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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2、第六|四一章 三千尘甲(34) ...

  •   六|四一、三千尘甲(34)

      故人离散犹如人世浊烟,缥缈无定。
      兜兜转转半生长,往往还是会回到最初那一座庙,拜那一炷香。
      人生之妙趣大抵如此,久旱逢霖,久难逢友,九死一生。
      多少人穷尽毕生,企盼与故友团圆,秉烛夜游,雨既同舟,总也贪心不足,肖想这肖想那,可到最后大多事与愿违。
      很难像他们这样,生年重逢时,花未败,曲未终。

      “老九……当真是你?”
      谢冲猛然呼出憋了许久的那口气,问声发颤,好似生怕眼前这人只是一阵红尘,风一吹,又要散。
      他们就这样咫尺对望,又似远隔天涯。
      焉同自知无处可逃,便不再躲,慢吞吞地转过身,却没有与他们正视。
      他将遮在下半边脸上的黑布扯去,只留下遮眼的黑带子。他的唇很薄,抿笑时似无心透着凉薄,给人一种不沐烟火的清高,难以融群的冷傲,可二爷知道,他实则才是十八天骑中最热忱、最随和的那个。
      焉同出身兵戎世家,祖传的“焉氏兵械谱”堪谓奇兵百绘,所研兵刃不论万乘之国抑或百骑小都,都想将其纳入囊中,若不能据为己有,哪怕摧之、毁之,也不愿邻邦独拥,是以百年来焉氏遭人迫陷、赃害,已然司空见惯,从政者,都想用其所制锐兵,抵硝烟,捍辕门。
      然而十三年前,焉同在跟随烈家军前往九龙道与北鹘军死战的半路上,与同为天骑将士的徐明阳齐齐失踪,随即,焉氏和徐氏惨遭灭门,留守族军被迫南隐,返征将士全部战亡。
      自此,焉氏与徐氏兵脉绝迹,十载封疆再无两族音讯。
      直到穹顶覆灭,云州城复,那一缕光复之火才终于烧褪了敌军治下的封阑,同时捎来了消匿十三载,旧日兵脉的风音。
      然而,却并非算是什么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从佛生堂地下兵库搜缴出的那枚刻有焉氏族徽的饮血夹兵胚,竟一昔将血洗北疆十余载的饮血营抛掷回“焉氏兵械谱”的页扉。(前情:468章)
      紧接着,枕骨钉现世北疆,其钉身所用冶铁术竟来自徐氏战铁,匿踪十余年的徐氏铁匠更是因西川军谋反,暴露了他们曾藏身铸铁的仰山铁集。忠途临死前也曾透露,仰山铁集暴露后,徐氏残余铁匠就被高凡用那条名叫“天关”的运砂路从西川高原运去了靖天,由鬼门铃刀监运,扬的是蓝鸢镖局的旗。(前情:539章、573章)
      种种不利线索统统指向焉、徐两族。
      在西川雪原双生崖雪巅,陈维真更是一口咬定,焉、徐两家背叛了燕云十八骑,背叛了烈家人,还骂他们是害死烈家二十万大军的走狗、叛徒,焉同和徐明阳是贪生畏死的小人,说的有板有眼。(前情:566章)
      自波澜不惊的时流中缓缓溢出的潮墨,正一寸寸沾染满身,好似有人始终在背后推动,要将这两族人马孤立于封垣之外,在他们与十八骑其余各族之间高高垒起一道风障,无形之中迫使他们所有人在被圈定的范围内互生疑窦。
      可二爷自始至终不信这等荒唐至极的污言。
      远天星辰犹若迷网,印在他们间咫尺之距巴掌大的地方。
      人与人之间的牵系正如这张“网”,对一个人品行的判定不应单凭两点间直来直去的距离就冒冒失失的决断,管中窥豹只可见一斑,一切不经由佐证得出的结论往往存系偏见,非得见到人、论到事上,才有可能窥得真相。哪怕人死魂去,木已成舟,活着的人也应竭尽所能,将那些赃污的线索一丝不苟地捡起来,等待有朝一日还人公道。
      因此,在确认眼前这人就是焉同后,二爷并没有兴师问罪,更没有立刻问及当年他与徐明阳在启征半途消失的旧事,而是即刻遣散了李世温和周围的护兵,只圈出一个相对安静的范围,让紧绷着的那人可以松弛下来。
      待所有人退离,他这才对谢冲道,“三哥,九哥赶路至此怕是累了,夜深露重,你那还有酒吗?”
      “有。”谢冲忙去扯腰间的皮壶,然而可能是太过慌乱,绳子有一节不慎卡进了腰带里,一时解不下来,动作有些狼狈。
      “别忙了,许多年不饮,我都快忘了那辣汁的滋味。”焉同唇边溢出一丝苦笑,循着二爷的声音,温声问,“小二,你不问问九哥缘何来此吗?”
      二爷静静地看着他,并不急于解惑。
      “九哥,你冷吗?”他却忽然问。
      “……”焉同未答。
      “我倒有些冷呢。”
      谢冲打了个激灵,蓦地反应过来,“三哥去生火。”

