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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7、第五五七章 远定西川(5) ...

  •   五五七、远定西川(5)

      女人说完这句话,便朝向那片金砂,微微注目。
      随后,她将婴儿骨仔细地拴在腰间,小心翼翼地攀下了陡峰。
      三人又往西行数里,终于踏上了这片闪着金砂的沙丘。

      二爷走在鹿山前面,刻意挡慢他的路,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鹿山这人,越是到紧绷的时候他越是通情达理,平日里刺头的性子一收,乖得像只被驯服的野猫,还学着安慰人,连话音都温和了。
      二爷见他如此冷静,下意识错身一步,就见鹿山快走几步超过了自己,紧跟在那女人身后。二爷望着他的背影轻声一叹,觉得眼前的鹿山像是已被刺骨的身世剥开成两层皮,一层像要急于和此间一切撇清关系,另一层又在拼命追及,偏要与女人口中所说的孩子们相认。
      ……老天爷啊,可真会变了法地作弄本本分分的老实人。
      二爷定了定神,缓步跟了上去。
      越往深处走,金砂丘越多,周围逐渐扎起一圈圈木堑,散落着不少老旧破损的运砂车、采矿用的筛篓、锄头,还有一截截风沙盖不住的死人骨。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鹿山觉得浑身冰冷,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这是鸣金砂的矿坑,以前有很多人在这里筛砂,用砂车运到窑山那边的洗砂池,洗完砂后再装车运往关内。”女人指着远处一辆辆破损弃用的砂车,“那些都是很多年前的老砂车了,走的都是马运,后来换了骆驼,快多了。”
      二爷站定在一堆骸骨前,蹲下身,一点没觉得忌讳,从一具尸身的腕骨上解下一段破烂缠带,仔细瞧了瞧,“这死的都不是贵教中人吧?怎么,太平教还从外面奴役了苦力专为你们采砂?你们那个什么神官……还挺有本事的。”
      “你……”女人一路被这年轻人噎得够呛,这会儿嗓子眼直冒火。
      “回答他。”鹿山见女人不愿搭理二爷,当即冷喝。
      女人瞄了一眼鹿山对自己冷冰冰的态度,只好认命妥协,“这些采砂工确实不是我教中人。你怎么知道的?”
      二爷站起身,给女人看他手中的那条黑色腕带,“这些人腕骨上缠的带子分明和你们鬼面具上绣的图腾不一样——鬼面具额头上的图腾是由胎发绣成的祥云,虽然乱七八糟,但还是能从那团‘祥云’中找到一只由成人乌发隐隐绣络的蝙蝠——‘蝙蝠绕祥云’,我曾经在云州的几口棺材上见到过一样的云纹。太平教……和宣南王姚疆是什么关系?”
      “……”鹿山猛然间一震,转头看向那个略有些佝偻的女人。
      女人像是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能从自己的面具上一眼看出太平教的暗绣云纹,张了张嘴,往后退了半步。
      “诸位就差把那玩意绣心口上供着了,还有什么好避讳的?”二爷冷冷道,“既然太平教效仿云州鬼门,对此人珍之重之,又何必像他们一样,把姚疆藏在五王的牌位后头,连上贡都上得偷偷摸摸,他不是你们信奉的真神吗?”
      女人深吸了一口气,默默不语。
      二爷笑起来,语重心长道,“从来将秘密放进封闭的匣子里藏着,对世人而言,才最好奇、最惹眼。就算匣子里贡的是一堆烂骨头,世人传之为珍馐,哪怕争个鱼死网破,也偏要据为己有。倒不如由你们自己将匣子打开,给‘世人’瞧一瞧烂透的骨灰,好让他们死心,如何?”
      女人被他暗含深意的话刺激到了,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那里好像真烙着一块云纹似的。她叹了口气,轻声问,“你们听说过‘陇西三杰’吗?”
      鹿山默默摇头。
      “听说过,写在南朝没几句真话的史书上头。”像在悉心地朝鹿山解释,二爷的目光不经意间流向他,“‘陇西三杰’是追随本朝高祖皇帝薛广义拓土封疆的三位义士——分别是姚子凤、焉辙和徐闵。他们自陇西起|义,最终助薛广义掀翻乱世,鼎定中原。其中姚子凤功劳最大,薛广义称帝后命姚氏一族镇守燕云,是本朝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位未赐国姓的封王,姚子凤就是姚疆的父亲。”(前情:452章)
      女人听他说完,冷冰冰地笑了一下,“坊间谣传也就罢了,南朝的史书上当真写的是……‘陇西三杰’?”
      她刻意在“三”这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像是用刀剜出来的一样。
      二爷莫名其妙地看向她,“自古皆言青史难摹,史文中个别断章兴许落笔不实,开国的功勋名鉴还能有假吗?”
      女人的眼角被强烈的日光射穿了瞳膜,眯成一条细缝,极讽刺地笑了,“旁人坐拥江山兴许不敢,他薛广义是什么人……‘千古一帝’?古往开来的治世仁君?老百姓明灯殉骨的大圣人?哈哈哈……他是什么人呢……”
