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霜》月藏海雾

5、第 5 章

　　次日清晨，琴归霜早早醒来净了面，穿上阿满昨晚薰好的衣裙，对着镜子慢悠悠的通发。

　　“郡主，奴婢来伺候您梳妆了。”

　　进来的是苏嬷，原是启王后身边最得力的教导嬷嬷，年纪大了，不该经此折腾，却不知为何派了她来。

　　琴归霜将木梳递了过去，“有劳您了！”

　　启国女儿身量娇小，长相秀丽，时兴的发髻大都是尽显柔媚的高髻。

　　郡主正式发髻便是在飞仙髻的基础上改动而成。

　　苏嬷挽好之后，净手，从一个紫檀木盒子里，捧出一顶镶嵌了许多红宝石的纯金头冠，小心翼翼的替琴归霜戴上。

　　其上掐金丝的百灵鸟活灵活现，树枝、鸟喙、羽毛……无一不精美绝伦。

　　在穗儿的加笄礼上，琴归霜曾见过这顶发冠，其上金珠设计巧妙，随着走动，互相碰撞，能发出悦耳动听的响声，犹如百灵鸟鸣。

　　没想到，王后会赐她这顶冠。
　　这是穗儿最喜欢的东西，亦是启王宫十个匠人花费整整一年才制成的珍品。

　　琴归霜起身，朝着启国方向行谢礼，郑重道：“归霜谢王后赐冠！”

　　苏嬷看着眼前的少女，虽一副稚嫩模样，却目光沉静，面容坚毅，令人无法轻视。

　　脊背挺直如松，脖颈修长白皙，又生了一副颀长匀称的骨架，飞仙髻不减清丽，更为她增添了几分端庄矜贵。
　　确比长于启国王宫内几位正经的公主郡主们都要内敛沉着。
　　身上隐约有几分王后年轻时的影子。

　　只是这里终究不是启国，她也不是王后。

　　苏嬷轻轻叹了口气，福了福身子，出去了。

　　帐外传来护卫们整装的声响，历时两个月的奔波终于走到了尽头。

　　仪丘繁华，往来经商之人络绎不绝，据说就连街头小贩都会说几句各地方言，风土人情更是兼容备具。

　　护卫们大都是刚及弱冠的少年，此前少有四方游历，此时正激烈的讨论着、向往着、好奇着，富甲天下的仪丘城门该是何等模样。

　　“郡主，您看！”

　　阿满兴冲冲的跑进来，水蓝色衣裙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头发也乱糟遭的，指着怀里那只灰扑扑的喜鹊，让琴归霜瞧。

　　琴归霜问：“哪里来的？”

　　阿满仰头邀功似的答，“我抓的！”

　　“听说远行的人，若是一出房门就见到喜鹊，那就一定能平安回家！”

　　阿满性格单纯，年纪也小，总是眯着一双月牙儿似的笑眼，安安静静的望着人，成了护卫们最好的说话对象。

　　不过，她听多了发生在魏国的志怪小说，这几日总觉得仪丘就是那龙潭虎穴，里面住满了妖魔鬼怪。

　　“趁着还未进城，您摸一摸，沾点喜气！”

　　琴归霜自然是不信这些的，瞧着那只半大的缩着翅膀，瑟瑟发抖的喜鹊，对阿满道：“放了吧，你肯定能平安回去的。”

　　阿满抱着喜鹊欲再往前一步，帐外突然传来李将军的催促声，“郡主，时辰到了。”

　　阿满止了脚步，又瞧见郡主一身精美华丽的衣裙，头上的金冠闪闪发光，随意的坐在梳妆镜前，白皙纤长的手指捏着一张红彤彤的唇纸。

　　美人如画，让人不忍亵渎。

　　便悻然撩开帐帘，挥手放了喜鹊。

　　回身，恭敬道：“那奴婢扶您登车吧。”

　　琴归霜放下唇纸，挥了挥手，“你先出去吧。”

　　帐内恢复了安静，琴归霜从梳妆台里取了一方小匣子，匣子通身黝黑，挂了一把金质小锁。打开，里面是两幅羊皮画卷。

　　幼年的事早就忘的差不多了，唯一记得，六岁之前，她是生活在越池的。

　　只是这座盛产墨竹的城，将很快不再属于启国。

　　琴归霜最后看了一眼羊皮画卷上连绵起伏的山川，奔腾流动的河流，苍翠劲拔的墨竹......

　　为了启国仍还活着的百姓，这已经破碎的山河，不得不再碎一块，拱手让于旁人。

　　......

　　仪丘城外，琴归霜已经站了两个多时辰，魏国派来的那位鸿胪寺少卿借口主事之人还未到齐，拒绝启国使团入内。
　　领着人远远的落座在城外长亭里，煮酒烹茶，还摆上了一副棋盘。

　　阿满替琴归霜换了一个暖手炉，再次开口劝道：“郡主去车上等吧，今日风大，若着了风寒，便不值当了。”

　　琴归霜摇头，“无妨。”

　　李林斜斜睨了一眼远处的长亭，愤道：“魏国欺人太甚，那少卿出城迎人，竟随身带着茶具棋盘，分明就是有意刁难。”

　　拔刀，欲要过去讨个说法。

　　琴归霜目不斜视，“站住！”

　　李林此时正满腔怒意，岂肯听人劝。

　　却突然僵立原地，动弹不得，惊诧道：“你......”

　　“我们持帖远道而来，是客，若城外闹事，便是敌。敌人公然于门前挑衅，我们今日便会命丧于此。”

　　李林怒声反驳：“魏国岂敢！”

　　琴归霜：“为何不敢？不要忘了，这是魏国都城。”

　　“那就这么任由他们侮辱，我们代表的是启国啊！生死何惧，大丈夫可杀不可辱！”

　　李林用力冲开身上的穴位，“为国捐躯，我也算死得其所了。”

　　“为国捐躯，你当死在战场上，而不是逞一时之勇，死在这里！”

　　李林双目赤红：“可是......”