      不久,篝火生起,三人围坐在火旁。
      焉同安安静静地坐在那,脸转向外侧,不声不响,几人太多年没见,谁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谢冲更是少见的寡言,微微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二爷不见半点生分,拿来自己的披风,亲手为焉同披在肩上,笑着打破沉默,“少见九哥穿红色,怎么多年没见,竟改了当年淡雅的脾气?”
      焉同无意识地“嗯”了一声,稍显茫然。
      他定了定神,不敢靠近他似的,攥紧暖烘烘的披风,将自己摆进火光照不到的阴黑里,轻轻道,“人……都是会变的。”
      也不知这一语双关的字眼,到底在说与谁听。
      谢冲心思敏锐,猛地被这句话刺痛了,自觉是不是金云使这层身份于人有碍,才令焉同惶惶不安,毕竟十多年前他就脱离了燕云十八骑,即便季卿和少主他们已然知悉了自己被迫退离的缘由,还了他清白,可焉同尚不知情,自然要将他视作朝廷鹰爪、乌合之流,就算此刻有什么肺腑之言,有自己在跟前杵着,他也不便与季卿明说。
      堂堂谢总使,竟因腰间这柄软剑再一次生出自卑,手脚都没处搁了,索性找了个理由,打算离开,“那个……你们先聊着,季卿到了该吃药的时辰,我去煎。”
      二爷原想拦他,然而一早便看穿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又在因自己敏感的身份陷入纠结,没来由的懊恼起来,也不作挽留,便由着他去。
      倒是焉同,主动喊住他——
      “三哥。”
      一声“三哥”瞬间把谢冲叫定住了。
      焉同循声“望”去,“我虽尚不知你这些年的经历,但我瞧季卿信你,四哥认你,那我焉同就信、就认,我虽曾也气过你,但我想……你应是有苦衷的。”
      “不……”谢冲咬紧牙关,始终背对着他,“当年的事实就摆在眼前,你气是应该,恨是应该。如今你未经佐证,就愿意随季卿再叫我一声‘三哥’,三哥心里高兴,可我成为金云使已是不争的事实,你对我心生龃龉,合该的。”
      焉同却自嘲一笑,悲悯似的长长一叹,“可我如今连自己都不信,哪还敢生旁人的龃龉?”
      谢冲紧紧蹙眉,克制着音颤,“你信季卿就好,信他……足矣。”
      说完,他没敢再回头,逃也似的离开了。
      二爷静静地听他们你来我往,一去一回,字字句句似都没拨到关键的弦音,更像是荒腔走板的无病呻吟,却几句话间就将十多年生离的光阴缩短到一瞬,句句情切,字字义真。
      人心,最是漂泊不定,往往一点点没说清的误会,积少成多,总有大厦倾颓日,你我老死不相往来。但若有一股温流穿过棘丛,纵连所有肆意的横溪,那么,总有一日那些乱溪将重汇江海,引春风,拂积尘。
      他们所有人都将二将军当成是这股温流。
      仿佛只要有他在,不论横溪肆意多远,总有一日会因为这股温流合归江海。
      因此谢冲笃定——“信他,足矣。”
      “三哥也真是,一个时辰不到就要我灌两碗苦汤下肚,累得我这辛苦未散的舌头还要再水深火热一次,”二爷笑着调侃,“就不能找个不折磨人的理由。”
