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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3、第五六三章 远定西川(11) ...

  •   五六三、远定西川(11)

      “这怎么可能……”薛敬僵住了。
      方怀远当年明明因为身份暴露被鬼门的人暗杀于穹顶,后被抛尸西山坟场,因为萧人海无意间发现了其囚衣和囚牌来自于靖天大牢,才确认了他的身份。从他的尸体被发现至今,已经过去近三年了,确切卒期不详,发现时肉身腐坏,只剩下一堆白骨。
      葛笑脸色煞白,吸着颤音说,“穹顶……老六,当时二爷不是也用我换了祝龙出来,后来你们还换出了我和二爷……所以方老师会不会也——”
      “不可能。”薛敬毫不犹豫地打断他,冷静道,“当年的穹顶被萧家军和云州鬼门层层封死,直通地底的十八道囚门每一道都上了两面金锁,需要辖管双方各执钥匙同时方能开启。况且,就算有东河丑市作怪,能用‘替死鬼’和里头的‘囚徒’作置换,每一个被换出的人都需要过鬼门刀主陆向林的眼。当初能顺利把五哥你换进去,是因为萧人海——”
      薛敬缓了缓,再次加快语速,“一直以来,穹顶的制控权都归属鬼门和萧家军,两者相互约束,彼此制衡。萧人海在北鹘朝中手足被缚,军权被逐年削割,为了夺控云州,他必须先将渗透至深的鬼门灭掉,这才睁一只眼闭只眼,给咱们放人留了口子。换你和二爷那次,是因为我拿林小孟威胁了林惠安,林惠安逼不得已,只能通过自己的门路买通了西山坟场扫尸的‘守夜人’,利用值守穹顶的萧家守军放人,从而避开了陆向林的查验。咱们前后两次‘换人’都是从萧家军的身上借势借力,单凭方怀远一个人,他逃不出去。”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除了有顾棠在明面上施救,还有人在暗中帮了他?”谢冲试探着问。
      薛敬没有搭话,但他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总觉得那具被偷换的尸体似乎和当年云州帅府里尚未解开的谜团有关,又或者真如谢冲所说,确实还有什么人牵涉其中,他们尚不得而知。
      顾棠此时已稍稍平复了心绪,迟缓道,“我因为这件事,那段时间几乎每天睡不着觉,既寄希望于他还活着,又不停地说服自己,或许他只是死在了别的地方,躲着,不想让我找到他……反正这么多年了,我早就接受了。但有一件事我不能接受——林惠安是死了,但他只是举刀的刽子手,始终还有一头恶兽站在他身后,他们不光把我锻成了一把黑白不分的刀,还将我活着的唯一一点念想带走了……所以我才决定,只要活着一天,就要继续查。”
      薛敬连忙道,“这么说这一年来你根本没去川蜀,那你——”
      “我一直辗转于西北。”顾棠冷眉皱起,浑身上下散发着不近人情的寒意,“怀远当初留下的线索有限,我反复探查之后,确定他的线索最后就断在云州。不得已,我只能从手里这把铃刀查起。”
      薛敬立刻将目光锁定在顾棠手中的铃刀上,疑惑道,“我记得先前在远竹轩,我曾问起过你的身世,你当时告诉我儿时的过往早已于命鉴上付之一炬,都忘干净了。”
      “我自己的来历确实不记得了,但还依稀记得锻刀的经历。”
      “锻刀?”葛笑也看向那把铃刀,“难道鬼门铃刀是在西北锻造的?”
      “不错。”顾棠直言,“是在一个叫‘仰山’的小镇上。确切的说,那不算一个镇,倒像一个‘集’,跟当年的盲庄‘香集’差不多,每年只有在六、七、八三个月会摆‘铁集’。仰山在靠近西川高原的雪漠上,从恒城出发往北走是最近的一条路,如今正好就横断在西川军走兵的雪带上。”
      一听说“西川军”,薛敬立时警觉起来,“这个‘仰山铁集’不会和西川军的主将陈维昌有关系吧?”