      二爷被她尖利的笑声扎得刺耳,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忙继续试探,“所以说不是‘陇西三杰’,难道最早追随薛广义起事的义军首领除这三人外,还有其他领袖?”
      女人不顾晨光刺目,拼命瞪大双眼,望着这片砂海,“那个人被他们埋了……那个为薛广义拓金砂路、推九焚塔、背负万万起生杀孽债、始创南朝青史的人……被他埋在明州水厦的骨塔旁——他叫‘西穹’。”
      “西穹……”二爷眸色一凛,遍寻记忆,确定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女人手执婴儿骨,捣扬的金砂散进晨光里,晕成一柄柄明剑,瞬间刺透了故人的脏心,缩塑成眼前一滩滩无人问津的僵骨。
      “陇川有五骏,响马金砂路,鼎定中都。”女人遥望靖天的方向,目光漂零,“前朝末,宝启三十二年,西川传来号角声,薛广义率领义军东征,过陇西沙道时,遭前朝西北军阻路围杀。义军被困陇川县,苦撑数日,无米无粮,眼看就要兵败锤成,此时,当地的四位义士率军起事,帮薛广义破开了一条通往关渡的血路。随后,这四人相继投靠薛氏大军,成了薛广义的心腹,他们五人并称‘五骏’,一度以兄弟相称。再后来两年间,关内又有不少义士投靠薛广义,就在他们快打到前朝皇都明州郡时,遇到了麻烦——”
      “明州郡……”鹿山转向二爷,“明州在东南沿海,现在是不是改名了?”
      “没错,现在那一带叫‘海郡东州’,高祖在位时,元熙三年改的。”
      二爷自小生在北方,对东南一带地况不熟,想了好一阵才续上自己的话,“恩师曾与在下说过,明州郡是前朝极负盛名的南海运港,因淮水每年于早春泄洪入海,沿海岸线会掀起一道高约数十丈的浪峰,远观如高厦,当地人也称其‘明州水厦’。明州长年有前朝水师坐镇,薛氏大军遇到的麻烦是他们吗?”
      女人极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前朝水师不过是一群脑满肠肥的废物,薛广义才不会看进眼里——他遇到的麻烦是被前朝皇族故意放进港的东南海寇。”
      “什么?!”鹿山吃了一惊,“外族海寇是被他们自己的朝廷放进国门的?”
      “可不是。”女人叹了口气,又道,“宝启三十六年,义军东征的第四年——那年初,薛家大军已彻底将陇西各郡收入囊中。为了坐稳后方,薛广义在西川沿途设置军镇,令严辙和徐闵镇守出入西疆的几处兵塞。薛广义与姚子凤则继续扎根前线,领军东征。同年六月,他们分成两条战线——姚子凤负责自西向东切断从北疆往东南援战的旱路军,薛广义则选走一条险路——从西南方瘴气丛生的山廊过两广、岭南,直捣明州。那一年,有姚子凤率军恒镇北方,焉、徐二人镇守后方,薛广义连战连捷,东推十七郡首,没打过一场败仗。”
      女人似已将这段往事刻进骨髓,倒背如流一般,“就在人人都认为薛广义马上就要大破皇城的时候……明州九镇被海寇包围了。”
      “等一下。”二爷没忍住打断她,“您说的是‘明州九镇’?我怎么记得‘明州水厦’只有一个县,就是现在的海郡东州。”
      女人冷笑着呛他,“你方才还说南朝的史书上没几句真话,不是也信了?”
      二爷终于被她噎着了,索性让了上风予她,略带歉意地说,“夫人教训的是,在下见识浅薄,从来只能从戏文闲书上知己知彼,您请继续。”
      女人简直和鹿山对人的反应如出一辙,只要对方好言相予,她就不急不嚷,甚至连话音都回暖了。
      “前朝皇族眼看大势将去,薛广义携军马上就要兵临城下了。水师无力抗敌,并未想着如何与义军背水一战,竟索性敞开海门,任海寇倾巢进港。宝启三十七年冬……明州九镇遭海寇围城。”
      女人像是终于说到难忍的地方,嗓音窒息发颤。
      “那之后不久,前朝便与海寇签下海约,承诺只要能帮他们将义军全部剿杀,立刻退让京师,将东淮全郡拱手相赠。就这样,义军和做梦都想占领东淮的海寇开战了……恶战三个多月,义军屡战屡败,始终未能寻到明州九镇的突破口。两方如果一直拉锯,从西往东的战线拉得太长,海寇耗得起,薛广义不行。况且,明州九镇正好卡在东推皇都的行兵要塞上——欲夺皇城,必先取九镇。”
      女人深喘了一口气,继续说,“至高无上的皇权近在咫尺,万里封疆触手可得,眼看自己辛苦打下的城池接连失落,薛广义等不起了。他怎么能任一群海寇在这个时候剥夺自己开创新朝的机会。思来想去,发现义军迟迟攻不过去的原因,是被困在九镇中的数万万生民——海寇得天地庇护,以生民作盾,义军不敢强攻,所以屡屡败北。”
      二爷眉心一紧,似乎预感到薛广义接下来要用什么计策。
      “于是……为权御失控的薛广义不顾谋士西穹的反对,将前朝皇族的‘降海书’挂于旌旗上,在一天夜里,前锋军尽数换上前朝水师的军服,放火点燃了明州九镇的城楼,对明州水厦数万万计生民颁布了‘清城令’。”
      “什么……”鹿山震惊不已,“你的意思是……薛广义为了从海寇手中夺下明州九镇的过路权,竟让自己的前锋军假扮前朝水师,以前朝朝廷的名义清杀海寇,不顾生民死活?那明州九镇的人呢?他们——”
      “绝、户。”
      女人咬死牙关,终于说出这两个石破天惊的字眼。

