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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9、第六三八章 三千尘甲(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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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十八、三千尘甲(31)
“这次,多亏你提前告知本王,穆府早就私调了禁军前往川渝,我想知道,是谁告诉你的?”
帐中,靳王问前来复命的刘贺青。
刘贺青跪在他面前,低着头,“是……是卑职早年在京畿任职时的一个同僚,他现任御前司护军统领,年初刚提拔的,叫‘舒云’。他有几个过命的兄弟留在城卫司,禁军秘密离京接的是内阁的令,是以没有惊动枢密院,分批出的城,兵部都不知道,但出城门的时候需要城卫司的人验身,所以被舒云的人认出来了。”
舒云……原来是他。
薛敬想起他了,这人早年在禁宫当过护卫,还曾护年幼时的自己在御花园玩耍过,后来他在将要擢升为御前司统领时被刑三司的韩孝使了绊子,暗中将那个位子调了包,改谋给他的外甥荻一恒,这么一搁置就是五年,好在年初因李潭告发,自己才重新点了舒云回御前司。(前情:552章)
“舒云,他人怎么样?”
“……”刘贺青想了想,巧妙地在话音里转了个弯,“他都已经擢升御前司护军统领了,人品该是交口称赞的,混迹了这么多年官场,没有点防身鉴人的本事,是升不到那个位置的,不过卑职与他也有数年未见了,不好置评。”
薛敬侧目看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对了,此番你成功误导了穆争鸣,在本王这是记了功的。”
“不敢!”刘贺青立刻改为双膝跪地,头深深埋在地上。
“若你愿意,本王可以将你从执杖署调出来,再让丁大人在幽府二十三县寻个守城副参的差事给你,远离京师,你今日在营中帮我的事,太子早晚会查出来。”
刘贺青却摇了摇头,“多谢王爷的美意,可我……想留在京城。”
靳王叹了口气,“那随你吧。”
刘贺青走后,小敏从黑影里冒出头,小声说,“六爷,他有点怪。”
“怎么怪?”
“按理说,他跟那舒云既然是旧识,必是相互信任的,否则,舒云一个御前司的侍卫统领,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他,差太远了。”
薛敬诧异于小敏竟如此细致,观察到了这等细枝末节,索性也不瞒着他,“舒云是我让人提拔的。”
“是您?”小敏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猜,舒云是有意将那封密信递给刘贺青,想让他在见到我时交到我手里,一来是为报我提携他之恩,二来是为了帮他的好兄弟在我讨个彩头,有此立功之机,也好将他从礼部那个扛旗的地方调出来,再度为我重用。可惜,他这位好兄弟似乎并没领他的情。”
“可我瞧着这刘贺青,言语间有再近身效忠您的意思。”
“不可能。”薛敬直截了当道,“我可以赏罚分明,但不是恩仇不辨。他和那穆争鸣曾做过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不管他当时是不是自愿的,那一剑扎进去,见过了血,在我这他就一辈子洗不干净。”
小敏顿觉解气,笑嘻嘻地恭维道,“六爷英明。”
薛敬转头,“对了,穆府的事你想办法尽快去信二爷,嘱咐他,川渝那边一定要多加小心。”
小敏点了点头,“不过,太子这边应该会暂停出兵吧,穆府已经没了,川渝那边有二爷坐镇,剩下的那点禁军祝家军还不是手到擒来。”
薛敬却并不乐观,“太子……怕是没那么容易告退。穆府确是他的心头患,借我的刀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至少我与他目的一致。但出兵川渝就不一样了,我要救人,而他,想灭烈家族军,以绝后患。皇兄的本意,是能在京城外解决的麻烦,就绝不会拖到回京。”
小敏一瞬间又紧张起来,轻声问,“那如何才能拦住他动兵?”
