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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


  •   第一次见到郝正道,是玉慈七岁那年。

      娘亲刘氏带着她做豆腐为生,年年月月,风雨无阻,每日开张。可那天却罕见的没有,玉慈蹲在院里盯着数泡好的黄豆,屋里刘氏客气地请隔壁医馆的大夫出去。

      那日天刚蒙蒙亮,一个年纪四十岁上下道士装扮的男人就从天落到了她家的小院里,浑身是伤昏迷不醒,刘氏被吓得够呛,将他拖到了屋里,找人医治。

      多稀奇,人还能从天上掉下来!

      那个道士醒来后,解释说他原本追赶一只巨足鸟,自己跳上鸟背,却不慎将绑在身上的绳索弄断,一时失足掉落,他说着说着,还豪迈地哈哈大笑起来。

      仿佛就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即便胳膊腿上缠着绷带,也丝毫没有疼痛的模样,洒脱不羁又神采飞扬。

      这个人,就是郝正道。

      那时玉慈很不懂,为何郝伯伯那么重的伤,还笑得那么开心。

      郝正道养伤那段期间,全靠刘氏收留照料,偶尔玉慈也跟着他学学写字,可小时候的她学什么都很慢,把郝正道的胡子气得一翘一翘。

      郝正道自诩上阳观最有资质的道士,天文地理、道法真决信手拈来,下山历练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个愚钝的小丫头气到。

      可他也从没有不耐烦的时候,心里只当,此乃苦其心智之劫也!

      伤好临走那日,郝正道施施然离开,还顺走了家里的一根玉米。可谁也不知道,他偷偷在玉慈的小书袋里留下一包银子,她回屋找书恰好发现,跑去把银子给娘亲去看,娘亲连忙让她把钱给郝正道送回去。

      刘氏虽然生过一个孩子,可相貌清秀身姿清瘦,看上去很好欺负,年幼的玉慈却知道,惹谁都别惹她娘,她娘的脾气比谁都硬,曾经拎着斧头把一个经常赖账的店小二追出八条街。

      她娘告诉她,该得的一分不能少,不该拿的一点不能要,她们虽然收留了郝伯伯,可郝伯伯已经给过她们钱,怎么还能再要这么多的银子,这钱都能在最繁华的街市盘下一家铺面了。

      刘氏问玉慈怎么办,七岁的玉慈捧着荷包,糯糯地说她去把钱还给郝伯伯,刘氏很欣慰地摸她头,所幸郝正道离开的时间还不长,小孩子跑着跑着就能追上。

      玉慈扭头看着刘氏鼓励温暖的笑意,点了点头,迈着腿蹬蹬跑出家门。

      后来她发现,原来那是她和刘氏的最后一面。

      “那日我已走到城外,你追着我来还我银子,我是万万没有想到。”

      郝正道回忆那天,正是夏日酷暑,小玉慈跑得满脸通红,追在他身后一声不吭,他走在前面直到出城许久才发现跟在后面跑的小孩儿。这孩子是真的傻,当时郝正道摇头想到,明明只需喊他一声他就能听到,偏要自己追上他。

      可如今想来,这固执竟冥冥之中救了这孩子一命。

      “我抱着你回城的时候……那个人,那个人已经放开了全部的威压……”郝正道闭上眼,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是满眼的血,暗红成河,鼻尖是铁锈般的血腥之气,不久之前还嘈乱冗杂的小城寂静无声,唯有扭曲的肢体遍布。

      远处的长街尽头,一个粉色戏装的身影在街上缓慢游荡,水袖垂地,衣摆上金丝宝珠绣蝶栩栩如生。

      小玉慈想扭头去看,他把孩子的小脑袋紧紧压在怀里,不让她去看那样的场景。

      郝正道目眦欲裂浑身颤抖,那磅礴的威压让他喘不过气,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让他只剩下生物最后的逃跑本能。那绝不是一个能够与之交手的人!

