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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1、第五六一章 远定西川(9) ...

  •   五六一、远定西川(9)

      靖天,九山七桥。
      从幽州城外雨危船渡南下靖天的官船终于在今夜泊港,浓稠夜色如深海中卷曲掀叠的黑浪,拍打在九山七桥下星罗密布的石卵上,摇晃着官船,在船身上附着了一层拓展光阴的迷雾,时刻提醒着船上的人……
      ……十三年了,他终于回到了出生的皇城。
      临近除夕,靖天城外的九山七桥挂满了喜迎新岁的花灯,泊船两岸闪动着花火,如同九天仙圣急赴天宴不慎遗落人世的繁星。等到年节过了,星火还是要被收回去的,只这短短的几天里,让没见过世面的凡夫有幸看上两眼。
      南渡这半个月来,靳王几乎没睡过几次安稳觉,每每被骤然冲撞的水波晃醒,要么就是无休无止的噩梦。然后就睡不着了,只能盯着西北的舆图,睁眼到天亮。
      终于捱到昨日,船入京师水渡,波流暂缓,白天他可算补了一个长觉。
      船一泊岸,靳王就睁眼了,士兵在窗外喊了一声。他坐起身,将王袍、玉带、环佩一一系好,伸手一摸衣襟,忽然碰到了那件贴身穿的明衣。
      靳王动作一滞,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比夜浪更深的暗潮。
      自从季卿进入西北,就再没传回过家信,已经过去十一天了。
      这件明衣还是在幽州分别前和那人温存时,从他枕头底下无意间摸出来的,他记得自己当时生了好大的气,有半柱香的时间,二爷怎么哄他都不肯应。直到那人从柜子里拿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出来,盖在自己肩上,他当时的火才消。
      靳王始终记得,自己气的不是那人拼着玉石俱焚的决心甘心赴死,而是明明是他两人共同进退的血劫,怎么又偏偏落下他一个人。
      好在……
      好在这次那人没有落下自己,白罗十七尺,他当真为彼此裁了两身明衣。

      ——“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孩子似的,这么不好哄,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算是笑了。真奇怪,哪有人争着抢着学人穿丧衣,不给穿还恼上了。”
      ——“我冠王服,你着明衣,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又不是等着给你收尸。若不幸死劫难渡,你我烂在天南海北两个地方,那么远,我找都找不到你。现在就不会了,阎王爷看见你我穿着一样的衣服,就会让小鬼把咱俩拣到一块,挨着放……下辈子投胎,我就选个离你近的人家,一出生就去敲你家门,咱俩又能凑活一辈子。”
      ——“胡说八道……刚出生你都不会走,怎么来我家敲门?”
      ——“那就让我爹去敲,给咱俩订个娃娃亲……下辈子……下辈子,我要让二哥哥一生衣食无忧,无灾无疾,不要这么苦了……”

      靳王想到此处,忽然笑了一下,也觉得当时的自己有点胡搅蛮缠。
      他走到窗边,望着靖天城门的方向,半边脸被透过窗棂木纹洒下的光打花了,半阴半阳,神色看不分明。
      舱门一动,韩孝已经换作一身朝服,躬身走进来,“王爷,迎您入京的仪仗已经到了。”
      靳王快速收起心绪,脸色一沉,转过身,“知道了。”
      下了官船,靳王便被送上了王辇。
      来接迎的仪仗官派的是礼部尚书,一个叫“玄择卯”的六旬老头,靳王记得他,十几年前离京时这老头就在礼部供职,只不过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分管丧葬、赠赙的员外郎,一晃十几年过去,原来的主事致仕还乡,听李潭说,玄择卯是三年前接任礼部主簿的。
      仪仗还未出九山七桥,原本行船的护卫就不让继续跟了。行至一处“官驿”时,韩孝也被请去了另外的轿辇,有专人护送他回京,走前连殿下的面都不让见。
      玄择卯有皇令在身,也是为难。韩大人不敢多言,在官轿旁转悠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睁睁看着靳王所乘王辇消失在密林官道上,这才心事重重地钻进了轿子。
      再出深林,仪仗队里原本从幽州跟来的贴身护卫已经被撤得一干二净,王辇周遭已全部换成了京中的御林军。
      靳王独自一人坐在宽敞的车厢里,自上辇至今,他始终闭目养神,心底好似与面色一样平静。
      仪仗继续往九山七桥的深林行进,阴黑的潮气不断从帘缝钻进来,耳边除了御林军凌乱的脚步声,连林子里的乌鸟都畏惧般地缩了头,死气沉沉的,一点杂音都没有。
      靳王下意识摸向腰间,突然意识到下船时刚清过身,身边所有刀兵都已在进城前卸去了。他如今手无寸铁,是真真正正孤身一人。
      王辇在行进中忽然不着痕迹地转了向,靳王感官敏锐,仔细辨认了片许,慢慢睁开眼,话音朝外,“这不是回京的路,玄大人这是要载本王去哪?”