薛敬看向刀架上的燹刀,“无妨,我还有一个筹码。”
夜幕悄然降临在川渝山中的无名幽谷。
谷中闪动点点火迹,这些埋伏进山的京中禁军是穆府的最后一条兵脉,已经在此秘密驻扎近半个月了。然而他们尚且不知,自己的少东家此刻已经被挂在中京大营的绞架上吹风了,还在这片野林子里眼巴巴地静侯着从东南方飞来的信鹰。
自然,今夜的苦等也终将徒劳无获。
听信兵在东山口守到二更天,只觉又困又冷,踩在泥雪里的每一脚都像是踩在棉褥上,他搓着手哈出一口白气,不耐烦正要打道回府,转个身的功夫,脖颈就被人从背后掐住,随即“咔嚓”一声,他只顾着翻上个白眼,就无声倒地了。
袭击他的人浑身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泥潭里爬出来,她根本来不及擦净身上的泥水,就快速换上了这听信兵的一身简甲,拿起他的腰牌,从东边潜行进谷。
同一时间,西山谷口,鹿山也用同样的方法,没费什么功夫,就摸进了山谷。
结果一进军营,他就被周围闪过的急火晃花了眼,本以为是自己的突然闯入暴露了痕迹,然而巡兵过路并没人留意到他,甚至还有人往他手里塞了火把,命他紧随前面的巡兵队即刻往东山口,那边刚死了一个哨兵,怕是混进了探子。
立时,西山口这边就清减了戒备,整个大营也跟着骚动起来。鹿山趁乱离队,在营中到处搜寻,不多时,终于在石崖下发现了那个绑孩子的营帐。
营帐低矮,挤在巡兵帐和一面山壁中间,极易被视线忽略,好在帐口有多名巡兵把守,这才暴露了。鹿山一瞧混不进去,只得留神左右,看用什么法子能将那几个全盔重甲的“门神”引开。正犯难中,东山口的乱声突然激烈起来,应是发现了奸细,众兵正在围剿,听乱声应还不止一个人。这边的守卫长一听到集结令,立即留下两人在原地把守,带着其余几人迅速就往东山口增援去了。
七八个人瞬间减至两人,鹿山从背后偷袭,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两人放倒了。
一闯入矮帐,几个孩子纷纷露出惊恐的表情,还道鹿山是来杀他们的,好在襁褓里那个奶娃娃昨日已经获救了,剩下的这些都是懂事了的大孩子,不至于受到点惊吓就莫名哭闹。鹿山来不及多做解释,立刻给七个孩子松了绑,打算趁乱将他们从西山口劫出去,二爷会在那边接应。
然而此时,暗器洞风钻木的声响突然传入鹿山的耳蜗,他听音辨位,发觉竟不止是东山口传过来了,四面八方都闻暗器弹射,甚至连矮帐周围都传来暗器出膛的声响,这分明不是混进几个“奸细”能攒起的阵仗,至少得有近百人……
可分明祝龙的人马还未到,今夜行动是二爷计划好的,只有自己知晓,临行前他也并没告知此番救人会有帮手,这些人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
鹿山暂时摸不清来者底细,只能示意孩子们先在原地待命,自己则躲在毡帘后面,掀开一条光缝,查看外面的情况——
此刻的峡谷营地已然沦为火池。东边的粮营烧起来了,冲灌滚滚火舌,大风向西吹,掀起山盖,暴露了幽谷这只滚滚雷动的火眼。银制暗器不断从四面八方射出,因视野受困,根本看不清到底是谁在帮战。暗器裹舞着火丝,在尘火中织起层层密网,精准地命中正茫然应战的禁军,他们逐渐落战下风,开始凌乱奔命。
偶然一枚暗器从侧后方射出,当着鹿山的面,扎进了他脚边的旗桩上,入木三寸,淌着灰绿色的毒脓,鹿山眦目一怔——枕骨钉!
是太平教的人!
眨眼的功夫,一禁军疯舞着长剑朝鹿山砍来,他提刀便挡,左手抄起鞭子卷着那禁军的脖子,狠狠甩在一边!同时,一枚枕骨钉从鹿山腰侧划过,直直插进那禁军心口。鹿山猛一回头,就见那个熟悉的女人从帐后绕了过来,二话不说,往他怀里塞了一个钉筒,“拿着,西山口已经打开了,带孩子们先撤!”
“等会儿,你从哪冒出来的?!”
女人朝东山口抬了抬下巴,没说话。
鹿山百思不得其解,又问,“来的都是你的人?”