      焉同干巴巴地陪着他笑,明显心不在焉。
      二爷见他言谈甚少,心事重重,于是浅浅试探,“此处群山交错,雪雾茫茫,九哥没有良骑代步,一个人是怎么寻到这的?”
      “多亏你那个部下。”焉同坦言,“前夜,我偶遇他和他那个朋友同一群正要前往幽谷扎营的禁军发生了冲突,混乱中他们劫走了一个蜕婴,就是方才襁褓里那个。当时我离得远,依稀听见他们交谈中捎带着你的名字,这才知道他们是你的亲信,我原想坠着他们的步子找到你,奈何脚程慢,跟丢了,辗转到今夜才又在这片林子里与他偶遇,救人是顺手的事,他姓李?”
      “李世温。”
      焉同忍不住夸赞,“单枪匹马对阵数十蜕,持战数百回合,未伤分毫,是员猛将。那些黑甲蜕都是蜕中精锐,千兵中只择一人,所使方戟也不同于平日里军中惯用的‘一条龙’,月牙成锥,鐏头化方,身轻且短,是近战神兵,不可小觑。”
      或许也只有在谈及各种兵刃时,焉同才会和当年一样,变得滔滔不绝。
      二爷也不打断,始终盯着他的侧影,静静地聆听着。
      待焉同一五一十地细数完那方戟的长短和优劣,二爷这才笑了笑,有意无意道,“九哥……似乎很了解‘蜕’。”
      焉同未加犹疑,直白地答,“比你们了解。”
      他似是突然被噼里啪啦的烧柴声惊动了,稍稍侧耳,“正如你们所见,成年蜕都是些训练有方的精兵,功夫硬、手段狠、不怕死,十分难对付。而那些稚蜕都是些未等及冠的孩子,看上去人畜无害,却让人防不胜防。那蜕婴身上的襁褓是用浸透锈兰蕊丝的浓浆染织的,一般皂角根本清洗不掉,一遇火温便会诱发香味,极易招致杀蜕,那分明就是点燃在你身边的一炉‘活香篆’,是会要命的。你们出于好心搭救了那些孩子,实则是将更大的隐患养在了自己身边。我……还是来晚了一步,好在你们没出事。”
      他说的这些二爷其实已经猜出了七七八八,却尚有有一事不解,又道,“既然你已确定我们没事,那为何方才我拿那蜕婴作引,以一群假蜕仿战,却将你引了出来?我瞧你原本是没打算现身的。”
      “还不是因为李世温他……”
      “可他方才并没有穿禁军甲,更没有招惹来那些专杀禁军的黑甲蜕,”不等焉同说完,二爷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他只是一味守护怀中软婴,而你,却命他放弃那个婴儿。”
      “……”焉同的唇角微微抿起,指骨不由控制地紧缩。
      “此外,你方才说你脚程慢,没能跟得上世温,没能及时寻到我,这我信。”二爷又道,“毕竟此处乌山交错,岔路频多,要你徒步在半日之内追上一个身骑良驹的人,恐怕比登天还难,更别说要在跟丢之后再次与他‘偶遇’了,而你不但‘偶遇’,还前后救了他两回。于是我就在想,若你不是坠着李世温的步子来的,还有什么是能将你吸引到这的。”
      焉同有意遮掩,“还能有什么,你们藏军隐蔽,而我形单影只。”
      “婴儿啊……”二爷凝神望着他,直截了当地拆穿,“你分明是寻婴至此。”
      否则,焉同不会在自己扮作黑甲蜕,挥戟去斩那蜕婴时,并未急于现身,而是等到李世温拼命力保蜕婴快要不敌时,才情急出手。