      玄择卯顷刻间吓了一跳,连忙催马到窗边,低声回复,“回禀靳王殿下,微臣也是奉命行事。”
      片刻后——“停辇。”
      玄择卯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始终紧闭的车窗,朝前面扬了扬手,仪仗停下。
      “玄大人不想说,本王也不急,大伙就在此地歇歇再走吧。”靳王的话音里一点兴师问罪的意思都没有,甚至扯上了一丝慢条斯理的笑意。
      玄择卯抬头看了看天色,皱了一下眉,“殿下,复命的时辰不能耽搁,恕微臣不能直言。”
      “那就捡能说的说。”
      “这……”玄择卯为难的叹息声很是委婉,似在试探,又像在告请,“殿下,您莫要为难微臣。”
      “究竟是谁在为难谁?”靳王将手扶在窗骨上,食指和中指一来一往,循着话音的节奏,懒懒地敲着,“本王虽离京多年,这靖天城外的一草一木还似昨日新栽的一般,怎会不知这条路是通往皇陵的。”
      玄择卯微微一滞,连忙转头看了一眼过来的山路,方才那么细微的转向竟都被他发现了,可这人自始至终连车帘都没掀开过一次。
      “玄大人做了半辈子礼司,祭享丧赙之宜见得还少吗?本王跋涉千里,连礼冠都未来得及换,穿着这一身,如何去祭拜我薛氏江山的列祖列宗?”靳王像是极认真地思索了片刻,顿了一下,“……本王想起来了,九岁那年离京,也是玄大人陪同当时的礼部尚书,一起送本王出的城门吧。”
      玄择卯没料想那么久之前的事靳王竟还记得,更何况自己当时还未升任礼部主事,只是一个随行官。他盯着被寒风掀开一角的帘缝,就好似岁月的窗纸同样开了一道裂口,里面坐着的仍是那个孤立无助的小皇子。可当殿下再一开口,玄择卯顿时反应过来,曾经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娃娃早已被轿子里的人一刀刀连魂带魄亲手削得连渣都不剩。
      玄择卯不敢再打官腔,干脆顺了殿下的意,净挑能说的说,“回禀殿下,不是皇陵,是去皇陵途中的那座‘熔山阁’。”
      “嗯?”靳王敲落的手指一顿。
      “‘熔山阁’是殿下离京这些年间建的,四年前初成,刚好坐落在去皇陵的必经之路上。熔山阁阁底围筑黑色玄岩,阁顶终年有云雾环绕,玄岩与日辉、夜幕相融,远观,山殿似无基石筑底,如悬坐云端的仙坛金顶,所以靖天的百姓也称它为——‘悬宫’。”玄择卯再往车窗凑近一些,压低成气音,“殿下有所不知,这座‘悬宫’的殿门平日里都是紧闭的,只有盖过金印的令子才能把它打开。微臣奉命行事,在宫外不敢言其名讳,还请您见谅。”
      片刻后,靳王终于抬手掀开车帘,淡淡地看向玄择卯,笑起来,“既然悬宫得金令方开殿门,进山这一路的火把就让他们灭了吧。眼下西北毒教猖獗,九山七桥人烟浩穰,保不齐有恶徒混匿其中,正愁摸不到上山的路。若因玄大人循恩重礼酿成一时疏漏,给有心人可乘之机,如此简单的差事岂不让大人办砸了。”
      玄择卯的脸色微微一变,连忙应声,“是是是,多谢殿下提点。来人,快去熄灭山灯!”