“都是那座山里出来的。”女人言简意赅,刻意没提“蒂连山”三个字,生怕引起鹿山的反感,“有人沿途留了信,让我带人来助你救人。”
“谁给你留——”鹿山突然顿住了,意识到了留信的那人是谁。
虽然他还有一肚子疑问,然而此刻乱战即将收尾,七个孩子还没安全送出去,鹿山只得先按计划,护着几个孩子从西边顺利离开了山谷。
一出山谷进入密林,二爷果然迎上了他。
将干粮分给孩子们安顿好后,二爷来到鹿山身边,瞧他脸僵神怒,像是憋了一肚子气,他立刻心知肚明,笑着问,“见到她了?”
鹿山抱着刀,怨气滚滚,“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二爷故作无辜,“我给她留信的时候,分明你也在场,怎么你没看见吗?”
“什么时候?”鹿山懵了,一路来到这,他都紧跟着这人,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给那女人留的信,让她今夜前往幽谷给自己助战的。
“昨日清晨,我在那两个被毒晕的禁军身上留的,人还是你藏的呢。”
“……”鹿山彻底哑了。
“她一直跟着你,不敢靠近,生怕你发现再轰她走。”二爷耐心道,“所以自前夜她与你们分开,摆脱了那些禁军后,循着你和世温的足迹又回来了。”
鹿山费解,“你是怎么知道的?从昨日起,我明明一直跟你在一起。”
二爷退到一棵参天大树边,蹲下身,指着树干底的一个刻印,“看看这个。”
鹿山凑过去,瞧见那树干底部竟是有人刻下了“三横两竖”的印子,被草丛遮着,十分隐蔽,他只觉这个印子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蒂连山的山巢,还记得吗?”二爷解释道,“不过那时你伤重,或许记不清了,这种印就刻在蒂连山每一个山巢的门顶,用来区分蒂姑的,她们没有名字,只有这个编刻,我记得她的是……”
“横七纵四。”鹿山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二爷兀自一笑,又道,“自我前日进入川渝这片山林,就发现了许多这样的刻印,几十个吧,当时我就猜,应是有人在此处集结太平教的蒂姑,为了救人。”
鹿山回头看向那七个刚刚被自己救出幽谷的孩子,略显困惑,“她们折返川渝,就是为了解救那些被禁军绑架的孩子?无牵无碍的,为什么……”
二爷掸了掸束袖,站起身,“那就要问问她了。”
鹿山听见动静,回头就见那女人朝这边走了过来。她浑身是血,还混着泥,狼狈不堪,鹿山心里一揪,刚想询问,动作却是滞后的。
多亏二爷通透,早了他一步。
“您没事吧?”
“不是我的伤。”女人本想擦净了脸上的血污再来见鹿山,奈何袖子是脏的,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她只好背过身,不想鹿山看清自己。
“平白无故,为什么集结那么多教众救人?”鹿山直截了当地问。
女人看了一眼鹿山,长吸一口气,“山巢之下……不是所有女子都如我这般幸运,她们偶然看见跑丢的娃娃,总想抱在怀里亲一亲。”
“你们……”
“不,你别误会!”
女人生怕自己言辞偏颇,会让鹿山误以为她们是一群偷抢别家孩子祭奠亡子的疯子,于是忙不迭地解释,“我们没想对他们做什么,只是想多做点事,打发打发余生……孩子救回来后,她们会挨家挨户地去问,安置好了就离开。”
鹿山本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女人这么拼命解释,倒让他觉得不自在。
“那昨夜……”
“昨夜发现你跟那姓李的大个进山后,是我私心作祟,脱离了她们,看见被他们抢走的那个襁褓……也不知怎么的,就冲进去救了,还好没连累你。”
鹿山闭嘴了,头一次没用浑身的鳞刺去蛰她。
就算他们之间的怨孽深若苦海,这回她集结蒂姑救人、破敌,也没做错。
小鹿善恶分明,只是气恼两人串通一气,耍着他一个人玩。
二爷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悉心解释道,“我若直言有援军相助,你知她们来自蒂连山,指定是不愿的;我说与你一起去吧,你又坚决不准我犯险,我能怎么办呢?总不能真放你一个人进谷,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世温问我要人,我拿什么赔给他?”