      宝启三十七年厦,攻城三个月迟迟未果的薛广义已等至癫狂边缘。因为海寇霸占明州九镇,正好挡在了薛广义挺军直逼前朝皇都的“一线天”上——欲夺皇城,必先取九镇。
      于是薛广义破釜沉舟,命前锋军挂上降旗,换上前朝水师的军甲,手执油火,冒死撞开了明州九镇紧闭的封门。海寇未料到前朝水师出尔反尔,竟敢当着自己的面烧毁“降海书”,推翻“献出东淮全郡”的承诺。
      彼时前朝朝野混乱,贤将凋敝,奸佞当道。个别权佞早已被薛广义用重金收买,愿与海寇同归于尽的良将不是被奸臣逐个清杀,就是对朝廷失望透顶引咎辞官了——敢怒、敢言者所剩无几。
      结果,当战火真的在明州水厦的城楼上烧起来时,前朝水师无一兵一卒请愿出战——被薛广义栽赃的哑巴亏,他们竟然连嚼都没嚼就生吞了下去。
      海寇见前朝水师态度顽劣,连派个人出面商谈的意思都没有,便彻底愤怒了——海寇十三帆部战念沸腾,叫嚣着要与前朝水师血战到底。
      明州九镇的数万万生民转眼间变成了一群爹不疼娘不要的破烂袄,连老天爷都不稀得怜看他们一眼。
      眼看“水师”就要攻门而入,薛氏义军紧随其后,海寇手中足以震慑义军、耀武扬威的“盾牌”霎时失去了作用。他们自知不敌,临近撤海前为了泄愤,便要让明州九镇数万万生民祭海。

      于是,趁着漫天催灼的烈火,明州九镇被海寇屠城了……
      天塌,地陷……
      浩宇人寰不见活牲。

      海寇杀伐暴虐,将一个个手无寸铁的生民灌成了祭血的“人屠”。
      “你们知道什么是‘人屠’吗?”女人望着空旷无际的沙海,痴笑起来,“那些海寇平日里捞了海味上来吃不完,就会用铁钩倒挂着晒在船头,风干后存上一年都不会腐……‘人屠’啊,就是晒在明州水厦的‘人鲜’。”
      据传,那一战中百海里之外能闻妻幼恸哭,鲸豚哀叫,九天星河被血色浸透。漫地血虱从祭民的尸肉中涌出,侵蚀了海坝,深挖百尺还能翻出碎肉。
      明州水厦掀起滔天红浪,七日七夜不见朗月。
      浪头将“人屠”掀进海里,撑死了一条条不知饥饱的鱼鲨。它们和“人”一起被浪掀回了岸,晒在沙滩上,臭了、僵了……垒成高入云端的肉色塔山。
      ——明州九镇的海岸线上自此矗立起九座焚塔,挺进皇都的那条明光大道再无任何阻碍。
      此战一出,天下大乱。
      原本秉持观望态度的各方义士纷纷崛起,一心投奔薛广义,明州九镇一片烟海,九焚塔前推百里,直捣前朝皇都。
      前朝日薄西山,九镇血战成了最后一根压死前朝的稻草,皇都不堪一击,义军仅仅用了三天就攻下了皇城,前朝亡国了……
      薛广义于人骨铺寰的晨光中称帝,列土封疆,改年号元熙。
      明州水厦血流漂橹,光是将九镇的骸骨清干净都至少要用一年半载,薛广义痛心疾首,装模作样地跪在水厦前,自贱三刀,为亡民祭思。

