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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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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床头散发昏黄色光晕的床头灯被拍亮,骨节分明的手还在颤,淡青色血管纵横交错在灯光下被照的一清二楚。
奕川又做了那个梦,梦里的人还是一遍一遍问“你在干什么?”。男人坐起来目光有些呆滞,坐起身抓了抓睡乱的头发,才发现头发有些长了,前额碎发已经完全遮住眼睛,发丝把投射过来的光线切的粉碎。
似乎该剪头发了,他想。
四年前,天灾人祸,盘山公路遇上山体滑坡,一家三口,父母双亡,奕川是唯一的幸存者。醒来以后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变成一张完完全全的白纸,所有的事都是道听途说,从那时候开始他的各方面反应总会比常人迟钝些。
前几年在医生建议下做过记忆刺激恢复,不过全都付诸东流,奕川也就再没努力什么,想来就算记忆恢复也只是徒添悲哀,费力不讨好,上赶着恢复它做什么,都忘了反倒活的轻松。
奕川赤脚趿拉上拖鞋,恹恹欲睡,半闭着眼要去洗手间解决一下身体里的水分囤积,直到油画砸碎在地发出巨响,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刚才手掌推的不是门,而是墙上的画框。
房门该是在左边,刚才下床径直走向反方向,推掉了另面白墙上挂的画框。瞌睡被吓跑一半,奕川揉揉脑袋就着光线摁开大灯,强光刺目,只好眯起眼缓缓弯腰坐在地板上。
玻璃画框碎了满地,细小碎渣填进地板缝隙,在涣散的余光里碎渣星星点点的反射着细光,这一瞬间奕川突然觉得这个房间十分陌生,就像在医院刚睁开眼那会儿,什么都是空洞的。
然而膀胱告急没留他太多感伤的机会,愣过几秒奕川起身去厕所放水。
天气转凉,冷水浇在手上让人越来越清醒,从很久以前,奕川就会莫名其妙的做一些事,也算不是他,是这个身体。就像走在熟悉的地方,就算低头玩手机,不看路也能知道前面有个路口该左转,这是身体上多年形成的条件反射。
当年奕川是被所谓的姑姑送来这栋别墅,当时他精神不稳定,甚至无法跟人正常沟通,听说似乎自己从小就在这里长大,但是这个身体的反应却不这么记得,他肯定住过不一样的房子,而且房门的位置跟现在的正相反,这么看起来事情愈发不对劲……
奕川双手掬起凉水扑在脸上,手指插进发间把头发一股脑梳向脑后,抬头盯着镜子里的人,每次看这张脸脑子里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熟悉又陌生,这张脸皮底下好像压抑着很多事情,似乎下一秒就会撕破皮肉喷涌出来。
“到底发生过什么……”奕川眼神涣散拼命想从空洞的记忆里抓住点什么。
镜子里,水珠从奕川的脸上缓缓滑落,皮肤在白炽灯下耀的惨白,像中世纪颓败的雕塑,精致又哀伤。
……
阳光从窗帘未拉合的缝隙挤进,光线里漂浮细小尘埃,手机闹铃响起时奕川已经穿好衣服,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塞进裤兜出了门。
早秋,刚下过几场小雨空气中带着几丝凉气,不经意间钻进人们毛孔。此时正处国庆节假期,街头店铺换季上新,甩卖热潮的广告打的热火朝天,步行街上人流量比往常多三倍。
其实奕川平常不怎么出门,今天是预约见私人心理医生的日子,每月三天。车祸以后他昏迷了大半年,醒来状态十分不好,记忆完全丧失,整个人都笼罩在巨大的失意中,交流障碍,无法跟人接触,医院就给推荐了这么一位心理医生,跟奕川差不多的年纪,却十分有成绩。多亏这位小医生,第二年,奕川开始慢慢写字,交流,融入社会,虽然只限于不得不开口的场合。
奕川走进一家与节日气氛完全不搭边冷冷清清的理发店,门口自动感应玩偶生硬发出声“欢迎光临”,奕川就近找到位置坐上去,脸上挂着黑色口罩,头发又把上半张脸藏个干净,黑色运动服的拉链也被扯到最顶端,双手插在口袋,全身只上下只有两只耳朵漏在外头,比中东女人藏的还严实。
惨淡生意终于迎来第一位客人,店员立马凑了过去,顾不上这位客人打扮的像个新潮通缉犯。年轻店员染着个褪掉一半色的奶奶灰,抽条毛巾围在奕川颈侧,顺手抽了本杂志递过去。
“帅哥,想弄个什么发型,咱们店国庆搞活动烫染全部六折,有会员卡的话全部四折,你要是现办个卡这次就能用。把口罩摘了吧,给你设计个发型也行,你看怎样?”