“关李世温什么事……”鹿山小声嘟囔,“罢了,不与你计较。”
“多谢孟春兄宽宏。”二爷温声调侃。
见这边事情已了,女人长出一口气,转对二爷道,“谷中打扫干净了,留下几个活口给你们去审,我们熟悉川渝的地形,还要去解救其余那些孩子。”正准备将目光从鹿山身上移开,她忽然眉目一紧,用力吸了吸气,恳切道,“请你……请您一定要看好他,别让他单独冲动行事,这山里很不对劲,我说不上来……”
鹿山随口呛道,“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去一趟西北,可都见全了。”
女人并没觉得鹿山这话是冒犯,自顾道,“可我……闻见了一种花香。”
鹿山发觉她脸色变得僵硬,并非徒生忧怖,忙正色问,“什么花香?”
女人似熟悉,又似茫然,“一种……不属于川渝的花。”
鹿山顿生疑窦,“你的鼻子那么灵,还能区分出花的产地?”
“能。”女人斩钉截铁,“因为那种花香,我只在蒂连山闻见过。”
她的语气不自觉加重,像是激起了平生最为恐惧的回忆,“时而香腻,时而腥恶,一阵阵地飘过来,掩住口鼻都不行,还夹杂着血淋淋的铁锈味……”
女人一旦陷入有关蒂连山的回忆,就变得神叨叨的,鹿山生怕她一时让惊魇蒙惑,再脱口念出几句人神共愤的倒霉教义出来,刚要打断她,一回头,却见二爷眸光冷邃,似是认同了她。
“怎么,您……您也闻见过?”鹿山下意识低问。
二爷浅浅“嗯”了一声,坦白,“此番我再回川渝,一踏入这片山林,就又闻到了那种花香,我还道只我一人闻见了,没想到还有前辈您。这种香……我曾在很多地方闻见过,云州的佛生堂、穹顶、西川高原雪巅,还有……”
他顿了一下,没再往下说,若有似无的隐瞒让鹿山莫名一阵心悸。
女人的表情却更似惊恐,她该是没想到除了蒂连山,这世间竟还有人在别处闻见过这种香味,而鹿山此刻还在拼命吸气,试图分辨。
二爷拍了拍鹿山的肩,“此地植被繁茂,四季都是花时,再加上刚刚结束恶战,谷中血气漫溢,已与那种花香混淆,像你这种从没闻过的,是区分不出来的,别试了。另外,我还想问前辈一句,您当初是在何时、何种情形下闻见的?”
“去岁末,慈悲湖,大祭月。”女人不假思索,“就在我们就要迁离魔鬼城,前往川渝封坛的前一夜。”
去岁末,竟这么近……
二爷面露疑惑,“慈悲湖……在什么地方?”
“就是环蒂连山的那片沙地,每年岁末教中都会举行‘大祭月’的仪式,大家念诵悼词,祭天祭月——‘天赐砂,巢圈海,红绸祭畼月,赐我无忧子。’”
鹿山一听见这些烂七八糟的邪词就恼火,冷嘲一笑,“什么‘慈悲湖’‘无忧子’?分明是他们利用你们生孩子的红池子——谁本‘无忧子’?谁无父亦无母?呵,天宽地广,好纳百川,独我等孤子天地不容。”
“小鹿。”二爷严肃打断,“不许这样恶贬自己,说过多少遍了。”
鹿山外显的那层鳞刺一瞬间收回,嘴上虽不敢顶撞,心里却不服,只顾粗喘。
“没关系!”女人虽也不想听他说这些自贬的话,却不敢阻止鹿山,忙劝道,“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痛快说什么就说什么……没关系的。”
二爷却上前半步,故意挡住鹿山那半张黑脸,铁面无私道,“那也不能这样惯着他,否则他一冲动,什么自毁的事都干得出来,又不是没干过。”
鹿山一下子回忆起自己被枕骨钉重伤,与李世温同困魔鬼沙海时自己一味寻死的那一幕,险些酿成大错,于是立刻心虚低头,乖乖应声,“是,我闭嘴。”
二爷没再管他,眼神始终循着那女人,“您再与我说说那种‘花’,您亲眼见过吗?”