      在百姓危难的关头,在灭顶的危险之下,他逃得彻彻底底。那一逃,将他生平所自傲的资质、悟性、修为全部打碎,这么多年,他心中一直是有愧疚的。

      他带着玉慈险险逃生,心中悲愤交加,可他深知那人深厚的修为根本无法抵抗,全城百姓尽数被杀,唯有他带着玉慈幸免于难。面对这个七岁的孩子,郝正道终是将此事隐在心底,时值战乱,他只告诉玉慈屠城一事乃是乱世倾轧,两国交战的缘故。

      无论是他,还是这个孩子,对那个人都是一样的无能为力,郝正道不预让这孩子心怀永远无法化解的仇恨,更不想让她此生花费在报仇这件不可能之事上。

      小玉慈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相信,接受了这个解释。此后他将玉慈送到了一户无子的殷实人家,就此分别。而他也因此事心境大变,再也没回过师门独自流浪。

      此事压在他心底近两百年,没想到寿数将近之际,竟然又遇到了玉慈,且这孩子竟然已入仙道,修得金丹,这岂是一般的有悟性。

      “此后我每十年都要回到当年那座城瞧一瞧,世事变迁,乱世终结,直到今日。”郝正道看向玉慈,这孩子如今能有如此境遇是他从未想过的,“那时候你还小,我带你逃出那么远,想来你也记不得路……你可还有印象,你家乡何在?”

      玉慈脚步顿住,站在原地,有垂髫小童手捧云片糕跑来跑去,一不小心撞到了她腿上,小童娘亲连忙搂过孩子道歉,认出仙人后,又双手合十连连感激,这位可是有大神通的仙人啊!

      小童含着云片糕,躲在娘亲身后,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左右看了看,恍然大悟指着郝正道喊:“老妖道!老妖道!”

      这孩子还记得青岬城愁云惨淡的几日里,郝正道人人喊打的样子。

      他娘大惊失色,慌忙地捂住小童的嘴,就要跪在地上,郝正道哈哈一笑,伸手一扶。小童的娘只觉眼前微风拂过,回过神时,只见仙人和老道士早已走出好远,只余两道背影。

      “仙人……真的是仙人……”女人喃喃说道。

      玉慈想告诉那孩子郝正道是个好爷爷,却不知为何郝伯伯拦住了她。郝正道摇摇头,看玉慈脸上毫无表情,眼神澄澈,不禁长叹口气。

      “孩子,这里,原是你的家乡啊……那鬼城,便是两百年前你的那个家……”

      郝正道艰难说道,天意如此,竟让他在同一个地方又遇见了这孩子。他按照习惯恰好回到这里,没想到竟发生鬼妖之祸。

      当初被血洗的小城,就是那个距青岬城五十里外,又一次惨遭妖邪屠戮的鬼城!因果循环,这孩子竟再次踏入了那座小城,自己救下了那座城。

      当初他带乞玉慈逃走,从未想过,她还能够再回这里。

      正是如此……玉慈恍然大悟,原来她,竟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家么?

      蓦然间,脑海中所有幼时回忆涌现,她抚住心口,一时间怅然若失,却又分不清心中震荡的情绪为何,她应当是想哭的,却又哭不出来,原来她竟回来了么?

      两百年来,兜兜转转,她自觉尘缘已断,可这座早已物是人非的荒城又为何让她的心绪如此烦乱?

      “那个人……是谁?”玉慈眨眨眼,平淡问道,仿佛只是好奇一般。

      ……

      “一桥,你有没有觉得,静音师叔又和以前一样了?”

      万丈高空之上,华贵的楼船极速行驶,看着在甲板之上操纵楼船的白衣身影,徐又清扯过陈一桥,低声问道。

      陈一桥面露难色,想了半天方才说道:“师叔不是一向如此吗?”

      从不多言,冷漠肃杀,最是铁面无私。

      “啧,跟你说不明白。”徐又清摇头叹气,陈师弟对静音真人最是崇拜敬仰,自然她如何都是正常。可徐又清感觉到,静音师叔之前分明就……就柔和了许多,她可是笑了啊,若不是亲眼所见,他准以为别人是胡言乱语。

      而且这飞舟……他仔细观察一番,这精致的楼船飞舟少说也要十万块灵石,静音真人一向独来独往,怎么会有心思准备这样的载人法器?她分明就和往常不太一样啊!

      可与他们几个汇合之后,这短短的功夫,师叔怎么就又像是恢复到从前一般,冷得宛如清虚宫总峰上万年不化的寒冰。

      “小精怪!你是不是用了法术!”

      甲板角落里一个怒火中烧的童声大声叫喊,打断了徐又清的思绪。

      木参看着气得眼睛瞪圆,脸颊鼓鼓的炎荣,吓得瘪了瘪嘴,清亮亮的眼眸里渗出泪花,手中的红绳掉在地上,啪嗒啪嗒跑向主人陈一桥的怀里。

      炎荣太可怕了啦!它不要和鸟精玩翻绳了!