      “王爷睿智。”顾棠笑了笑,“鬼门得以发迹和长存,多年来仰仗于岭南封地的重重庇护。‘仰山’作为铃刀的锻铸地,所处的雪带早就被西川军牢牢封锁了。岭南‘养刀’,仰山‘铸刀’,西川军‘护刀’——这条‘刀路’环环相扣,寻常人的手是插不进来的。”
      说到这里,顾棠若有似无地扯了一下唇角,似不甘又似挫败。铃刀在“启封”前是不开刃的钝锋,可一旦手握刀柄,耳朵里响耀铃声,这一生的命便从此身不由己。未泯的良知长久以来受刀锋寸寸磋磨,或许只有在梦里他才能将难以启齿的过往片碎成鳞,将残留掌心的鲜血彻底洗净。
      顾棠明白,自己早就和这把刀彼此共生了,明明两看生厌,发了疯地想要摒弃,到头来还是会回到这把刀的溯源上。
      “有关于鬼门铃刀的记忆大约是在我六岁那年,依稀记得我是被什么人从一个发水患的地方抓到了岭南,一直到十六岁,我和身边差不多大的一群孩子被他们‘养’在一起,训刀。起初我一直以为我们都是从发生大灾的地方抓过去的,没爹没娘,无家可归,谁丢我们一个馒头吃,我们就愿意给他卖命。可直到去年八月我再次回到仰山,才发现当初我们中间隐藏的一些孩子,根本不是从灾患的地方捡回去的,而是被‘他们’自己人‘生养’出来的。”
      薛敬皱起眉,似有些没听懂,“什么叫‘被他们自己人生养出来的’?你们有什么不同?怎么发现的?”
      “铃铛。”顾棠从脖子上取下一枚铃铛,晃了晃,已经不响了,想必铃心已经被他取出来了。
      “每一柄铃刀上都嵌着一枚金铃,这你们都知道。在鬼门,年满十六岁的刀客就会被送到仰山铁集‘拣刀’,然后等着任务分配。随着去年云州复城,鬼门败落,仰山铁集也就跟着荒了。我在雪漠里兜转了大半个月,终于从几个牧羊人口中打听到,当年锻刀的铁匠还有一个侥幸活了下来,费了好一番功夫,我才在雪漠里找到他。起初他对我非常戒备,认为我是鬼门派去灭口的,后来终于取得了信任,他才肯告诉我,当年铸造这种金铃他们曾用过两种铁砂——一种是寻常的赤铁砂,也就是我这个;另一种叫‘金鸣砂’,据说是从应忠附近的魔鬼城开采的,具体地点不详。鬼门一直以来都是通过这两种‘铃铁’,区分我们。”
      谢冲听得云里雾里,打断他问,“为什么要用一枚铃铛对你们做区分?”
      顾棠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近乎冷漠的语气说,“因为在太平教的信仰图腾里,是要严格区分‘纯血’和‘杂血’的——鬼门里,所有能够使用金鸣砂锻铃的刀客,都是流着纯正血脉的明州九镇后裔。”
      薛敬骇然不已,“你是说鬼门铃刀还和太平教有染?明州九镇……那不是前朝的国都吗?难道也和太平教有关系?”
      顾棠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疑问,而是继续自己的讲述,“从仰山铁集离开后,我便开始追查那铁匠口中提到的太平教。说来也巧,长年隐匿踪迹的太平教徒也开始在西北频繁现身,那段时间他们动静不小,王爷,您应该听说了吧。”
      薛敬点了点头,“他们从十月开始,先是在恒城滥杀道人,随后波及应忠。”
      “所以十月末,我便到了恒城。”顾棠继续道,“进城后,我本想抓几个太平教徒问一问,好几次,都失败了。他们十分谨慎,还不怕死。那些落进我手里的太平教徒,无一例外,总有办法让自己‘闭嘴’,不是咬舌自尽,就是吞药自杀,更残酷的,自焚。我怕动静闹得太大,会惊动恒城官府,便打算撤走,恒丘矿山突然在这个时候出事了,死了几个矿工,官府封矿。腊月初的一天夜里,我无意间发现从矿山后门秘密驶出了至少几十辆满载赤铁砂的运砂车,由恒城军府押运,走的竟然就是去仰山铁集的那条路,我觉得不对劲,便跟了上去。三天后,运砂车进入西川雪漠,在快到仰山镇的雪山下和一群戴面具的人做了交运。”
      薛敬:“谁?”