“见过。”女人忍了片刻,终是鼓足勇气,“那种花……开在一口口棺材里。”
二爷蹙眉,“开在棺材里的花?”
“准确的说,是长在人身上的,一种血锈色的兰花。”
女人一点一滴地回忆,尽可能详尽地描述着,“棺盖一开,那种花香就散出来了,顷刻间飘满整个山巢,感觉就像是一瞬间泡进了血池里,凉飕飕的,想吐,又巴不得多闻上一口,会上瘾。那种锈兰,以腹土作养,爬满人身,有些已经骨化,白森森的,像开在雪漠里,有些则还黏连着皮肉,红彤彤的,像着了火……颅、眼、口、鼻、耳,这几处开的花最艳,那种香,像极了……”
她突然间顿住了。
二爷缓缓走近,轻声轻语,“像极了什么?”
女人再抬头时,双眼浑浊,气尽道,“产时未竭,秽红包裹着滑出的死胎。”
“……”二爷倒吸一口冷气,“都是什么年岁的?”
“有些这么高,有些才这么大点……”女人比划着他们的身长,时而展开双臂,时而似怀抱奶婴,“都是些尚未及冠的孩子。”
鹿山蓦地动了一下,禁不住发抖,“用孩子种出来的……兰花?”
二爷面容沉肃,眼底似存蓄一汪冰潭。
他冷静地问,“您还记得,是什么颜色的棺材吗?”
“红的,我认得出,是红杉木。”
“冰封的?”
女人一怔,“你怎么知道?”
二爷长出一口气,不再继续问了。
说完这番话,女人仿佛用尽了所有气力,与那几个被救出来的孩子多待了一会儿,便起身告别。鹿山显然还有话想说,却没能主动迈出那一步,就这样看着她的背影,落寞地消失在深林中。
晨曦擦亮夜寰。
李世温终于带着祝家先锋军率先抵达深谷,将战场扫尾。
“祝大当家让我率二百轻骑先与您接应,他带着重甲最迟晌午到。”
二爷随即安置好先锋军在谷中的驻军阵型,缴了禁军营中所有辎粮,还顺便将祝家军在与水师恶战中打废的兵刃全部做了替换,他说好不容易送上门的兵粮,还都是带着兵部刻印的趁手货,平日里抢都抢不来,不要白不要。
临近晌午,二爷忙完一切,这才带着李世温回来寻鹿山,却见他始终保持着离开时的姿势,坐在西山谷口的山岩下,没精打采。
瞧他这打蔫的样子,二爷朝李世温摆了摆手,吩咐道,“去牵两匹马过来。”
李世温只管点头,转身就去牵马。
二爷坐到鹿山身边,偏头瞧着他,“你在担心她。”
“没有。”鹿山矢口否认,眼神局促收回,用小刀戳地上的石子,怨念得很,“她说的那种花,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可不可信。”
二爷知他嘴硬心软,在自己人面前,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片许都瞒不住。
“我道是假的,没一句是真。”二爷有意逗他,莞尔道,“那你要不要追上去问问?”
“……”鹿山滞声。
片刻,李世温牵马回来了,这才想起来问,“将军,您要去哪?”
“我哪也不去,”二爷指了指鹿山,“你这就带着他,去追上太平教的人。”
鹿山立马拒绝,“我也哪都不去。”
“听话。”二爷正色道,“我怀疑,她在蒂连山看见的那种棺材就是‘初蝉’冰棺。”
“什么?”鹿山立马收起一身刺头的毛病,转过脸,“什么是初蝉冰棺?“
“高凡用来养砂制蜕用的。”
二爷这才得空,将与水师一战中查出的关于冰棺的线索告诉了他二人。
“你是说,高凡用外岛幼子的尸身养金鸣砂毒,再用从他们身骨上长出的锈兰生军造‘蜕’?”鹿山瞪大双眼,“他这不就是在铸造南朝自己的饮血营吗?!”