      “其实最早我决定留下蜕婴,是为了吸引那些成年蜕的,至少抓一两个活口回来,问明这种蛊子的效用,好出应对之策。毕竟,被我们救下的那八个稚蜕,除了襁褓里的这个,已全部自焚,一个活口都没留下。这一路我就在想——‘信传毕,火自烧’这句话的背后,除了有‘阅后即焚”的意思,怕是还有另外一个目的,路引。那些懂事的、会说话的稚蜕在信被传至后必须被立即灭口,以防他们受审时说出不该说的秘密;而那个尚不会说话的蜕婴,便会被作为‘路引’,可以暂时留他一命,以便在我军抵近西垂岭的一路上,用那件浸过锈兰香的襁褓引来更多黑甲蜕,好一寸寸刮血,沿途消减我军兵力,暂缓我军的脚程。”
      “既如此,我便依葫芦画瓢,给那蜕婴换了件一模一样的襁褓,又抓了一把先前有人留在山岩下香炉中的锈兰香灰,掺杂了我随身香囊里的避蛊粉,撒在襁褓上,混淆了花蛊的气味。这样一来,一直躲在暗处追寻蜕婴的你,便有可能被这种假香诱骗,乍见我等为保一个蜕婴反而要将所有人置于险泽,担心我们还被蒙在鼓里,这才情急现身,想替我军杀婴避蜕——所以九哥,你不是坠着世温的步子来的,而是循香至此,是来帮我们避那蜕婴的。”
      “……”果真一语中的,焉同的眉心悄然蹙紧。
      二爷并不责怪他隐瞒,只是循着自己的节奏,不疾不徐,“九哥,一别经年,如今咫尺之距,你竟没打算见我吗?”
      他的话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是用气音在与他交谈。
      焉同一动不动,衣摆不慎沾着火堆中跳出的柴星,染脏了他也没去管。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二爷看进眼里,直觉眼前的九哥和当年很不一样。
      他分明句句没想欺瞒,却又频频躲闪;分明说自己来晚了一步,担心自己人遇险,却又躲着祝家军,只等自己设局逼迫,才将他引出;他分明救了李世温两次,却在得知李世温和鹿山都是自己的亲信时,退缩隐遁,并未及时现身……
      种种古怪……
      向来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的焉九,怎会变成今日这般矛盾重重?
      少年时的意气风发确实会随着年岁的推移逐渐被烦事消磨,变得世故、圆滑,不敢为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偷浮闲半日,亦不再为消失于山巅的好景患得患失。少年人那一方天地,有花,有水,有恣意纵马、肝胆相照,独独不会是他这般,九死一生后与故朋重逢,始终却只留一个侧影,连最喜饮的烈酒都不沾。
      “九哥,你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封在阴影里的焉同俨然变作一尊定身的瓷塑,无声无息。
      许久,他才终于浅浅呼出一口气,一字一顿道,“小二,我已不再是我了。”
      二爷怔了下,“你说什么?”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
      ——“焉九已死,死在三年前那一场倒春寒。”