      几名侍卫应声而动,不一会儿,通往半山腰的那条“悬天路”就彻底黑了。

      仪仗再次启程,行过子时,终于停在了半山腰的熔山阁前。
      靳王一下轿辇,连忙有微服打扮的宫人上前再次验身。
      抬眼间,只见百级石阶直抵“熔山阁”正门,两侧有数百石狮或站或卧,犹似两排终日镇守天阶的金兵。仰止云阶,百丈高崖的半山矗立无数琼厦,红墙金顶高低错落,云烟盘绕,果真有跻天之姿。
      玄择卯将靳王平安送到,终于舒展着筋骨,一颗心可算放回了肚子里。
      “咝,玄大人,本王突然想起个事。”
      玄择卯刚打算离开,忽然又被靳王叫住。
      却见殿下将双手攒进袖筒,回头冲玄老头和煦地笑了笑,“十三年前,后宫的萃阑殿发生过一次走水,那之后百名宫人殉葬,您好像就是那个协办殉葬大典的记名礼官吧?”
      “……”玄择卯一路赔着的笑纹立时凝固在眼角,断刻的刀纹像是要挤出血。正当他欲开口解释,却被靳王的笑音再次打断。
      “哎哟,本王果然是在边外待久了,风沙吹多了,健忘。”靳王抬手拍了拍老头的右肩,若有若无地轻轻一捏,“不是您,记岔了。”
      “……”玄择卯呼吸一滞,连头都忘了抬。
      “快回城吧,下山路黑,仔细崴了脚。”靳王收起眼角的浮笑,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抬步拾阶而上。
      玄择卯刚刚落地心脏又“砰砰砰”地急跳起来,反应过来的时候原地一个趔趄,膝盖都软了。

      一进熔山阁,两扇金红殿门便在身后锁上了。
      靳王转身看了一眼,没作停留,紧跟宫人穿过前廊、中进、侧廊,一路来到山殿后面的园林。一踏进后园,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园的桂树,虽然这个季节桂花不开,他还是被这里经年累月滋透廊木的香气熏着了。
      “殿下,这边请。”
      宫人领他穿过桂园,绕过假山,来到荷花潭边的有一个亭子前,亭子名叫“昃悔亭”,亭下摆着石桌,桌上放着一案的菜肴,旁边的火炉上还温着酒。
      潭边停着一艘乌篷船,船头随意地落着一个风筝,白色的,上面涂着五颜六色的画。靳王目光一聚,刚要走过去探身去拿,忽然间——
      “小辰,是你吗?”
      靳王蓦地回头,就见明光幽微的雪道上,站着一个人。
      只见那人一身雪锦狐裘,风氅的领圈还镶着淡金色的貂尾,紫色龙纹环绣袍身,金靴浸在雪中,片泥不染。想是他数年来养尊处优,连太阳都没怎么晒过,脸色白至透明,眉间似将碎未碎地烧着一簇火,就像是被续命的药反复地熬着,不让灭似的。那人撑着浅弱的急喘,手里攥着风筝的线毂,笑意温润,又透着拒人于千里的骨寒,跟此间白茫茫的雪色似融非融,谈不拢似的。
      “哎哟,我的太子爷,您慢着点!”伺候他的宫人喘着大气跟过来,慌也似地嚷着,“吓死奴才了,摔了碰了可怎么好!”
      一夕间,疾风骤雪席卷心原,靳王僵立在雪阶上,一步都挪不动。
      他面色虽沉如静水,心坎上的山口却好似顷刻迸裂出炽烈的岩浆,将眼底所见一丁点枯木烧得一干二净。霎时间,年少时同兄长有关的记忆如走马灯般一幕幕闪过,泛滥成潮,又瞬间被岩火无情吞灭,冷凝成不成人型的样子,糟透了……
      触手可及的白色风筝孤零零地落在船上,纸叶在雪风中“哗啦啦”地拍打着船身,线毂断了,也分开了少年时相携的手……
      那宫人跪地,朝靳王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靳王手臂一颤,这才反应过来。
      他连忙走下雪阶,来到那人面前,单膝跪地,虔诚地告了一句,“臣弟薛敬,参见太子殿下。”
      “快,快起身!”太子忙躬身扶起靳王的手臂,将他引到亭下落座,亲自为他斟了杯酒,“喝点热酒,暖暖身子。”却见靳王未碰,太子了然,轻轻一笑,用那个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低头抿了一口。
      太子单名一个“赐”字。他出生那年,廉庆帝刚刚承袭帝位,被五王联战凿空的南朝江山又遇大旱,淮水两岸眼看颗粒无收。八月末,太子出生当日突降甘霖,廉庆帝说,这是老天爷赐给南朝的麟儿,所以起名“薛赐”。
