些都是她早已经想到会发生的事情，但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所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没想到杀人竟是如此恐怖。前一刻还活蹦乱跳，下一刻就了无生息。
　　我并不想杀人的……王后，我真的不想杀你，请原谅我，请你原谅我！
　　王后回来了，紫文知道贞侯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爱她了，但她不甘心他和王后恩恩爱爱的同时她却要饱受思念的痛苦啊。她不甘心，她很不甘心。同时，她也觉得很累了，身心都有着说不尽的疲累。
　　她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占有。
　　这个故事就要结束了。昨晚她就已经计划好了，杀了王后，她这杀人凶手也不该存活于世上，她真的很爱贞侯，她是那么的深爱着他，为何他心里却从来都没有她呢……
　　紫文再度举起手中的枪，这回枪口直指的是……自己的脑袋。
　　“紫文住手，你要干什么！”德福大嚷着想阻止她，却碍于她的枪一步不敢靠近。
　　又是一下很小的枪声，紫文应声倒地。
　　这回大家的耳朵都仿佛变灵敏了，华卡和图杰噙着满眶的泪水同时扭头看向声源。这会儿德福也没什么好顾忌了赶忙冲过去扶起紫文，然而紧闭着双眼的紫文早已魂归天际了。
　　这边的人沉浸在一片悲凄的黑雾中，那边的千神被虚饰宝施完化技术之后带到万龙跟前，确定没有用易容术之后，由另外两名男人押着踏上往火图国的路。
　　渐行渐远，身后传来哀号连绵，千神转头却看不清究竟。手臂被左右两人夹着，停不下前行的脚步。
　　带着心里的疑云上路。
　　再见了，北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