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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第一五零章 三人宴 ...

  •   一五○、三人宴

      冰冷的冬日,能在屋外站上半柱香的时间,都要嫌弃今年新猎的狼袄不够暖和。云州城已经连月没见过鲜亮的日头了,卖肉饼的老板娘趁着蒸饼的功夫,赶忙从屋里把刚半岁的娃娃抱出来,放到古旧的藤床上,怕寒,她就又转身进屋取了件夹袄。
      摊位前等饼的客人慢慢聚集起来,有些在催促着老板娘快点,有些则是在闲聊着打发时间。拥挤的闹市中,总不乏鸡鸣狗盗之辈——一只脏兮兮、瘦骨嶙峋的手从一个猎户的身侧伸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摸进了一个半开的笼屉里,顺手摸了俩肉饼,连忙缩了回来,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还是初次作案不够熟练,就在他收回手的一瞬间,正好碰着了猎户腰间的短刀,短刀上挂着铜铃,霎时呼啦啦作响。
      “来人啊!耗子!抓住那耗子!”
      被这虎背熊腰的猎户宰猪般地声音一喊,那小贼吓得揣起肉饼,立刻窜了出去,集市的角落里立时沸腾起来,抓“耗子”的猎户与老板娘熟络,仗义豪爽,怎么能让一个寡妇受这等欺负,于是各个抽出猎刀,刀劈猛砍地冲着已经逃走的小贼追了出去。集市上一时间炸了锅,抓贼的、看热闹的、买货易货的比比皆是,小贼腿脚飞快,伸手也够矫健,不管撞飞了多少家铺子,打碎了多少样陶器,一路奔逃直跑进了转角的深巷子,躲在了一处石狮子后面。
      闻声,追赶杀骂的猎户们快追到了,只要一拐进巷子里,他就必死无疑,怀里还揣着那热乎乎的肉饼子,他似乎是豁出去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也不管会不会烫了舌头。
      忽然,“哗啦”一声——
      “啊!哪个不长眼的躲在帅府门口!可吓死我了!”
      一看是个衣衫破烂的小叫花子正躲在石狮子背后,被她浇了一头一脸的脏水,那小贼也不喊,只是仰起头,定定地望着出府倒水的丫头。
      身后一个声音忽然传来,“怎么了?”
      婢女回头,“夫人,是个小叫花子,躲在咱们门口了。”
      那夫人披着淡粉色的袄子,像是踏着祥云下凡的仙子,小贼看见她,一时间竟看愣了,差点被还没咽下去的肉饼呛着喉咙。
      “还是个小姑娘。”夫人冲那婢女吩咐道,“问柳,让她进来换身衣服吧,这么冷的天,别冻着了。”
      问柳点了点头,招手让小贼走进府来,她回过头望了一眼慢慢关闭的府门,又转身四下环顾府中,好大的庭院,好冷的屋子啊。
      除了这夫人和婢女,似乎一个人都没有。
      “这边换衣服吧,过来!”
      那脏姑娘点了点头,连忙跟了上去。

      总督府衙。
      靳王被囚禁在偏院里,今年一年,他坐监的频率快要赶得上鸿鹄每月一次的跑马会了。
      看着偏院的陈设,萧人海真将他当成别国质子那样如座上宾,每日好酒好肉地招待着,看守的兵从房门口一直排到院子尽头,任谁也插翅难飞。
      多日以来,身上的鞭痕渐渐好转,他足不出屋,身上的兵刃也被没了,没得兵可练,他就用未尽的黑炭在地上画图,将二爷教过的方位标记、行军路线和北方的地形地貌等等,统统练习了数遍。
      算了算日子,栗阳那边应该有信儿了才对……
      他不免担心葛笑,他一人带着解药到城外寻访解法,也不知道寻到没有。他不知道葛笑用什么手段,但他走的那条路势必凶险万分。
      还有鹿山,他这些天一直没有音信,夜探帅府的事情一出,萧人海便将帅府的那个井口封死了,并增派了人马在全城搜捕,在这种危机的情况下,鹿山更是不能冒头。
      这步棋到现在,靳王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如果他们任意一方出现了危机,非但解药受阻,怕是要连着自己的和二爷的命一并交给萧人海,如果真是那样,他出入伦州的一场生死之局,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可如今,自己被困在总督府内,萧人海几乎切断了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络,像是捉进了笼中的兔子,即便外头狡兔三窟,躲在巴掌大的一处地方,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无计可施。
      北门的鼓楼临近正午会响钟,靳王朝窗外看了看日头,午时快到了。
      此时,门忽然被打开了,刺眼的日光直直地射进眼睛里,靳王不自觉地抬起手背挡了挡,碰到下巴处时,还被自己的胡茬扎了手。
      “殿下,我们大人望月楼有请。”
      是要再上一次望月楼吗?