      他这才将遮在眼上的黑带扯下,就见那双原本亮如明晶的眸子如今却晦暗无神,空洞的瞳仁已然失焦,显然已不能目视,茫茫然寻不见半点星火……
      “……”二爷颤颤地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顿时心如刀绞,“你……”
      “很多年了,不碍事。”他淡淡道。
      二爷心口粒活络络的肉珠像是一瞬间被人用钝刀剜去了,汩汩冒起血。他这才明白,为何自幼习武的焉同竟会追不上李世温的步子,只能循着花香寻味至此,为何向来喜洁的九哥,方才衣摆被火烬碰脏了也没去理会……
      原是他看不见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焉同竭力将身体摆正,仿若还能目视对方的姿势,释然地笑了,“若不能掘净蝶羽,铲灭蛊尘,我便将它们烧死在眼中。”
      字音决绝,没见一丝犹疑。

      “所以你是……”
      “蜕。没错,我是蜕。”

      霎时,悲雪裂空。
      火光跳跃间,刚好照亮了焉同的双眸,盲瞳中果然隐隐闪烁着一双深褐色的蝶羽,颜色极浅,需极亮的光照才能看清。它们就好似沉溺深海的蝶样,溺作两朵永生花,保持着生前火烬燎骨的姿势,双翅恣张,永久地封印进不见底的瞳深。
      焉同默默将黑带重新缠回眼上,侧过身,像是怕他会退。
      “小二别怕,九哥不会伤害你。”
      “永远不会。”
      然而二爷并没想退,他甚至想近前握住他,像安抚流星他们那样,用自己的身温暖灼对方,可他此刻动不了,连抬一抬尾指的力气都散了。
      云后那轮偷窥人世的惨月此刻也好似隐了身,摆起一副冷漠清高的样子,笑这世间灾劫欺人太甚。
      西北方又刮起阴嗖嗖的冷风,吹进眼里,带进染血的雪沙。
      “为什么?”二爷低哑地问。
      “没有缘由,我必须这么做。”
      焉同的嗓音如头顶倒垂的冰挂,凄森森的,却毫无怨悔。
      “小二,你被亲人的鲜血烫过吗?”
      他长叹一声,轻轻道,“我被烫过,很烫……”

      十三年前,冬月深。
      九龙道那一场持续七日七夜的血征刚刚歇戈,耗时数十年被烈家军铸起的北隅军堤一朝瓦解,枕生峡砌起如山高的骨丘,从骷眼中静静涌出的胄血沿九川群渡流向山下,染红了云野江阴,还有古北口平原外那一片片将枯未枯的棘花。
      噩耗如片片槁絮,随风飘进西北丹霞。
      彼时,焉同和徐明阳正快马赶往梅武县的洛阳亭,途中听见风信,立马转头,打算回征。然而就在快要抵达洛阳亭外的一个荒村时,他们遇见了一群前来拦征的怪兵,足有近百人。这些人就像是从久无人住的荒村里无端冒出的野鬼,二话不说冲将上来就战,起先是用绊马索和迷烟拦截,被二人躲开后,又用上了斩兽夹,奈何两人的战马装的是全铠,连马蹄都戴着护铁,是以也没有得逞。
      于是,那些人用上了杀手锏——
      奇门火阵燃起黑烟,将两人团团围起。
      霎那,暴云成赤,荒尘扬天,举目望,无前路、无退途,和杂杀气幢幢压来,让被困之人目不能视、耳不能听,火如覆舟,云若伏虎,周围顿时赫然一片。
      “我从没见过的兵阵,不知他们从何而来,”焉同讲述道,“他们使的是寻常弯刀,用精巧的火阵拦截我俩的步子,我和你十哥不像你,通晓奇门遁术,没多久就被他们彻底困在了火阵里。想我焉、徐两家鲜少游走西北,又没结过什么仇家,摸不清路数,不知道是谁派来的兵。”
      “他们下杀手了吗?”
      “不知。”
      “为何不知?”
      “因为还没等他们下杀手,火阵外的‘援兵’就到了。”
      “援兵?”二爷突然警惕起来。
      焉同继续回忆道,“正当我二人被困阵中未知进退时,一阵雨风吹过,刚刚好将阵眼正中的火烛吹灭了,暂时魇住了火阵。”
      一听“火烛”,二爷心里“咯噔”了一下。
      “阵烟短暂一歇,‘援兵’就到了。”
      “援兵是谁?”
      “陈维真。”
      “竟然是他。”二爷脸色一黯,“我猜,他并不是来救你们的。”
      焉同点了一下头,“可惜当时我俩不知道,太信任他了。”
      自然,二爷心想,当年的陈维真身份尚未暴露,仍是那个在人前宽厚老实、在族中睦亲敬长的小儿子,是百姓爱戴的恒城总兵,陈寿平最信任的小叔,披着一件人畜无害的好人皮,演着兄友弟恭的戏,藏的极深。
      因此,面对这样一个声明在外的军门名将,焉同和徐明阳自是深信不疑。
      怪兵眼看陈维真带兵前来“营救”,立马收起火阵,四散撤离。
      “我二人脱困后,来不及细查那群怪兵的来路,一心忧及九龙道的战况,便想与陈维真借兵回援,然而他却以‘西北军府尚无报备不得外借’为由,暂时按住了我俩,说是已与他大哥陈维昌通气,报备与调兵可以同时进行,让我俩不必惊忧,在洛阳亭暂等半日。”
      可就是因这多等的半日,十三年,他们再没能回到北疆。