二爷神色严峻,“如法炮制,甚至比饮血营残酷百倍。”
“荒唐!”鹿山怒而起身,辗转踱步,重重地喘息着,胸口似攒气万石火毒,一瞬间就要炸开。
他怒不可遏,厉声道,“饮血营是用从蒂连山爬出的一个个孤子断臂接夹而铸,横伐北疆十余年,瓦溃南朝千里军堤,一朝沦丧,十载乱生!无数不幸养废的孩子被丢去北国千里冰原,还要被杨辉利用,从南至北筑九焚塔,最后死在异国宫闱,致死不知身来何方。我等死不足需,投了这虐世胎,认了!可那些外海诸岛的幼子,他们犯了什么错?!也要被那姓高的勾结水师和海寇,残害、封棺、养砂、制蜕,死无可死……他们何其无辜!”
一说到饮血营,一谈及蒂连山,鹿山那满身浑鳞就会化作倒扎进皮骨的淋血刃,痛如刀剐。
他对身世满心怨憎,恨自己,憎众生。
很多时候,他会将自己藏进犀牛角里,在角尖钻一个洞,织鳞作茧,把自己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自轻、毁贱、自虐……这些都是茧衣被业火烙刻时增生的心纹,是他的与生俱来,和长此以后。有生之年,他做不到众人皆醉我独醒,做不到听训聆劝,做不到退一步后,海阔天空。
他活得累,但不这样活着,又能怎么活呢?
“鹿兄……”李世温想上前安慰,被二爷默默拦住。
鹿山颓了肩膀,缩骨似的靠在山岩旁,短暂平复了片刻,这才又问,“您是怎么听出来的?”
他问的是“初蝉”冰棺。
二爷坦言,“岭南花阳的东南方有一片秃了的红杉林,前日我与殿下去花阳县府时路过的,我审过那县府的师爷,一柄鬼门铃刀,他亲口说这些年从那片林子里伐来的木头都被送去制了棺,而后秘密转运给了林戚杉的母族商船。将这前后联系起来,和金鸣砂、外岛幼子、高凡、天关路、林氏商船有关系的红色棺材,怕就只有那一口口坐着‘盖头船’,经年运进靖天的‘初蝉’冰棺了。”
李世温不解,“可是将军,他们费尽心机,想方设法避开所有关内港哨,好不容易运进了京城的东西,为何会在去岁末重新出现在蒂连山呢?还有那些棺材里的兰花……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不能只是为了散‘香’吧……”
二爷浅浅思索片刻,“听起来,那些冰棺里的陈尸和刑天木有点像,都是作为沃土,用来养蛊的——刑天木,以人刍生血灌池,煨蛇养树,树枝发芽、生蒂、结粉,继而生‘行将’;而那冰棺里的幼子,剖去胆腑,以金鸣砂灌满腹土,育生飘着血香的锈兰。若真如此,高凡养这种花,便只有一个目的——这种锈兰,应当是他用来催生蜕军的蛊蕊。”
李世温脸都僵了,“以花蛊……养蜕成军?”
鹿山难掩震惊,“这么说,那种花香越是浓烈,我们离‘蜕’就越近……难道,他的蜕军已经埋伏进川渝了?”
二爷站起身,“所以我才让你们尽快追上太平教的人,若真遇上蜕军,你们在,也好有个照应。”他又转向鹿山,语重心长,“小鹿,我从不愿以亲疏裹挟,不喜欢对你讲那些忠孝礼义的大道理,不想你面面俱到,只望你活成自己。因此,我从不劝你认下她,不劝你不记恨。是非曲直因人而异,照本宣科也应宣给那些生于市井、长于洪流的人,可是从蒂连山的山巢里爬出来的那些孩子,生来好似就少了一份运气,便不能要求他们照猫画虎,不怨不恨地活在人海里。”
——“好在,你善良。”
鹿山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
“因你足够善良,你自己就是洪流。”二爷笑着感叹,“然而但凡好事都有正反两面,越是善良的人,越擅于忏悔。什么错失都能悔上一悔,总要把罪过担在自己肩上,不分青红皂白。我算是怕了你,快去吧。”
鹿山双眼有点充血,他避身擦两侧,终是情愿了。
“那你……我是说,我们走了,你怎么办?”他闷着嗓子又问。
二爷顿觉莫名其妙,“谷中那么多精兵呢,再说,我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鹿山却没给他留面子,正色问,“你如今这身子,干得过谁?”