      陈一桥“诶”了一声,拍拍木参的脑袋让它坐在自己胳膊上,一旁的炎荣也没想到自己把木参给吼哭了,站在原地,眨了眨眼,鼓着腮帮子有些无措。

      他无奈一笑,走了过去。

      “木参的原身是人参精,对红绳再是熟悉不过,毕方少主,小木参是不会用法术作弊的。木参乖,少主也是因为你翻绳玩儿的厉害,才一时冲动吼了你,他不是真的觉得你作弊,少主,对不对?”

      陈一桥温柔地蹲在炎荣身前,捡起地上的红绳,细声细气地哄着两个闹别扭的小孩子。

      炎荣这些天在这里,就木参一个同样大小的玩伴,两人玩儿得不亦乐乎,今日他心血来潮,想起青岬城的小孩玩儿翻绳,他就也要玩,可没想到木参竟然那么厉害,厉害到他就没赢过。

      炎荣恼了,炎荣怒了,炎荣恼羞成怒了,他身为妖界头族毕方氏的少主,从来没在这种小事上失败过,更可气的是,当事参还一副“很简单很好学,炎荣你怎么还不会”的茫然样子!

      他又没想到小人参精竟然这么爱哭……

      抬头看去,陈一桥眉目如画,柔和精致,温柔地笑看他,他怀中的木参一只小手揉着眼睛,一只小手勾着陈一桥的脖子,躲在主人怀里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炎荣想了想,从陈一桥手中接过红绳,瓮声瓮气道:“嗯……我没有,没有觉得它用法术,木参很厉害……”

      木参抬起眼,白乎乎的脸蛋上充满惊讶,像是没想到炎荣会夸它。

      “那、那炎荣你也不要生气好不好?”

      “我才没有生气!”炎荣反驳道,看木参又想缩着脖子躲进陈一桥怀里,犹豫了半天,奶奶地说道,“我、我以后不对你大声说话了,好了吧,咱们还是一起玩吧!”

      “少主可真乖。”陈一桥欣慰地摸了摸炎荣的头。

      炎荣最讨厌别人把他当小孩儿了,晃着脑袋就要甩掉陈一桥的手,可眼前的修士笑容包容温柔,温暖得恰似三月春风,炎荣小脸一红,只哼了声,别过脑袋去。

      两个小孩儿重归于好,又在甲板上疯跑起来,徐又清佩服陈一桥,对谁都有那么大的耐心,他就受不了叽叽喳喳的小孩子,闹腾。

      他掏了掏耳朵,低声说道:“毕方少主和我们一起,当真没有问题?”

      陈一桥看了看前方船头上闭目打坐的乞玉慈,摇头说道:“真瓶秘境应当无碍,且那孩子是追随师叔而来,毕方少主定然不愿和师叔分开。”

      若是强行把他送回清虚宫,怕是又要混乱闹上一遭。

      徐又清叹气,拍了拍他肩膀,转而咧嘴笑道:“反正这秘境信息是你得来的,一切都听你的。哎呀,也不知真瓶道人留了多少好东西,若是能寻到灵脉,岂不是发了财!”

      “徐又清,青天白日你做什么美梦!”

      夏曼香循着师兄过来,拎着裙子经过两人身边,听见徐又清感叹,还是没忍住回了嘴。

      徐又清转头,看见那边清风明月般的纪长舟慢步走近乞玉慈,又看夏曼香急匆匆想要跟过去,呵呵一笑,挡在夏曼香面前,左晃右晃,就是不让她过去。

      “你急什么?我做什么梦你不知道?!”

      “徐又清你烦死人了,快给我让开!”夏曼香踩上他脚背,狠狠碾上去。

      徐又清倒吸一口凉气,更是不肯相让,把夏曼香挡得严严实实。

      陈一桥看两人又拌起嘴来,赶紧躲开,以前他还惊慌失措地想要拦架,现在他只盼这两人吵不出输赢后千万别要他来裁决。

      “我观玉慈仙子面色苍白,可是运行飞舟有些乏累,这里我来照看,你进屋歇憩一会儿如何?”