      如果十年前云州之辱今日重演,他应该不会让自己再次作为唯一的筹码,去要挟陈寿平的栗阳之战的。
      如果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唯一不舍的,怕是再也难见那人一面了。
      靳王站起身,有些怅然,没想到那夜“梅蕊”绽放,二爷膝盖中的两枚钉子被彻底拔出时,便是共他的最后一面了……
      阳光洒在头顶上,却冷得有些悲凉。
      马车过街市,未走多远,便是望月楼。
      靳王被人押着走进望月楼,还未上到顶,就听见里面歌舞升平,有北疆的歌女唱着《涉江》,缤纷起舞——
      “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望月楼顶有一不大不小的堂,正好够摆上几桌轻宴。
      靳王走进时的脚步一滞,看见右手边坐的那人,倏地一愣。
      二爷正一身黑衣,坐在偏坐上,望向自己。原来这场鸿门宴,坐庄的是萧人海这位赌坊老板,旁侧的两位赌徒。
      此时,歌声迂回婉转,正唱到那句——
      “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
      有点讽刺,又有点哀婉的唱段,说的不正是一位被流放偏远之地的人,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萧人海闭着眼睛诵了一段,睁开眼,似乎猛然间发现了站在门口的人,“殿下,快快请入席。”
      靳王面无表情地走到左席,撩袍落座。
      “两位都是我的贵客,可惜本帅连战多日,直到今日,才有幸请二位一同吃酒,来人,给小王爷满上!”
      萧人海仰头饮尽,将空盏冲在座两位比了比,然后徐徐道,“这吃酒,就得有个吃酒的样子,来人,换战舞!”
      跳舞的歌姬被换下去了,上来了一群英姿飒爽的少年。
      靳王一边冲正席的那人颔首,潦草地推杯换盏,一边注视着对面的人。
      他伤是全然好了么?
      看他一身黑衣,袍子正好盖在了膝上,他的脸色也因为这屋内氤氲的热气而生出微许红润,举手投足间竟全然不像个病人,和几日前在帅府见到的他,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王爷,你瞧着我这战舞,如何?”萧人海看靳王有些出神,便又唤了一声,“王爷?”
      靳王茫然了一瞬,眼神连忙从对岸那人的身上移开,他笑了笑,客客气气地答道,“歌舞无分国界,从方才姑娘们唱罢的《涉江》,再到这曲战舞,千古百态的众生之相,都融进曲中了。”
      萧人海对于靳王这番回答似乎极其受用,随即朗声笑了起来,“哈哈哈,来,喝!”
      靳王不退不就,抬手满饮了一杯。
      二爷始终无话,只是偶尔将余光落在自己这边,眼神中也无信号或关切之色,靳王微微皱眉,只能偏开头,防着萧人海发觉自己神色异常。
      堂上舞剑的少年们踏着四方步,腰系红色锦带,头上插着飞羽,威风凛凛,艳惊四座。搭配着酒肉酣畅下肚,多少人平生的嬉笑荣辱也不过是这酒宴上一盏酒,一块肉罢了。
      萧人海笑了笑,又冲靳王说道,“那王爷可习过这战舞?”
