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2、重逢 ...
-
落云氏的队伍要在蓬壶稍作修整。
李姿意借机去草庐看了看,涟漪走时不止把死去的妖兽都掩埋在了草庐附近,还把草庐的门窗都关好了,外面的东西也都收到堂中放好。不过看着不免萧条,与先前有人居住时大有不同。
小黄鸡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这几天,有外人来查探吗?”李姿意问它。
它摇毛脑袋。
虽然说蓬壶祭台没有界守,这个祭台也就毫无意义。但皇家没有人叫人过来看看这边留守的人有什么动向,却还是有些不合情理。
“会不会来了人,你们没有发现?”李姿意不放心。
小黄鸡大怒,脖子上的毛都竖起来,啾啾啾半天,骂骂咧咧,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大约是绝不可能的意思?
正说着,草庐边上的树林子里面,有什么东西窜来窜去,偷偷摸摸。
李姿意踱步过去,就看到一只没毛的有翅膀的东西一闪而过。
“谁?”她叫了一声,那东西僵在原地,便不敢动了。
她走近拨开草丛便看到一张大脸,它五官是小孩的模样,虎足,獠牙巨大如象。身上原当是有毛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秃了一大块,看上去像长了癞子。原有些凶蛮的吊晴大眼垂下,看着自己脚跟前,时不时飞快地瞟一眼李姿意,又做无事状,左右看风景。
这种异兽李姿意没有见过。后来的妖修一般都是寻常的动物修成,古兽是没有多少的。一个冉遗都算得上是十分金贵的物种了。
“你是谁?”李姿意问。
它咕噜了一声,又讲了两个字。但声音很小。
“没听见。”
“梼杌”它口音有些奇怪:“我阿爹与阿娘没有归家。我找到这里,冉遗说……说他们死了。”说着声音里便带了哭腔,但还是很坚强地说完了要说的话:“我,我怕游猎,就没有回去。”
又为自己辩解:“我没有到那屋子里去,也没有拿你找洒。门好好地关着,便是有主的意思。我懂事,不会乱闯别人的屋子。”
“那你在哪里住?”
梼杌扭捏地指指蓬壶废墟的方向说:“那里的屋子都是没人要的。”又拿不准的样子:“我觉得是没人要的。对吧?”忐忑地望着她。
它虽然长得可怕极了,但因年幼,小小的一个,看上去有些可怜。
“是没人要的。你住吧。”
它见李姿意这么说,简直是如释重负。又小心地问:“那,那别人也可以住吧?”
它身后的草丛里也不知道还藏着什么,努力不想被发现,又忍不住动不动去,挤得草匆直晃。
李姿意好笑,说:“可以。”
一刹那大片草丛都在东摇西摆,又是叽叽又是吼吼,十分雀跃高兴。想必都是那天晚上与皇族一战死在此处的妖修遗孤。之前落云氏的人进来,吓得他们全躲到这里来了。
李姿意走时叫冉遗出来,叮嘱:“旧城已破败没有用处,它们挑了住的地方之后,要是想修缮、重建,都不必制约。只是日常得好好地管束它们,不许生事。”
冉遗头从云伸出来,一脸的不情愿,说:“全怪它们!”觉得是这些妖修引导了皇族来才有后事的。但最后哼哼叽叽了几下,还是勉强点了点头。注视着她许久,问她:“你要去哪里?”它太大,也还无法精细地使用传心意术,一开口,整个在修整的队伍都猛地站起身,向它的方向看过来。
它巨大的身躯向地面浮游而下,注视着与它相比过份渺小的李姿意:“你是不是再也不回来?”
“当然要回来。”
冉遗得到答案,甩甩尾巴,想掩饰自己的情绪,但它太大了,哪怕只是松了微微的一点气,那陈带着清新果香的气息,也从它鼻端喷洒在了大地上,然后他慢慢地摇摆着身体,缩回云层中去了。
落云队伍只稍作修整,便出发要往地渊去。
李姿意跃身上马,跟在落云定身后,走出蓬壶的时候回头看,废墟里冒出许多形色各异的小脑袋,见她看过来,连忙躲起来。
小黄鸡站在小径上,很有气势地叫了一声:“啾!”目送她离开。
这次出发,落云子弟比之前对她热情得多,有年纪小的还会跟着巫马叫她姑姑。
辈份乱七八糟。
出了邺山之后,便转道进水都,打算联系大船东去。水路要比陆路快得多。
但这次进水都却与上次不同了。
上次李姿意来时,这里十分热闹,临街店面有戏台子,总有角儿在上面咿咿呀呀地甩着水袖唱上一段。今次却城门口却在严查。
李姿意跟着队伍往前,经过那些排队的人,发现大多背着行李,风尘仆仆。
“说起来,今日过来在大路上,也遇到不少这样的人,乞丐也格外地多。”李姿意觉得奇怪。
入城门时,因为玉牌,队伍到是通行无阻,只是进去之后,落云定与镇守说了一会儿话才回来,神色看着十分凝重。
“阿公,出了什么事?”李姿意策马与他并排。
“皇帝病逝,而太子未立。如今几个皇子已经乱了起来。各路都带兵马往都城去,都说是奔丧,打的什么主意还要想吗?听说西北,七皇子没到半路就已然身死,只报说是思念皇帝陛下,悲痛过甚生急症而死。”
听到这个消息,子弟们无不惊讶。
“不过打来打去全是他们自己家的事。等尘埃落定便也没甚差别。”落云定说:“不必理会且落云氏已如闲云野鹤,可不像那些世家,算起来,恨不得每家都有自家娘娘亲生的皇子要保。不如我们省心,顾着眼前的事便是了。”
李姿意对朝代更替并无感慨,总之这个朝代是要结束的。不过说起来,还是觉得奇怪:“凤凰家那位娘娘不是极为善嫉吗?除了自己的,谁也不许生吗?哪来的这么多皇子?”