      “太平教。”顾棠隐隐道,“后来打听过我才知道,那条运路叫‘天关’。”
      薛敬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恒城军府的陈维真竟然和他大哥陈维昌穿的不是一条裤子,看来他早就被高凡收买,成了太子的人。陈维真利用官权控制恒丘矿山,暗地里和太平教沆瀣一气,帮高凡运铁砂入关。那条西川高原上的“天关路”刻意避开了四通八达的应忠城,利用高原上复杂多变的山况,将一车车赤铁砂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入关内,明面上由西川军作保,估计连陈维昌自己都还被他这好弟弟蒙在鼓里,尚且以为他葫芦里一直卖的是南疆抓蛊的“虫药”呢。
      如此推想,既然顾棠能顺着铃刀摸到太平教,那季卿必定也查到了什么。
      薛敬的心弦立时绷紧,连忙问,“顾大哥,你是在什么地方发现了季卿留给你的印信?”
      “就在我从西川打马回应忠的路上。”顾棠道,“我原本想顺着那条路在沙漠找一找铁匠说的‘魔鬼城’,可惜风沙太大,连辩路都难。好在沿途发现了火丘上二爷留下的标记,顺着标记,我才不至于迷路,终于在半个月前抵达了应忠。进城后我才知道,应忠府已经被祝家军端了。”
      “……”
      谢冲和葛笑立马看向薛敬,如此干脆果决,一听便知是二爷的手段。
      殿下抚着额头,闭上眼,头疼,“他这是直接把进出中原的西北十一运路在应忠截断了。”霸占应忠府?他怎么不上天!湖里丢个石子还能听见响呢,这人可倒好,连个招呼都不打!
      他越想越心惊肉跳,“不行,这事眼下绝不能传回京城,沿途的信栈截了么?”
      “截了。他做事,干净利落。”顾棠眼皮垂下,犹豫道,“王爷,二爷不单单派兵端了应忠府,拦停了沿途所有信栈,他还……”
      薛敬抬头,“还什么?”
      顾棠呼出一口长气,“丹霞关长关三百里,进出中原的所有隘口和战亭,以及烽火云台,他全端了。”
      “什么?!”谢冲第一个叫起来。
      葛大爷偷摸看了一眼薛敬,老天爷,以后老六可得找根绳子把人拴腰上,放他一个人出去,他是真咬。
      这手段都已经不能称之为雷霆万钧了,简直石破天惊。
      殿下的太阳穴青筋直跳,在水崖上来回踱步,拍岸的浪涛仿佛炸透九天的惊雷,连带着黄垆里的鬼汤一并搅了个天翻地覆。
      结果这还不算完,“还有……”
      还有?!
      “立州的城门也让他断了。”顾棠狠了狠心,又往殿下的心口夯了一猛锤,“立州军残部目前已被他全数归拢,现在城内草木皆兵,城门整日宵禁。二爷的意思是,连一只鸟都不让飞出立州。”
      “他派谁去的?!祝龙哪带去那么多人!”
      “不是祝家军,是丹霞关上一个叫‘凤言’的刑令。”
      顾棠一般不会在背后评断他人,因为世人对他而言都如浮云过眼,平生真正过心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是当他按照二爷留下的印信走丹霞关回京的时候,碰到的这位凤大人,倒令他印象深刻。于是免不了在殿下面前多了一句嘴。
      “这位凤大人倒是与众不同。他说甘当您的马前卒、阵头兵,大不了将一腔热血洒在丹霞关上,还能给那万里火丘多添一瓢火。反正他生是您的臣,死是您的死臣,一定会帮您将三百里长关全线荡平。他还说,这番话都是二将军教他的,二将军就代表了靳王,所以……都是您教他的。”
      言下之意:凤大人在三百里长关上闯出的所有祸都是顶着“靳王殿下”的名头干出来的,与任何人无关。
      岂有此理!靳王火冒三丈,这个姓凤的吃了熊心豹子胆,到底从哪冒出来的!