这人语速太快,奕川有些接不上话茬,“不用了,剪短一点就行。”
之后奕川没再开口,太阳穴涨得厉害,闭目养神去了。
这店员其实是个实习助理,今天其他员工都外出学习,好不容易有个练手的机会。
“哥,哥,剪好了,你看行吗。”
奕川迷迷糊糊被喊起来,睁开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迷瞪,原先的头发被剪掉大半,额前头发被剪到眉毛,修的层次有型,整张脸暴露无遗,后面能扎起来的头发也全都修短,活脱脱一个韩国阳光少年的发型,让自己的脸年轻了有五岁。
奕川眉头一皱,原来网上说的都是对的,理发师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剪短一点,有些后悔没有早点醒过来。
店员看着奕川呆楞几秒“怎么样哥,帅不帅,你这样出去人家都以为你是校草。”
奕川低估了自己面瘫的实力,他以为刚才的表情已经十足的体现了不满,只好回句谢谢,付钱出店,今天还是法定节假日,他跟秦煜约在星巴克见面,简单聊聊。
从这到星巴克,离了两条条街。奕川站在路边掏出手机一看,没想到剪发耽误那么久,时间有些紧张,他打心里抵触迟到,做了会自我心里斗争,迈开长腿在人流里开跑。
一米八二的身高,身材比例又好,奕川跑的越急引来的注意越多,带着口罩却没头发挡脸,他一跑人家还以为是什么明星逃窜,几个女学生争前恐后举着手机拍。
最后奕川一把扶住将要闭合的铁门挤进电梯,正好跟刚进去的秦煜打了个照面,吓的小医生贴着电梯铁壁直往后窜。
“怎么了奕川,你终于想起来什么?要被□□盯上灭口了?我可不认识你,你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没对象呢!”
奕川瞥他一眼没理,靠着电梯摘下口罩顺气。跑的太急颈侧直到脸颊泛红一片,皮肤白的原因,有点变化什么都藏不住。
“奕川,你连头发都剪了,不会吧,你真被追杀了,我就说我没猜错!”
“……赶时间而已。”
“我靠,你可别隐瞒什么,想起来了就报警,我还想多活几年。”
俩人认识有三年多,从医患关系处成损友关系,奕川身边也再没有别的熟人。
……
“你是说身体不受控制?你再好好想想,确定不是梦游,是下意识?”是听完奕川回忆秦煜有些紧张,这些年奕川还算恢复的不错一直保持慢慢融入社会的行为,怎么会又出现别的情况……
奕川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提着吸管努力吸饮品上的冰激凌。
“是,我之前也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印象中我住的房子不是现在这个,一点也不一样,不然起夜去厕所不会走错。它应该是门口在左手边,二层楼,有个挺窄的楼梯……”
“你晚上去厕所下了床走反过吗?”
秦煜心说“我当然没有,正常人都不可能有”。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或者是最近焦虑,睡眠质量不太好。我看过你家人提供的材料,你从出生到现在全都是住在那里。奕大少爷,你家那栋是祖传别墅,你知道它一平值多少个零吗,啧啧,万恶的资本主义。”
秦煜换了个姿势侧身倚在软沙发里,解开手机密码锁,指尖在屏幕上轻点。一份PDF档案加载出来。
“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市重点学校,每天专车接送。大学是A大上的,离你家直线距离1.5公里,因为是独子,为了父母一直在家里住,宿舍只是个挂名,半步都没进过,研究生又是保送本校。品学兼优,成熟稳重,虽然父母身家过亿,从来不买房买车挥霍无度,简直就是富二代中的楷模,青年界的标兵。奕川要我有你这条件……唉算了。”
“……”奕川没法反驳,前几年秦煜就已经把他的经历翻见了底,各种调查记录都显示他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富二代,人际关系更少的可怜,二十多年朋友都没攒下半个。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奕川就是觉得这背后隐隐约约有什么事藏着,有个人一直盯着他,有把刀悬在心头。一开始秦煜还帮他调查,后来全当是他的车祸后遗症。
秦煜的专业性并没有水分,跟奕川接触交流,并不觉得他有精神分裂倾向。
“是不是最近在家里待久了的原因,我告诉过你其实多接触接触其他人会有帮助,我这有个潘阳山庄的邀请函,据说这主人收了几个关门弟子这几天有武术表演,正好我没空去看,你去看看吧,怎么样,放放风。别忘了录个像,回头发我一份,下回人问我我没得扯。”
奕川侧脸看向窗外,目光追随着车水马龙,秦煜叹了口气,他也琢磨不透奕川在执着什么,从包里拿出邀请函轻按在桌面上继续说,
“还有,你姑前几天问我你怎么样,我说已经好很多了,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害怕刺激到你没直接跟你说,说你当时研究生的学籍还在,要是还有心思想散散心,就联系联系杨教授,你当时跟了教授一年多,他挺挂念你。一会我把联系方式发给你。”
顿了顿秦煜放缓语速,双肘撑伏桌面,身体前倾。他看见奕川的眼里片缕的光也没有,黑色瞳仁倒映出落地玻璃反射出来的人来人往。
“奕川,慢慢回归社会,慢慢一切就好了,你还年轻,不能一辈子困在这件事里,一辈子只跟我讲话。试一试,可以吗?”
奕川扭过头看着桌上的邀请函,半晌才开口。“我觉得……”
“什么?”奕川这句话说的很轻,秦煜只能看见他的嘴张了张。
“没什么。”奕川把邀请函装进裤兜起身离开。
从很久之前,奕川也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能相信所有东西,包括他自己。
没说出口的半句话压在他的心底。
“我觉得,这个世界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