      云洪倾盖,覆践人烟。
      游子复难见,隔水山外山。

      北风刮进洛阳亭,红旌翻动,裂风起,天兵乱。
      半日不到,焉同便坐不住了,执意启程北归,徐明阳自然紧随,然而陈维真找尽理由阻拦,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两边皆寸步不让。
      正当两边僵持不下,陈维真要等的人到了。
      “谁?”
      “我父亲。”
      “……”二爷一怔。
      万万没想到,来的竟然是当时的焉氏掌舵人,焉忌重,焉同的父亲。

      焉忌重是在泽济十八年接掌的焉氏一族。
      彼时,他父亲焉辙已然病重,老爷子自知时日无久,便在临终前将本族兵谱和家传宝器一并传给了长子,并反复告诫他——“焉氏一族,永远只做下江兵,不当上朝臣。”
      自那一刻起,这句话就成了焉氏的族训,清晰地烙在了每一件经由焉氏后人亲手研磨的兵胚上,刻进了他们的骨血,绝不得违逆。
      问其缘由,自是因为那些被埋进明州水厦万人塚里的九镇生民,和替薛广义背下了所有罪债,最后却被当众枭首的“陇西四杰”之一,焉辙昔年的义兄——西穹。因此,自“陇西四杰”助薛广义东征中原,鼎立国祚之后,焉辙和徐闵就因担心被开国皇帝鸟尽弓藏,落得跟西穹一样的下场,于是毅然决然辞去高官显爵,交付兵权,回到族乡,自此全族隐世。(前情:557-559章)
      只因研兵和锻铁从来密不可分,在此后的数十载间,两族后辈越走越近,联姻结、契屡见不鲜,靠着往本族或邻邦兵市倒卖黑兵,相互扶持,延续族脉。
      然而,足以惊世的技艺一旦被迫埋进远山林沼,即便生出琼花,也无人赏观。
      在两族彻底隐世的半个甲子,“焉氏兵械谱”和“徐氏战铁”逐渐被世人淡忘,起初还会有官门兵府的人入山林寻踪,试图招揽,屡遭拒绝后也就没人再来了。原本子孙昌茂的钟鸣鼎食之府、开国功臣,因避世而变得拮据,后嗣绵延无力。明明怀抱金山,却因为早已埋进黄土的一句谏训,子子孙孙都要被迫守旧,当那座“金山”是一团废纸,用横扫千军的技艺牛鼎烹鸡,为邻邦悍匪烂造些猎兽斧彘的废兵,单只为生计果腹。
      于是久而久之,便让两族中那些想要崭露头角的后辈滋生出与族训相悖的野心——“守旧派”大多年长,始终寄望于闲云野鹤,安贫乐道,不理朝廷纷纭;而那些贪名逐利的“崇新派”大多急功近利,则试图摒弃旧约,想被朝廷招抚又唯恐良弓被雪藏,左右权衡之余,不太敢入本国曲廊,于是便有一些急进的后辈企图远离本国,想尝试去结交外邦的兵缘。
      叛国——绝不在焉忌重那本为国尽忠的字书里。
      可他也并非本本分分的“守旧派”。
      按照焉忌重的想法,两族避世多年,名声与传承日渐凋敝,再若龟缩于山野,于族脉兴复无益,况且薛广义已驾崩数十载,如今的南朝江山是新一任君主在治,朝廷求贤若渴,正是复兴族脉最好的时候。可即便要振兴,焉氏也只可奉侍南朝江山,这是焉忌重作为焉氏掌舵人死守的底线。于是,泽济十八年到二十年间,焉忌重和两族中相对醒觉的崇新派,一直在默默寻找出世的机会。
      终于,泽济二十一年初,北疆传来“兴兵筑堤”的好消息,随后不久,烈元帅昭示天下,烈家军欲广招兵士贤才,组建燕云十八骑。
      时机到了。
      于是,焉忌重苦口婆心地游说两族中那些守旧派的长老,请他们应允两族长子焉同和徐明阳,一同前往参考,经历多番周折,焉忌重终于拿到了他渴求半生的“出山令”。泽济二十一年底,经过一轮轮严苛筛考,十八条军脉得烈家军逐一归拢,燕云十八骑初成,焉同和徐明阳顺利归列“天骑”,排进行九和行十。
      自那一刻,“焉氏兵械谱”和“徐氏战铁”的名号得以重回军野,焉忌重更是为得到烈元帅的倚重和信任,主动献上“焉氏兵械谱”中的“阳尺卷”作为投名状,并亲自带领焉氏族中最会量器制兵的“巧尺生”,一一改良烈家军的御敌兵刃,和攻防重械。
      一夕间,本邦畅怀,邻朝震荡。
      彼时,玄封皇帝欲征伐南朝的野心如燥裂的火丝,顷刻就能烧干整片雪原。在得知焉氏归顺烈家军后,惊悸魇梦不断。堂堂九五之尊竟因邻国重启的一条旧时兵脉,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于是他暗下决心——若是得不到,便毁了他。
      果然在之后的两年间,焉氏屡遭各邻国利诱威逼,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焉忌重几次在归家途中遇险,都是各朝派出的暗兵,其中手段最猖狂、最阴毒的,便是当时在任北鹘兵府的先锋营总将,呼尔杀。
      那时的北鹘军府,萧家军的势力如日中天,萧人海正值盛年,经他之手的大小战役从无败绩,是当之无愧的北国“杀神”,呼尔杀的风头早就不知被这位萧氏后辈抢走了多少,若再不尽快组建一支能与之抗衡的劲军,早晚有一天会被萧家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正当呼尔杀茫无头绪,有人通过收买镇国公乌藤风,递给了他一块银色兵胚——