      “凤言,我记得他是韩孝的门生,其祖父曾是江南织造,打小锦衣玉带,没吃过什么苦。靠自己的勤奋考取了功名,是当年的二甲第三,被韩大人钦点进入刑部,五年前忽然又被他一纸奏疏送去了边关,明里说是磨砺徒弟的心智,背地里都传他和他徒弟政向不和,还有说是因为——”
      谢冲一本正经地背诵凤言的履历,全然没注意到殿下黑下来的脸色,被葛笑重重咳了一声,才赶忙住口,好在没将后半截背完,险险捡回了半条老命。
      “你既然见过凤言,那咱们二将军可有什么指示?”薛敬尽量舒展眉心,好脾气地问。
      顾棠从包袱里拿出一叠信,递过去,“凤大人说十天前他在去恒城的途中见过二爷,回到关隘时才发现自己的马鞍底下被人塞了这封信,信笺上说让我代为转交。凤言说他没拆过信,但我看得出来,封信的胶被人重新粘过。”
      薛敬接过那一沓厚厚的信封,掂量着分量,了然一笑,“季卿这人啊,平日里不爱写信。有什么事向来亲口嘱咐,说是免得言传有误,还容易让不该听的人听见,就比如凤言这种好奇心重的。不过拆信的事本王就不追究了,因为我猜,凤言即便看了信,他也没看懂——你也没看懂。”
      顾棠一愣,递信的那只手微微攥紧,默默低下头,“王爷……”
      薛敬看着他,眉目淡淡收拢,“你猜到季卿去西北定然会深查太平教,而你的线索就断在那,所以想看这封密信,索性凤言竟先你一步把信拆了。我若是你,也会好奇,到底这个太平教是什么来头。”
      他顺手将厚厚一叠信纸抽|出,一张一张仔细掠过,眼神不自觉一凛。
      ……
      大约一炷香后,薛敬将这些画纸逐一翻完,明州九镇以及和高凡有关的所有过往终于彻底明晰。
      葛笑等不及凑过去扫了一眼,愣住了,“那个……老六,你别说,二爷这画画的功夫……欸,没事,你看得懂就行。”
      这纸上略显拙劣的画技,任谁都没法和那位无所不能的二将军联系在一起。
      薛敬则认真地说,“他故意用左手的无名指与尾指夹笔,仿绘。”
      “仿谁的绘?”
      薛敬笑了一下,“流星。”
      “……”葛大爷右蹄子没扎稳,险些平地摔一跟头。
      “少年时,他教的。”薛敬摩挲着满篇硬邦邦的木头小人,“把想说的藏在‘孩子画’里,大人们往往过度猜忌,是看不懂的。我来讲给你们听——”
      薛敬将画纸一张张铺开,按照顺序,从“五杰”起义,到明州海战,到西穹惨死,再到南朝鼎定,最后讲到魔鬼城下的蒂连山、金鸣砂、“人巢”,和那一串串预示着新生与死亡的“蒂春瓶”,以及缔造这一切罪孽的西家后人,高凡。
      ……
      等他终于将蒂连山的故事讲完,深雪静默,其余三人的呼吸都凝固了。
      谢冲第一个从窒息中缓神,轻声问,“讲述这个故事的人是谁?”
      薛敬毫无避讳,“鹿山他娘。”
      “什么……”葛笑恍惚了一下,反复琢磨了好几遍,才确定这话不是骂人。
      顾棠摩挲着掌心的金铃,经年过,铃身磨损,用指甲能抠落赤红色的铁砂。
      “原来当年那些拴着‘金鸣砂铃’的孩子,是从蒂连山来的,难怪……”顾棠扯了一下嘴角,讽刺般笑叹,“他们才当真是生来无归无宿,死后无踪无影。”

      薛敬的心里却莫名堵得慌。
      他什么都没说,独自走上水崖最高处,把所有人抛在了身后。
      抬头望见南靖王宫的金顶,依稀想起,幼时每年隆冬,寝殿的窗棂上都会结满厚厚的冰。有一天雪夜,他看见一只漂亮的羽蝶挣扎着飞进窗子,奔着火烛就扑了过去,可惜花羽一碰到炽烈的火苗,眨眼的功夫,就烧得连灰都不剩。
      他没救,连手都没伸。
      因为当时他太冷了,缩在被子里浑身都在发抖……
      空旷的云河殿里只点了一盏火,那一刻小殿下才发现,能让羽蝶顷刻间灰飞烟灭的火苗,甚至连他的小手都暖不热。
      后来长大了,他历经无数生死、离合、悲欢……清算命数,牢记无常。少年时的恣意放纵渐渐隐藏于心匣,随着年岁增长,又嫌占地方,索性拾掇出来,狠狠心丢得一干二净。
      于是从此荒垣瘏马,孤星长月,不复少年游。
      二爷曾说,人这一辈子有长有短,总归是活不够的。若不能亲手将自己从厄困中赎救,单凭一腔热血,终难抵……天折人寿。
      殿下将右手覆在左手的手腕上,依稀能感受到皮肤下滚动的热血。这世人眼中最尊贵至尚的血脉,却像是从八十年前明州水厦的尸潮中汩汩涌出的一般,眼前忽然浮现起一张张鲜活的人脸,可画中这些木头小人分明连眉眼都没有。
      果然,从来灾年乱战枯耗着的,都是这些拼命想活下去的“木头人”。
      那浩如烟海的丹史中掀起的跻天人潮,如羽蝶般春生秋死,无人思量,亦如滚滚泥洪。
      可殿下觉得,此刻的自己身如星慧,渺若微尘。
      救不了天下,也周全不了天下人。

      葛笑见他一声不吭地在水崖上站了许久,默默来到他身后,拿过他手里的画,指着最后一张画中的两个小木头人问,“这两位是谁?跟前面的没关系吧?”