      “猫哭耗子假慈悲。”女人往沙子里狠狠淬了一下,呛道,“要不是薛广义利用前朝水师羸弱,假扮作他们攻城,激怒了海寇,明州九镇不至于绝户!他倒是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竟还落下个哪怕殉军也不愿诛杀生民的好名声,收尽天下人心!丧尽天良啊……他不是人……不是人!他是畜生……为了他的皇帝梦,他不惜将我们赶尽杀绝——”
      “‘你们’?”二爷心里猛震了一下,“哦,难怪……你们的祖辈原是前明州九镇的遗民。那那个西穹呢,他后来怎么样?”
      “假扮水师嫁祸前朝的事终究纸包不住火,只要有一个人说出去,谣言满天飞。总要有人为这件事买账,对不对?”
      鹿山听得心惊肉跳,“所以……西穹便替薛广义把祸水担了下来?”
      女人嗓音嘶哑,“宝启三十七年仲秋,前锋军一千二百人为明州九镇殉葬,西穹私派大军攻城,致明州广夏数万万生民罹难,罪无可赦——车裂。”
      “什么……”鹿山浑身抖了一下,“杀了?”
      “全杀了,知道那件事的阵前兵一个没留,连战马都屠了。”女人惨兮兮地笑起来,“明州九镇变成了一个万人冢,里头不光有亡民、前朝水师、东海海寇、义军前锋、战马、信鹰、攻城用的兵械……还有西穹。”
      二爷轻轻叹了口气,往刮着怒风沙海寻了一眼。
      “兴许是报应不爽……战后不久,传言薛广义大病了一场,有人说他总梦到数万万亡魂将他生吞活剥。他似乎对明州那个地方生了忌讳,给南朝选择皇都的时候他毅然决然放弃了明州,决定北迁十三郡,定都靖天,也就是今日南朝的国都。”
      女人笑着笑着便哭了,全身压抑着抽搐,“可是你们知道吗……即便承此覆盆之冤,西穹到死仍心甘情愿效忠他的主上——是他主动请命揽罪的。他临死前说——‘吾皇拓土封疆,王图之上不忍沾血,双手须是干净的,臣可以脏。’”

      鹿山拧眉,看了二爷一眼。
      二爷面沉如水,眸中不见一丝波纹。
      在女人说到薛广义假扮水师攻城时,他就猜到了结局。薛广义称帝心切,绝然不会因为要顾忌九镇生民的存亡而阻碍他的抵天之路。战毕,所有知情的前锋军将士,以及那位曾反对此举的谋士西穹,势必受到株连。
      自古开创盛世的明德贤主,哪怕手腕再脏再黑,也必寻金乌照路,扶摇御风九万里的时候,总得有几个倒霉鬼为他劈山断海,篦羽扬灰。
      不管西穹临死前是不是当真心甘情愿揽罪,这口脏锅他是扣定了。
      “既然九镇尽屠,你们的祖辈是怎么活下来的?”二爷又问。
      女人轻声说,“明州九镇血战的时候,姚子凤一直领军镇北,接到明州破城的消息后,立刻赶了回去。但为时已晚,当时西穹先生已经被薛广义关了死牢。行刑前夜,姚子凤恳求薛广义见西穹最后一面,薛广义答应了。”
      “在狱中,西穹半句没提明州九镇亡城的真相,只是隐隐暗示姚子凤,自己还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发妻,和几名誓死效忠他的手下,要托付给姚家。他说自己的族姓受明州血战殃祸,恐对即将出生的幼子不祥。所以从行刑之日起,废族姓‘西’,改承母族姓氏。所以后来,他的儿子姓‘高’——起名‘高凡’。”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11-23 15:03:17~2022-12-01 18:53: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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