“……”二爷悻悻然。他突然发现,自己倒也不是什么话都不介意。
临别前,鹿山还是担心他一人回谷会有危险,反复叮嘱,二爷朝他两位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放心,便一人优哉游哉地往山谷走。
此处距离谷中营地屈屈不足百步远,也不知他们操的什么心。
快到谷口时,突然见雪鹰在头顶盘旋,随即便有两名祝家军的士兵迎上来,递给他一封中京大营寄来的信。二爷知是薛敬寄来的,忙接过信刚要打开,骤然一阵刺鼻的异香迎面袭来,比进山后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浓烈。
他微微一怔,蓦地转头,望向来时路——
入谷那条泥径是被马儿硬生生踏出来的,不规则的扭曲着,深林中不似谷中能见天日,黑洞洞的,通往不见尽头的幽深,仿佛随时会窜出来索命的血刹。山中连日的积雪还未化尽,裹缠松针的山藤上结满冰凌,连弥散在半山腰的霭雾都似挂着冰,白茫茫铺了满山,磷骨堆砌似的,往西北方一直绵延至泅杀渡——那个他早已经严令祝家军,禁止踏足的地方。
“二将军,您瞧什么呢?”
“闻见了吗?”
“闻?”那两个士兵立马吸了吸鼻子,齐齐摇头,“没、没啊……”
此时,正好有一队士兵抬着几具禁军尸体从旁边路过,恰好遮掩了那种腥香。
这山谷骤然变得阴森诡谲,山鸟噤声,静谧极了。被天斧凿开的山渊在山峡两头死死紧扎,像是一口凌空垂降的冰棺,山阴作椁,愁云为盖。风卷起,包裹着染着浓烈腥香的雪耔,不断擦过眼皮,那些垂挂的冰凌好似被重锤敲碎的棺底的洁白骨刺,摇摇欲坠。
空谷充斥着怪异的死寂。
“尽快拔营起兵。”二爷按捺住心神,令道,“咱们换到北山高处去,谷地易中埋伏,若两兵相接,躲无可躲,粮草带够了就走,轻甲简行,尽快告知祝龙。”
“知道了。”
随即,祝家先锋军拔营离谷。
巳时三时,先锋军抵达北山半崖,背靠高山,负阴抱阳,扎养兵之营;
正午半,祝龙率三千重甲在半崖与先锋军顺利汇军,依令避离交地;
未时一刻,散兵圮地,凡难行之道,山林、险阻、沮泽,皆布精兵;
未时三刻,二爷严令三军,非赢机,不入死地。
一路畅通,凡旅将不逆军令,整齐划一。
连风声好似都遵循着二将军定镇的规矩,没有一丝偏移。
祝龙抱着皮水壶,往歪脖树上一靠,连日征战,他虽没见什么疲惫,却是没工夫打理仪容,满下巴都是胡茬,沧桑多了。见二爷不声不吭,顺利迁营后也没见舒畅,笑着呛他,“我说你怎么愁眉苦脸的,王爷不在,你就这么熬不住?”