落云定身边的近侍说:“她在时是没有的,可她一死,不就全都冒出来了吗?我记得前些年,皇里抬娘娘进宫,办喜事都办不过来。娘娘们带回宫的皇子,一个比一个年长,光是验血脉,争兄弟顺序都不知道费了多少事,同一天生的大皇子和二皇子,为了争出生的时辰哪个为先,可是争了三四年。”说着大笑:“皇帝想要孩子,腿又长在他身上,谁能防得住。且有得闹呢。”
李姿意突地心里一动,这么说的良姜这样的常见得很了。像他这样出生的皇子们,也可以算是,‘时代’产物吧。想起来便问:“那个良姜,皇四子,是不是米家娘娘生的?”
近侍记得不清楚,只知道:“米家是有一个,好像是如今宗主的小妹。但要说是生了哪一个皇子,我可就弄不清楚。似乎是叫良姜?”毕竟落云氏不太与这些人来往。
李姿意记得,如今宗主,似乎比米幽思更长一辈。
所以正是因为米家也有一个皇子,所以这就是他们选择牺牲一个米蓦山,保住良姜的原因?
他们要与其它世家一道争一争天下?
李姿意曾以为自己很了解米家的人,以前的她可能会拍着胸膛说,如果米幽思是宗主,就不会搞出这样的事来,米家家风严谨,行事宽和,不是这样的人家。
但现在她不是那么确定了。
如果自己真的猜错了,又或者,他们保住良姜,真的还有别的原因?
抬头见到落云定,策马上去问:“阿公,世上真有夺舍之事吗?”她在后世中,所听所学,从没有夺舍这一回事,人失魂必死,若死则决不能复生。她以为自己是个意外、特例,且因为这件事,死的人实在不少。偶尔得成也是有的。
可良姜却实在令人意料,甚至看上去手到擒来并不困难。
这件事可能吗?怎么做到的?
落云定说:“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夺舍不过是天外异谈罢了。”听他这意思,就像圣诞老人,在现代社会有无数的传说,但却并不存在。
“如果有呢?”李姿意追问:“如果我亲眼看到了呢?”
落云定见她是认真的,想了想才回答:“如果你下次再遇到他,可以看他腰上有没有挂一只小狐狸模样的东西。那个叫长命坠,我听闻数千年前曾有修士猎杀古曾乘黄做成了一个,此物由古兽乘黄佐以吉量炼化而成,佩之可活四千年。但是……”
“但是什么?”
落云定说:“人之身躯与魂魄结合之巧妙,无与伦比。非是人力能解。他夺人舍,虽据有已用,但原魂羸弱的话,那俱身躯也就必然会腐坏。乘黄在身,可增人寿,不论是什么情况,都可保其不死。也就是说,只能保这个夺舍之人,不被抢来的身躯排斥,不会因此而魂魄消亡。但这样,却是强行把他的魂魄,固定在每天都在腐烂的身躯之中,每时每刻这个人都会感受身躯坏死带来的痛苦。”他感叹地说:“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是活在地狱之中。”
师父身体很差是真的。身上常有很重的药味。但他身上曾有这样的挂件吗?
李姿意想不起来。
算起来,现在是‘太初’三百二十一年,良姜在此时夺舍,经‘天元’五百年,‘逐鹿’初年时她与‘米蓦山’第三次相见,结成师徒。又经‘长平’五百年,在‘大归’年间米蓦山立宗太虚,后‘宝定’年间是她与米蓦山的第二次相见,那时候米蓦山想复活弟子‘阿圆’不成,她告诉他不要绝望,寻泮年间会再相遇。
最后经过‘明顺’五百年,至寻泮年间,她最后一次与‘米蓦山’相见。
总经三千多年,时间上确实绰绰有余。
‘米蓦山’是能活到那个时候的。
两个人,像两个方向相反的箭头,从时间的两头,各自飞奔向自己的终点。
对她来说,寻泮年间是她与‘米蓦山’的第一次相见,她在那里打了米蓦山一耳光。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
可对于‘米蓦山’来说,那应该是两个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吧?一切都是在这里结束。
他最喜欢的阿圆死了。那时他眼里的难过与绝望不是假的,就一如在眠山的五十年里,他看着她时,眼中的温柔也不是假的。更如同,他轻轻地给她梳头时,脸上的微笑也不是假的。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从这样的‘良姜’变成了那样的‘米蓦山’。
但她此时却无比的笃定,一切都不是假的。
也正是因此。
哪怕回到最初,来到现在,到达了此时。她看到了‘米蓦山’的真正面目,看到了他身上陌生的、令人厌恶的冷血与无情。
哪怕这使得她,想到‘米蓦山’想到‘师父’时,很难再有最初那般单纯向往倾慕的心境。情绪甚至复杂得,她自己都说不明白,其中夹杂的都有些什么。
哪怕吴县那巨坑中层层叠叠的尸骨,全是无辜死去的少女,正值妙龄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就算她能脱离了系统,回到了现实的时间,还有机会再见到‘米蓦山’或者应该叫良姜,也还是无法面对面地跟他讲出半句伤人的话。
因为她就是那个,他一次次地想要复活,想要再见到的人。
她有什么资格说憎恶他?