      然而那场甘霖倒像是薛赐出生时就用一辈子的康运跟老天爷换来的。到了三岁他还不能下床,五岁时才将将能走出殿门晒晒太阳。太医们不敢说太子病骨难愈,只能用最好的药吊着他的命眼,每次病危,太医们哭得简直比皇后还响。
      好在薛赐不愿给无辜的太医们找麻烦,他虽长年体弱,每一次却都能撑过最难的命坎,就这样跌跌撞撞地活到了三十五岁。近两年太子监国后,病得少了,补身的药也减了量,甚至还听说太子妃身怀六甲,来年春就要临盆了。
      此刻,太子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掂量着琥珀色的酒酿,笑着与弟弟寒暄,“京中可都在传,靳王初定北疆,号得动百万雄兵,那驰骋沙场的英姿漂亮得不得了。今日亲眼得见,孤的小皇弟哪里只是漂亮,长高了,壮了,如此相貌若是放在京师,让皇族那帮急着嫁女的老爷子看上一眼,还不将宫门撞破了。”
      太子那似春风拂蕊般的笑容一点不见掺假,紧紧握住靳王的手背,眼圈微微泛红,“可惜啊,小辰离京这么多年,与我生分了,连‘皇哥哥’都不舍得喊。”
      靳王拧起的眉心慢慢放松,朝太子微一低头,恭顺道,“君臣有别,臣弟初返靖天,不敢僭越。”却见太子神色伤黯,遂举杯,将暖酒一口饮尽,“不过,打从喝下这杯酒,被臣弟落在关外的三魂一魄才算找回了家门……冬岭雪寒,皇哥哥等久了吧。”
      太子听了他这话,神色将明未明,眼底的霜尘才算是象征性地拂去了一层。
      “都说靳王观心自明,抵巇之术信手拈来,如今看,倒不算是流言。”
      靳王笑了笑,示弱道,“墙崩因隙,器壤因衅。都说人言可畏,还真是不假。臣弟愚钝,哪里通晓什么‘抵巇之术’,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防着决堤罢了。”
      太子浅浅地笑起来,仿佛他这好弟弟说什么是什么似的,“你说的对。人心么,不就是你给他点好处,他尝着甜了,再反过来给你卖命。烈家人不就是吗?”
      靳王笑意更深,眼底都看不出任何心思。他用筷子轻轻撞了一下酒盏,滴水不漏地说,“皇兄说笑了,烈家军不是在十三年前就全军覆没了么?那一年臣弟才九岁,芝麻绿豆大点的祸事都能哭,小屁孩一个,收的了谁的‘人心’?就算有本事收,也是人家收我的,我尝着甜了,转头去给他卖命。皇兄说是不是?”
      “嗨,闲聊而已,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太子摆了摆手,似乎没想就此与他深聊,“今日为你接风,备了些你喜欢吃的菜,瞧瞧看。”
      宫人们将菜一一打开,露出了碟子里的菜肴。
      靳王扫了一眼,眼神微微一变。
      太子若无其事地一一介绍起来,“荔枝烧鹅、圣齑炖南鱼、桂荷粉、烩十蚨……皇弟,怎么了?”
      “哦,没什么。”靳王看着手边那道“烩十蚨”,略显惊讶,“臣弟对淮岭当地的风土知之甚少,但这道‘烩十蚨’臣弟曾听人说过,这是岭南坊间的名菜,烩淮岭十大名羽,里面的‘蚨母’最是难得,多生于岭南的深山,一年中只有初夏才好逮着,还必得由当地‘虫户’领着,才有可能寻到它们的老巢。看来这几年御膳房进了淮岭的厨子,将南疆的‘虫菜’也一丝不苟地搬到皇案上来了。”
      太子听罢,脸色蓦地一变,摔落筷子,“这些下人真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来人。”
      两名宫人连忙小跑着过来,哆哆嗦嗦地跪在亭下。
      “孤是怎么交代你们的,让你们准备靳王爱吃的菜,怎么摆上来一桌南疆的虫子,去换北疆的羊膻来!”
      两名下人连忙应声,刚起身要去换,被靳王一一拦住,“皇兄,不必麻烦了。这些年牛羊肉吃腻了,今日衬了您的光,臣弟也想尝尝岭南的鲜。”
      太子的脸上恢复了暖笑,抬手打发走下人,又为靳王斟了一杯酒,“那就委屈皇弟了,凑齐这一桌子蛇虫不容易,费了不少功夫,今日你我就将这案上的菜式分了吧。”
      “……”靳王深吸了一口气,未有任何动作。
      太子看了他一眼,随口道,“动筷吧。”
      靳王笑着示意他,“兄长先请。”
      太子闻言,只笑不答。从盘子里随意地夹了一块蛇肉,用筷尖一片一片地剥下蛇皮,却懒得往嘴里放。
      “小辰,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在宫里的怀沙洲放风筝吗?”