      薛敬只笑不答。
      葛笑故意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这是二爷单独画给你的,悄悄话?那你就跟哥一个人说,哥不告诉别人!”
      薛敬也不瞒他,指着坐在山顶上两个木头人,大方地说,“这是我,这是他。”
      “你们头顶呢?”
      “星,北辰星。”薛敬温声一叹,“知道会把我惹毛,他说要摘颗星星赔给我,哄我的。”
      葛笑抬头看向他,忽然岔开话题,“老六,当年你那个太傅……就是叫‘洪禄’的那个老古董,是他给你起的表字吧?”
      薛敬诧异不已,“连这你都知道?”
      “嗨,哥哥我当年虽然长年在宫外当差,没机会见你,但你的事,我还是听说过的。”葛笑大喇喇一摆手,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难得正色起来,“老六,你可知道,‘北辰星’亦是‘帝王星’。你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躺着任人宰割的小殿下了,放眼望去,这山山海海,可都是你的。明州九镇的债你可以背,但别当成负累。一个死老头快一百年前干的脏事,算不到你头上。你是你,他是他,死人管不了阳间事。‘血脉’这东西最不讲道理,到了喜庆事上,就各归各的功,该认罪了,又不说两家话了?狗屁不是!老六,哥哥再告诫你一句,在你心里,他薛广义就该埋得再痛快点。”
      薛敬低头看向画中那些木头小人,深深吸气,“可这些人……”
      “这些人的手就干净吗?”
      薛敬默然。
      葛笑搭上他的肩膀,笑着扬了扬下巴,“殿下,要不您就听二爷的话,把那颗星星摘下来吧?”
      片刻,薛敬终于低笑起来,拿手肘往后撞了一下,“说归说,别骂人。”
      “啧,叫你一声殿下就是骂人了?那我以后还喊‘陛下’呢。”葛笑挑了挑眉梢,得意得不行,“怎么样,好受点没?”
      薛敬转头端详着他,五哥这人,果然平时的嬉笑怒骂都是装出来的,其实他什么都懂。手握金云软剑的人,最知人情冷暖,活得太明白了,就不爱面面俱到,嫌麻烦。有那么几个知己任他死心塌地,也够他忙活一辈子了。
      却又不禁好奇,“哥,你这悬止金剑到底是怎么来的?”
      “啧!老子偷的!抢的!天上砸下来的,行了吧!”葛笑挺起腰板,没好气地嚷嚷,“你有完没完!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哥几个等着呢!”
      薛敬定下心来,随即走下水崖,“既然三百里丹霞关已被凤言全线封锁,想必二爷是要围圈斩狼,不放过任何一个西川走卒——那就先把恒城的门撞开再说。谢冲,地图!”
      谢冲连忙将准备好的舆图铺开在石头上,薛敬沿丹霞关一路看去,眼神最终停在与北境接壤的富河界。忖道,控制关隘、拦截逃兵、封锁立州、进而在陈维昌起兵东征之际,用他自己的“矛”去扎他自己的“盾”……季卿这么做的确没问题,只一点不是万全——助人要先留心,要想让这些“矛”心甘情愿地倒戈,便要让他们无后顾之忧才行。
      薛敬灵光一闪,“这样,谢冲,你我兵分两路,你亲自带本王的飞符前往富河粮营,让粮营中将即调三千兵马疏通立州到富河的通路,把凤言拦下的西川逃兵重组成军,集中换甲,亲自等在路上,把他们的家人全部接送到富河城去!”
      “家人……”谢冲一愣,“那可太乱了,那么多西川逃兵,每个人都是拖家带口,全都攒起来,西北全境还不炸锅了?”