李姿意坐在马上,仰视天穹。
车队并没有等多久,码头就有大船家跑过来迎接。
这队伍连人带马,共有五十多人,浩浩荡荡按人头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影收元气表,光灭太虚中。倘若从龙去,还施济物功。”船老板十分兴奋:“落云氏大名鼎鼎啊。今日能做这单生意,实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一路领着往船上去,边与落云定攀谈。
李姿意落在后面,向码头望。
因水都是大港口,那里停满了四五层楼高的大船。
这位船主的船就是其中一艘。除了落云家的人,船上还有别的主顾:“都是些散客,其余便是货物。贵上若是不愿意被人打扰,便清出一层来,只供你们使用。马匹在下三层,也有人照料。”十分周道,但是价格也不便宜。
见落云氏上船看了情况之后给钱爽快,更是热情。一口一个:“哎呀,不愧是根生地固的大家族。就是豪爽!”吆喝着叫人:“快,帮贵人们把马匹东西都搬上船去。”
他们是上船的最后一班客人,船就要开了,李姿意落在最后一个上去。
上船走的是加厚加宽的长板,从码头上搭到船上。站在板上低头看,下面水涛排击着码头十分汹涌澎湃,时不时这木板,也随着水动而摇晃。
她走得小心,快上去时被身后冲上来的人撞了个正着,要不是她反应快,一个翻身,就差点被撞落到水里去。
而在长街尽头,有一大队人马正向这边赶来。他们身着的铠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李姿意转头看向撞她的人,那是个陌生的少年。眉眼普通,落到人堆里就会消失,一点也不起眼。但在看到她的时候,目光非常不起眼地顿了顿,然后立刻就移开了视线。
在他转身时,李姿意看到了从袍角下荡出来的黑色石坠。
她在眠山米蓦山身上也见过。
但那时候只以为它是个小小的黑石头坠子没什么特别。因形状古朴,她一向也不太留意,落云定说起这个时,她根本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东西,但如今细看,确实是能隐约分辨出是狐狸的形状没有错。
少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停下步子向她看来。
李姿意静静与他对视,没有移开视线。
她面前的人,大概因为在躲避什么人,而易去了容貌与外形,从这张脸,这个身材很难将他再和‘米蓦山’联系在一起。
少年问:“这位小妹妹,你认得我吗?”对她笑。哪怕隔着时间的长流,她也记得,他笑起来是最好看的,虽然嘴角总是会微微更加偏向一边,但他的眼神那么明亮,使得整张脸都鲜活起来。
见她不回答。
他表情渐渐淡去,眼神仿佛是就要全力一搏的困兽。
就在他目光渐渐变得阴沉的时候,李姿意收回视线,转身向船家喊:“人都上来了,船老板!收板!离岸!”
船老板爽利地大声道:“好嘞!”向船工高喊:“起~!”
船工们跑动起来。大船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缓缓地离开岸边。
李姿意不回头,只依在栏边看着街尾那些人追到一半发现赶不上了,勒马停在街心。
其中应该并无镇守,也无世家的人。因为没有人纵术法前来追击。
少年走到她身边,叫她:“喂,这位小妹妹你认识我啊?”
李姿意突地想起,自己在第一次见到米蓦山的时候,他说:“我不是什么公子,是你师父,你不认得我吗?”
“问你呢?”少年凑过来:“你不认得我吗?”
李姿意望着渐渐远去的码头,轻声说:“不认得。”当时就该这么回答他的。不认识,没见过,过去从无交集,将来亦不相识。
少年问:“那你一直看我?”
“我认错了人。以为是一位故人。”
“你叫名字?”少年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并不离开,表情真诚仿佛真的从来没有见过她。
“苗谷。”李姿意问他:“你呢?”
“我啊,我叫……叶二冽。”
‘良姜’本是一味不怎么名贵的药材,李姿意记得药草百科里描写良姜的第一句,便是:“其叶二列,长披针状,无柄,叶鞘抱茎。”他母亲为什么给他取这个名字?太轻贱了。想来是时势逼人所至。
少年歪头看她,说:“我是往泽城投亲去的。下个码头到露县,我就下去了。”眼中并无半点阴霾:“你呢?你往哪里去?”
“我们不是同路的。”李姿意说完,转身便离开了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