“……”二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警告了他。
可惜祝龙不是谢冲,没生察言观色的眼力劲,“要我说,你就多余回来这一趟,有我带着他们去找族中那几个孩子,找到了就撤军北归。”
“没那么容易找到。”二爷打消了他赢战后的得意念头,一瓢冷水硬泼在他脑袋顶上,“一切都太顺了。”
这是征水师赢战后,他第二次这么说。
二爷历经险征多年,危战意识比任何人都要敏锐。他没有隐瞒,直接将蜕军的一切也一并与他明说。祝龙听完一反常态,竟不似鹿山那般惊怒,反而一副破釜沉舟的样子,“季卿,自从咱族中的三百死士助我破敌那日起,我祝龙的这条命就豁出去了,大不了与那什么狗屁蜕军决一死战,反正这天下绝不能撂在他高凡手里。倒是你,与你重逢至今,四哥瞧不论遇到什么险战,你向来十拿九稳,还从没见你像这次这样……心不定过。”
二爷轻轻叹气,并没否认,“有人曾与我说,用兵之法详分九地——散地、轻地、争地、交地、衢地、重地、圮地、围地,死地。其中,唯‘死地’需背水一战。与东运水师这一战,从川渝绵延至岭南,再折返川渝,‘九地’中‘八地’尽明,只有那‘死地’……我尚没确定。”
祝龙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死地就在那,还能长腿跑了不成?别太操心了,回去睡一觉。”
二爷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到营帐。
他睡不着,躺下后望着午后被光晕洇透的帐顶,脑中却不得娴静。
此战险征至今,高凡用兵太一反其道了……
无遮、无拦、任我军轻松横扫水师,解救人质。
整个川渝山脉眼下更是静的出奇,除了那股异香,至今都没发现一个蜕军的影子,哪怕是穆府派来的禁军,也大都是些初来乍到的少爷兵,根本无须祝家军正面出手,单凭太平教的百十个女子,就能扫净。
二爷自幼熟读兵法,深知“围地必谋,死地则战”的道理,正所谓兵行诡道,靠的是良将行、智将遵、兵贵速,非飞龟舞蛇所能及。高凡赌定自己势要面面俱到,不愿身后任何一人折损,所以他用族军中走失的八个遗孤当饵,想将祝家军骗入他暗设在川渝群山中的那块“死地”,以便绝此后患。
泅杀渡,就是那块“死地”。
可问题是,这块“死地”分明已经从那铃刀师爷的口中提前暴露了。
已经暴露的陷阱当如何作饵?
……
一阵困意袭卷而来,脑子里星罗密布,像是用迷雾织成了一张密不透光的网,二爷的意识逐渐混沌,带着寻找“川渝死地”的意识进入了深梦。
……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吵醒了他,醒来一看,外面天刚刚擦黑,自己竟然睡了近两个时辰。
昨夜被鹿山和李世温救下的孩子尚没找到父母,便只能暂时放在军中,几个手巧的士兵用软藤编了个简易的吊床,祝龙人粗手笨不会照顾,只好将这孩子暂时放在二爷的帐中。
他听见哭声,忙起身将孩子抱进怀里哄,羊乳还是温的,他顺手拿起,瓶塞不紧,不小心有几滴滴在孩子的红肚兜上,洇湿了一片。他不经意间发现,这孩子的肚兜上绣着一幅山水画,群山有祥云混绕,隐隐有金线贯穿其间,仔细一看,金线有序相连,竟然在山云间交织成了星络图,是二十八星宿中的“房宿四星”。
“这群山图,略有些眼熟……”
想到这,二爷立刻从榻边的矮几上抄起川渝的舆图,与星络图仔细比对。
随即,他脑子里“嗡”的一声!
果然,这肚兜上绣的竟真是川渝的群山图,而星络图中“房宿四星”所在的位置正好对应群山中的四个方位——钩钤、键闭、西咸和东咸。他们此刻扎营的位置刚刚好就落在群山中“钩钤星”的位置上!
霎时,一股冷意窜上脊背,诡谲顿生!
此刻夕阳西沉,白烛滴落蜡泪,稠浓若血。
孩子的啼声更吵了,比之抬棺时鬼泣的丧乐还要刺耳,然而二爷呼吸凝滞,置若罔闻。他仿佛洞悉了什么,眸中不断闪烁冷火,攥紧舆图的手指不自觉发紧……
“难道……”
却忽然,婴儿的啼哭在最惨烈的时候戛然而止,帐中一瞬间静谧。
二爷下意识垂眸,却见怀中紧抱的婴儿浑身僵直,原本忽闪闪的一双水眸骤然变色,黑眼珠与眼白一瞬间消失,如水墨洇透宣纸般,顷刻间化作两个漂浮的血球,红彤彤的发起怔。他就好似正端坐在冷棺里,怀抱着一个被剜去双眼,汩汩涌血的鬼娃娃。
婴儿眼窝里的两团红如锈铸的铁水,似溢非溢,快要从眼眶里漫出来。
然后,那张含着泪的婴儿脸,竟诡异地朝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