      “要的就是西北炸锅!”薛敬快速道,“消息传得越远越好,告诉富河守将,西川军的亲故来者不拒,北大营的粮仓亟待疏仓,来一个算一个,本王养得起!再派信去云州,让秦潮调两千精兵从烛山进西北,顺便通知太原府,让胡言诚那老头把恒城的粮路给本王断了,他要是不听话,就把他的公案抬去云州府,换傅声去太原给他‘清灶’!想干干,不想干滚。”
      薛敬点了点图中“恒城”的位置,绕着城四周凌空划了一圈,“既然二爷想帮老陈家肃军清人,立州锁死了,一只鸟都不让放出去,那恒城也别闲着,关门打狗,就得要里应外合。”
      葛笑忙问,“老六,陈寿平的人如果都被他小叔控制了,二爷一个人进城,会不会有危险?”
      “应该不会。他信上说,恒丘矿山已经就被来自云州的人马控制了。”
      “云州人马?谁派的?”顾棠问。
      “我。”薛敬直起身,稳稳道,“一个月前还在雨危船渡时,我就让雪鹰传信云州,给季卿远涉西北多置了一道保障。只不过那时还没见过太子,没有皇兄首肯,我不敢贸然从北境调兵,只能派云州分寨的人过去,聊胜于无吧。”
      “云州分寨?”葛笑莫名其妙地问,“咱鸿鹄在云州开枝散叶啦?”
      “二爷非要收,说不听。”薛敬皱起眉,“一个老色鬼,烦死了。”
      顾棠了然一笑,“哦,银三啊……放他去做接应,王爷您也放心?”
      殿下捏着眉心,“他离得最近,也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一来,当时我不想惊动官军;二来,是想他沿途经过西沙时,顺道把西沙沙匪给本王料理干净。”
      葛笑目瞪口呆,“好家伙!老六,你不光要料理西北,西沙又怎么惹你了?”
      “平沙匪算是私事吧。”薛敬眸色渐缓,“三雪下个月就临盆了,我想给她和孩子们送一份大礼。”
      葛笑愣了一下,叹了口气,“陆老三以前总说要帮三雪那丫头报仇,你也是完成他的心愿吧?”
      薛敬神色一黯,没有应他的声。他默默从腰间解下龙鳞佩,递给顾棠,“顾大哥,麻烦你,在我离京期间,照顾好他。对了,玉佩你自己收好,我哥可当过贼。”
      “……”
      顾棠接过玉佩,斜了一眼葛笑,“虽然金云软剑专克鬼门铃刀,但是断了两根肋骨的十六爷,不一定打得过我,王爷放心。”
      葛大爷脸都青了,气急败坏地嘟囔,“当你哥我是狗吗?还找个人拴牌?”
      谢冲从背后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十六爷过谦了,您可比狗难拴。”
      “……”葛大爷怒哼一声,恨不得扑上去咬死他。
      薛敬又对顾棠说,“见龙鳞佩如见我本人,全京城的地牢,除承恩阁的典狱外,都在刑部麾下,只要别惊动上面,韩孝都能管。和他见面的地址我写在纸上了,回京再看。记得,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韩孝’这步棋,但如果此行出了什么意外,我没能如期回京……两位,劫狱会吧?”
      顾棠和葛笑具是一愣。
      “你二人都是在禁宫当过差的,刑部大牢在什么位置,还需要旁人指明吗?”
      顾棠微一点头,“懂了。”
      谢冲却不放心,“王爷,您方才说要与我兵分两路,那您一个人去南疆吗?”
      “不去南疆了。”薛敬道,“自我出悬宫那刻起,想必‘靳王赴太子夜宴’的消息就已经被人放出去了,只要淳王接到消息,一定会立刻放弃进京,直接转道西北,与东征的西川军汇合。我一定要赶在他汇军前,截住他。”
      谢冲指着舆图上极北边的西川一带,“一旦西川军开拔东征,定然会选择最近的一条路入关,而三百里丹霞关已经被锁,他们就剩这一条路了。”
      谢冲的手指沿着极北的“屋脊”,从西一路向东,顺着那条“天关”路停在西北接壤中原的一片山脊间——那里险峰巍峨,洪瀑倾泻,极渊百仞深。
      “季卿已经将敌我两军最后交兵的地点标出来了。”薛敬将最后一张画纸铺在旁边,细细比对之后,在那片山脊间点了一下,“就是这里——泅杀渡。”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63章 第五六三章 远定西川(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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