      “记得。”靳王不经意间扫了一眼太子碗里那块已经被剥了皮的嫩肉,眉间似蹙微蹙,“那时候我看宫人们准备的风筝五颜六色,哪个都好看,可皇兄你却一定要拉着我拣那个白色的放。我嫌白色的不好看,您却说,白色才最干净——‘流泉得月光,化为一溪雪。’”(注1)
      少年太子说,天上所有白色的飞鸟都是早春未融的积雪化成的。因为太干净,能带死去的游魂飞上九天,也能将不愿回家的他们从云端带回来。人和心都被那股风筝线牵着,无论飘到多远,只要手里的线毂不松,就都能拉回来。
      太子刻意将那团风筝线毂搁在手边,抬眼示意靳王看向搁在乌篷船头的白色风筝,“你记得还真清楚。就是小时候的你啊,不怎么听话,不让你涂吧,你偏要涂。一涂,风筝就脏了,脏了心的风筝容易把线毂绞断,想拉都拉不回来了——小辰,幼鸟一旦放飞出去,翅膀是会硬的,硬了,就不好管了。”
      靳王面无表情地停了片刻,轻声一笑,“掌心的幼鸟总有一天会长大的,翅膀硬了,才能飞进巢里,把不听话的虫子一把捉回来。皇兄,他们都说初夏是淮岭‘猎虫’最好的时节,臣弟却不这么认为——”
      “哦?那你说是什么时候?”
      “惊蛰。”靳王笑意渐冷,静静地盯着那盘虫菜,“春雷一响,万蚁出山。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倾巢而出的蚂蚁若不及时控住,是会出麻烦的。这一桌子的好菜都是京师的厨子一刀一刀,从岭南的深山里片来的,您也说了,凑齐一桌不容易。臣弟不才,愿意为皇兄跑这一趟,给新岁的的厨案上,再添一道年菜。”
      太子笑意暂缓,转眸看向他,唇角若有似无地扯了一下,“要是鹰子飞得太高、太远,把孤手中的线扯断了,怎么办?”他一边笑说,一边又朝下人招了招手,“孤倒有个好办法。来人,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来。”
      不一会儿,下人便端了一个汤盆上来,当着靳王的面,将盖子打开——
      靳王一眼便看见汤盆里的东西,脸色微微一变。
      太子始终盯着他的双眼,拿筷子轻轻撞了一下汤盆,“这是一道‘新菜’,孤暂时给它起了个名字——‘鸢’。御厨还没想好怎么做呢,是煎、是炸、是炖、是煮……呵,皇弟有什么好建议吗?”
      靳王竭力克制自己的神色,身侧垂落的手臂却下意识地一寸寸绷紧,手心缓缓握拳,面上仍从容不迫地说,“既然是道‘新菜’,就请皇兄,再等上一等。”
      太子示意下人将汤盆的盖子重新遮好,温和地笑起来,“行,皇兄都听你的。只不过,眼下不光淮岭,连西北的巢虫也跟着泛滥,既然是去‘捉虫’,就一并料理了吧。你方才都说了,是为除夕家宴添菜,除夕……还剩不到半个月——”
      他再次用指甲弹了一下那个汤盆,提醒道,“小辰,皇兄只答应你留‘他’到过年,孤可等不到惊蛰。”
      靳王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恭敬一揖,“明白了。臣弟告辞。”
      说完,靳王便转身离开了亭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花园。

      太子在靳王转身之后,笑意一拢。阴郁的眼神中清清浅浅地浮起一层寒雪凝冰后结成的雾灰,直到靳王彻底消失在长廊上,他才将眼神缓缓收回。
      随即将筷子一丢,唇角抽动了一下,“将案上的脏东西撤了,碾碎了,喂狗。”
      “是……”下人们战战兢兢地,将菜盘一碟碟撤去。
      这时,从假山后面闪出来一个人,那人看上去过了六旬的年纪,花白着鬓角,踏着闲庭信步,来到太子身边坐下,“野狗可吃不惯虫子,太子殿下何必废这道功夫。”
      太子抬头看了他一眼,恭敬地点了点头,“老师。”
      那人刻尽沧桑的眼角似眯微眯,僵固着唇角,吝啬地笑了笑,朝下人吩咐道,“去吧,将碾碎的东西混上鲜肉,包成饺子,再喂给野狗。畜生的鼻子虽然灵,舌头却不忌荤腥,会为了那点肉沫抢这桌菜的。哦殿下,方才说到哪了?”