      “就是你们在佛生堂地下兵库中搜出的那枚饮血夹,”焉同道,“那枚兵胚出自我祖父之手。”
      “你祖父,焉辙?”这一点倒是出乎二爷的意料,他忙道,“我记得少时曾在父亲的书房里粗略看过你家的兵谱,但我不记得上面记有饮血夹。”
      焉同轻轻“嗯”了一声,对他知无不言,“我族兵谱分上下两卷——‘阳尺卷’和‘阴尺卷’,当年我爹敬献给烈元帅的是‘阳尺卷’,其上记载皆是寻常兵械的革新和改良,而‘阴尺卷’中的兵刃,则杀伐残忍,有些阴损过了头,当真施用于战场,恐有伤天和——饮血夹就记在‘阴尺卷’中。”
      “难怪……”二爷恍然大悟。
      “‘阴尺卷’为我焉氏家传禁器——‘我族后辈子孙不得翻阅、抄誊、外传、私造;违逆者,族谱剔名,去姓流徒;生,不准见父母,死,不得归族宗。’父亲也曾反复教诲我等,‘哪怕以剡木为兵,也应选三尺阳木制刃,兵家纵横,当以谋略至上,其余不过只在尺寸之长略添一筹罢了,不能将所有胜算押在三尺长刃上。’”
      焉同浅浅叹气,“儿时我也曾问过他,既然这‘阴尺卷’连焉氏族人都不准翻阅,那为何还要保留,不如一把火烧了,还不被贼人惦记着。他笑骂我愚钝,说,‘即便不能翻阅,也要永封于南朝王图——不为征伐,只在震慑,让宵小不敢来犯,引大贤万邦来朝。可惜眼下佞臣当道,帝心不详,怀巧故、机械之心者众,我族尚不敢将这本‘阴尺卷’一同觐献。只待有朝一日,明光照临九州,这卷阴册应当锁进盛世仁君的柜底,让它若一盏芸灯,高悬于玄堂梁顶,照天下良子夜路归乡。’

      那是焉氏一族的掌舵人,毕生所企的愿景。
      春雨扶苏,夏蝉鸣世,秋水东流海,红染冬霜。
      到那时,一卷“阴尺”敬献仁皇——
      只为,礼乐复,九州同;
      芸灯照南北,宁川灌西东。

      “令尊不愧为‘天下良兵第一巧尺生,”二爷不禁感佩,“他老人家的夙愿,终有一日会实现的。”
      “会吗?”焉同有些不敢信。
      “会。”二将军斩钉截铁,“定然会的。”
      焉同信了他的话,无牵无碍地笑起来。
      “好,那到时,你帮九哥亲眼看一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42章 第六|四一章 三千尘甲(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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