      靳王:“还真没有。”
      萧人海酒劲儿上头,微醺道,“小王爷可能不知道,十年前的望月楼上,咱们三人也像是今天这样,这样坐着。”
      靳王端杯子的手一滞,眼光扫向二爷,可那人依然垂着眉眼,神色波澜不惊。
      “不过那一年,殿下才刚刚十岁,烈将军也不过弱冠之年。那时候的殿下,瘦得皮包骨,又赶上风寒,全身滚烫,病得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靳王冷冷地望着他,像是在看一块浑身滚满血肉的石头。
      “那一年,是哪一年来着?”萧人海笑了。
      “泽济二十三年冬月十五,云州望月楼,初遇将军。”靳王望着二爷,声音铿锵有力,仿佛这话已经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了数年,至死难忘。
      二爷没看他,依旧注视着碗中剩余的酒,默不作声。
      “对,就是这日子。”萧人海故作惶恐,“至今日为止,整整十年了。”
      “十年。”靳王收回神色,声音有些悲凉,“这十年,有人煞费苦心,有人悔不当初。”
      “王爷说得对,我是悔,我这只左眼……也瞎了十年了。”
      不知道是不是靳王的错觉,萧人海这句话听在耳朵里,竟有些惺惺作态的怅然若失。
      “六十年一甲子,四季轮转,亘古不休。”薛敬朗声道,“大人还有时间在此看舞饮酒,诉说自己遗恨难消,殊不知外头千万人埋骨沙场,连一抔土一炷香都不会再有,那些人的‘恨’,又冲谁说呢?”
      “殿下说得在理,是,没错,外头千万人埋骨沙场,他们冤吗?冤!”萧人海的声音有些愤懑,“但是,他们必须这么做!他们为了生杀大义,为家国而亡。倒不像殿下,十年前你是一只雏鸟,刚刚离巢,看似人畜无害,却葬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如今,你还能完完好好地坐在这里听曲畅饮,义正言辞地说着什么‘家国天下’,那又是踏着多少人的尸骨,借着多少亡魂活过来的呢?”
      薛敬对上萧人海的目光,不疾不徐,“大人说得对,十年前不管是命债义债,到今日,都该还上了。”
      二爷突然一滞,慢慢抬起头。
      薛敬仰头,将碗中残旧一饮而尽,“我知道,十年前的望月楼,你与将军摆下一场‘刀马战’,以五局为战,你使饮血夹阵废了他双腿,而他瞎了你的左眼,整个望月楼外的马丘上尸骸遍野,燕云十八骑地战士,被腰斩、被断首……或死无全尸,或生无归所。秃鹰在高空盘旋三日不去,悲鸣不休,老马重伤回营,却死在半道上,尸身被蚕食,到最后,连块完好的骨头都没留下。”
      萧人海听罢笑了笑,然后对上二爷的双眼,意有所指地说,“看来殿下也并不像你所说一无所知。”
      二爷终于饮了一口杯中的酒,辛辣的酒味直入肚腹,但胸臆之间那口闷气,却怎么也冲不出来,他不由自主地咳了两声,慢慢放下手中的酒杯,缓缓开口,“大人,这场局中,不仅仅是我二人,还有你,收了这棋盘,你我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您落子的时候,要当心呐。”
      “我就是太当心了。”萧人海愤恨地说,“既然棋局已渐明了,从现在开始,你我这盘棋就明着下吧。是不是,殿下?”
      薛敬沉声答道,“本王乐意奉陪,那这第一局,大人开局吧。”
      “来人!”萧人海的眼神像是充斥着烈火烧灼殆尽后能焚化骨灰的恨,“摆刀马阵!”
      屋外人朗声应和。
      “将军,十年前的刀马阵,你我未分胜负。今日我再摆一次,就让殿下替你出战如何?”
      二爷望着薛敬,久久未曾说话。心思飘落何地,他终究不得而知。
      因为那长远到千古的画面依稀在眼前闪过,从幽州到九则峰,再到伦云二州,这千里之内的折转,成就了这人至死不渝的坚持和决心。
      有种浩渺的情愫,在心底生根发芽。
      十年前的云城望月楼,他右手执着刀,所向披靡,为的是拼出一线生机,却以一招之失去,败在这生死局中。而后的十年中,他饱受重伤侵蚀,终年活在难以言喻的悔恨和自责之中。那些曾经予他有恩、有情、有义的人们……都渐行渐远,大多甚至未曾告别,便就此生死相隔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故人……
      他的心何时不是血做肉填的呢?
      可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再一次步自己的后尘吗?
      会不舍,也会难过。
      因为这些年中,有多少次任由自己作践自己,死活于己没有区别,可是……就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生出些“从今而后”的希望了呢?
      二爷一时间沉入思绪中,还没转圜,就听靳王朗声道——
      “好,本王应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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