      太子连忙为那人倒了杯茶,微微垂眸,“老师,他主动请缨去‘虫山’,要为孤捉那只不听话的‘虫子’。”
      那人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眼皮一抬,“太子可不要小瞧了你这小皇弟,脑子灵,手腕狠,懂进退,知分寸,主动请缨……呵,他这一路上山,一会儿的功夫,就说服玄择卯帮他把山灯灭了。”
      “嗯?”太子快速往山门外看去,此地地势高,恰好能看见熔山殿外上山的那条路,“什么理由?”
      那人的手心捏着一块润白的璞玉,笑意不减,“说是九山七桥人多眼杂,万一有人循着灯火跟上山,恐对身在宫外的太子不利。”见太子眉峰稍缓,似有些触动,又道,“那玄大人也是,还真就信了他。这下倒好,恶徒是摸不上来了,靳王的人马倒是能避开御林军,黑灯瞎火地摸上山。”
      太子眉心一沉,冷道,“孤已经派人探过了,他这一路南渡进京,没带北疆的一兵一卒。”
      那人落了杯盏,笑着问,“那如果原本就是京中人呢?”
      太子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贺人寰已经死了,到现在连尸体都翻不出来。如今承恩阁群龙无首,连出京的令牌都被孤收了。”
      那人轻飘飘一笑,“老朽还没说是谢冲,太子又何必急着偏袒。”
      “……”太子顿了一下,连忙笑起来,“我就事论事,老师不必多心。”
      “我多不多心,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您的心。”那人抬眼看向太子,幽沉地说,“您的心一软,虫子就能顺着那道裂开的心缝爬进去,一只虫子不打紧,一百只、一千只、一万只呢?您受得了吗?”
      太子压抑着轻喘,慢慢吸气,“是……老师的教诲,学生记下了。那依您看,这次靳王出兵岭南,京中派什么人随行?”
      那人静悄悄地审视着他,脸上浮起慈祥的微笑,“哪只虫子能爬进您的心缝里,您就派谁去。”
      “……”
      那人又说,“正好您坐镇悬宫,好好从高处看一看,到底这只小飞虫值不值得您在皇后面前,为他说那么多好话——硬是拦着你母后,没杀他。”
      太子捏紧壶把,指腹摩挲起红。
      片刻后,“来人,去取谢总使的出京令牌,命他即刻赶赴九山七桥,令信在牌子底下,到了地方再拆。”
      “是!”侍卫接了旨,立刻去办。
      太子安静了一阵,再次看向那人,“老师,那只‘鸢’呢?您打算怎么处置?”
      那人正自斟自饮,仿佛没将这事放在心上,“暂时放刑部大牢吧。”
      “刑部?”太子犹豫道,“刑部那个地方可还没收拾干净。”
      “就是因为还没收拾干净。”那人缓缓一笑,“韩孝是个老狐狸,身上不知道套了多少层人|皮。他迟迟不肯站队,此番却主动请缨去幽州接人,您不想借此机会好好看一看,这韩老头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明白了,还是老师睿智。”太子敷衍地笑了一下,又有些担忧,“那这次如果靳王真的将大皇兄镇在了南疆,甚至将他接回京城,那我们——”
      “谁说这次,他们还回得来?”那人忽然打断了他。
      太子暗暗一惊,“老师……”
      那人走下石阶,从船头拿起那只白色风筝,打眼略略一扫,“小孩子家家的东西,也不知道你还留着干什么。尽快烧了它。”
      “……”太子在他身后紧紧锁眉,眼神盯着他手中被攥皱的风筝,终于默默点头,“知道了。”
      “太子,您知道当年明州九镇亡城,他们为什么给我起名‘高凡’吗?”
      太子呼吸一滞。
      高凡转过身,阴鸷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泯止众生的微笑。
      ——“因为凡人,也是能一步登天的。只等有朝一日,太子殿下您镇了天,高凡就是最接近悬天的那个,老朽会活得久一点,等着看。”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流泉得月光,化为一溪雪。——明·袁中道《夜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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