      楼船在云层中极速穿梭,脚下万丈河山奔流如影,纪长舟长身玉立,宽袖长带衣袂飘摇,他靠近玉慈,俯身坐下,隐下眼底的担忧,轻声问道。

      玉慈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眼眸中无光无影,她扭头,只见纪长舟英俊疏朗的眉眼,和满是关心的眼神。

      “我不累,这飞舟并不耗灵力。可我确实想进屋歇一歇,纪道友,多谢。”玉慈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纪长舟了然一笑:“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玉慈不懂,想了想:“还是要谢的。”

      她起身正待离开,只听纪长舟说道:“仙子所修太上秘法,乃世间少有上品通天之法,便是有所难处,也不必烦忧在心,只需顺其自然,自有解决的办法。”

      他深知乞玉慈所修功法的不易,更知道她如今修为与他一样,已臻金丹大圆满之境。进阶一事仍需机缘,心急无用,玉慈仙子入道以来,修为进阶向来畅通无阻,此次被困大圆满之境,一路上脸色苍白,神思不属,想必是有些心焦吧。

      玉慈愣住,紧锁的眉头舒缓开来,点头致谢。

      如今的她,对突破金丹期一事急切,却又无奈。想起郝正道口中所说那人,玉慈的心绪平静下来,回到屋中,从储物袋里寻出毛笔和一个靛蓝色书封的本子,开始提笔记录。

      “玉慈姐姐,你在写什么呀?”

      炎荣满头大汗,看玉慈进屋,忙不迭跟在她屁股后面溜了进来。他靠在玉慈的小腿上,仰着头视线往上,好奇问道。

      玉慈看炎荣十分可爱,抬手替他拭去额头汗珠,轻声问道:“你怎么不去继续玩儿了?”

      炎荣扭扭捏捏,他看乞玉慈兴致不高,当然就想进来问问啦,但他是绝对不会说来的,只随口说道:“我玩儿累了!姐姐你还没说你在写什么呢!”

      玉慈放下笔,桌上的本子约有一寸厚,其中笔迹娟秀挺拔,力透纸背,萦绕着肃杀之气,和乞玉慈本人的气质倒有七分接近。

      而这本子浅黄色的纸页中,似乎也隐约透露着清灵之气,玉慈合上书,书封上唯有两个大字“无思”。

      她犹豫半晌,又看炎荣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神,这孩子大大的丹凤眼里像是闪着光似的。

      “这是我的记录。”

      “什么记录呀?”炎荣想爬上玉慈的膝盖去看,却见她反手将之收入袖中。

      这倒不适合对小孩子细说。玉慈学着祁昱,将吵着要看的炎荣拎着后衣领提起,点了点他额头,“砰”的一声,小青鸟在玉慈手中呆呆地蹦了两下,歪着脑袋回过神来,气呼呼地扇着翅膀飞走了。

      玉慈姐姐怎么也欺负它!

      看着炎荣扑腾着翅膀的活泼样子,玉慈不由得心情松快起来,毫不自知地,嘴角微微扬起。

      她右手轻轻覆在左袖上,心中想到,她在那书中记录了这二百年来死在无思剑下的所有生灵,人妖魔,鬼魅兽,一千余条,皆有因果。

      此书封印肃杀之气,又常伴她身边,竟也自动吸收起天地灵气,因此书页之间灵气缭绕,超脱凡品。她给此书起名无思,也是因剑命名。

      “风天子……”

      玉慈垂眸沉思,口中不由念道。

      郝正道告诉她,他每十年都会回到曾经那座小城,希冀于有朝一日能够再次见到那个身穿戏服的屠城之人,可这么多年,毫无线索。

      顾奚重生,吞噬鬼城,城中百姓被灭,原以为是鬼妖祸乱,可顾奚道行不足半年,又是两百年前的执念,本没有如此之大破坏力,唯一的解释便是,有人助他重生。

      而那个人……郝正道又一次捕捉到了那种熟悉的威压,那让人不敢忘记的灵力波动,气息虽浅显且逐步消散,可郝正道能够肯定,那个人,便是以全城百姓性命献祭,助顾奚重生之人。

      两百面前城中戏班最有名的旦角儿,风天子。

      足有化身期的修为,在修仙界定然不是等闲之辈,此人嗜杀手段残忍,又为何毫无风声?

      能够将魔界至宝荧惑石心随意交给顾奚,这个人,究竟是谁?

      玉慈沉思片刻,此事还是要问一问祁昱才行。她就知道,救他还是很有用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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