　　琴归霜望向长亭的方向，淡然开口：“今日我们是刀，而非鱼肉！”

　　......

　　远处跑来一个青衣小童，莽莽撞撞，差点撞到阿满。

　　李林怒声呵斥，“你做什么？”

　　小童自觉闯祸，立刻低头道歉。李林正愁怒气无处可撒，便训斥起那小童来。

　　琴归霜沉声打断，问小童，“何事？”

　　小童唯唯诺诺的向琴归霜回禀：“刘大人说天寒地冻，请您过去喝杯温酒暖暖身子。”

　　李林：“他既知天寒地冻，为何不尽早迎我们入城？”

　　小童只是跑腿，自然答不上这话，局促的看向琴归霜。

　　“多谢你们刘大人，只是湖阳体质特殊，不宜饮酒。”

　　小童听罢，看了眼依旧黑着脸的李林，转身飞奔回去。

　　李林气极，冲着长亭处，大声骂道：“竖子！”

　　又看向长亭里，坦然自若的刘绪，“他一个小小少卿，架子可真大！也敢指使这么个玩意儿到郡主面前丢人显眼！”

　　不一会儿，那少卿亲自过来，笑眯眯的对着琴归霜行礼，“劳烦郡主等这许久，只是魏律严苛，刘绪不敢违背。”

　　“刘大人言重，湖阳路上行了旬余，自是不介意这几个时辰。”

　　刘绪拱手又是一礼，“听闻郡主美貌无双，才情过人，此一见，果然不同凡人！”

　　琴归霜敛眸：“大人谬赞。”

　　刘绪微微一笑，这湖阳郡主确实长了副倾国倾城的好样貌，眼波流转，含羞带怯，我见犹怜。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可到底小女儿心性，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委屈。

　　“十七公子素来散漫，今日天寒，只怕一时半会出不了府。李某差人置了棋局，不知能否有幸与郡主对弈一局？”

　　琴归霜抬头望了下天，艳阳高照，时近午时，正是一天当中最暖和的时候。

　　“刘大人如此盛情，湖阳本不该拒。只是今日为入城觐见魏王，湖阳熏香沐浴，一身盛装，着实不便。”

　　刘绪见状，连忙道歉，“是刘某思虑不周，还望郡主莫怪！”

　　又似不经意提起，“十七公子昨日得了个宝贝，是个似蛇非蛇，似龟非龟的活物，昨日早早的就闭门谢客了，也不知有没有进宫报备郡主今日进城一事。”

　　刘绪语气无奈，又偷偷一直观察琴归霜。

　　琴归霜饶有兴趣的开口询问，“似蛇非蛇，似龟非龟，颈上可有褐色花纹？”

　　刘绪没料到琴归霜会这么问，面上一闪而过一丝讶异，便立刻抱憾道：“那物稀奇，刘某还未见过。”

　　琴归霜解释，“在启王宫，湖阳的师父就养了这样一只活物，食鱼虾，喜潮湿阴暗的洞穴，我师父说它是上古神兽，名叫巨蛇颈龟。”

　　刘绪浅笑，赞道：“没想到郡主不仅貌美，亦有一位十分博学的师父。都说龟镇宅，能除四方邪祟，十七公子如此宝贝，看来传言非虚。”

　　师父是养了一条巨蛇颈龟，却并非为了镇宅，而是饮血。龟长寿，蛇龟更是大补，据说饮其颈血，能延年益寿永葆青春。

　　恰苏嬷端了茶水过来。

　　琴归霜介绍：“这是我们启国的茶，刘大人若不嫌弃，不妨饮上一杯。”

　　刘绪接了过去，掀盖，低头轻嗅，“好茶，香气清雅弥久，入口柔和，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儿。”

　　琴归霜笑着叫了声阿满。

　　刘绪连忙拒绝，“郡主，这可使不得！”

　　“大人，归霜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日后仰仗您的地方多着呢。”

　　“可这......”

　　琴归霜接过阿满手里捧着的匣子，推进刘绪怀里，“一匣茶叶罢了，难得大人不嫌弃，您就收着吧。”

　　少卿这个职位，虽非正职，却距离九卿之位一步之遥，名副其实的肥差。

　　各国使者入城，谁不赏赐些财物。无伤大雅的，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刘绪笑眯眯的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匣子，弯腰行谢礼。

　　“十七公子是王太后最宠爱的孙子，一般人轻易得罪不得，刘某也确实无可奈何。”

　　琴归霜道：“刘大人不必为难，湖阳等着便是。”

　　刘绪又道：“王太后年岁大了，十七公子又常住宫外府邸，蓄了一批不知天高地厚的门客，这才养成了个跋扈散漫的性子。”

　　“宫外府邸？”

　　国主的儿子若非太子，成年后都需前往封地，除非是国主特别疼爱的，才会允其住在国都，时常召见。

　　刘绪叹了口气，“唉，十七公子行弱冠礼的当天，不知是何缘故惹得魏王大怒，当场砍了宣礼的侍官，就连定好的封地也没有给他。
　　后来，靠着王太后的恩赐，才在仪丘建了个不大不小的二等府邸，整日宴饮取乐，大肆铺张。”

　　说罢，又对着琴归霜深深一揖，道：“郡主为人宽厚，但今日之事，确是我魏国失礼在前，刘某这就差人过去催一催。”

　　大约这位十七公子素日霸道惹到了不少人，刘绪才会在她面前透露这些。

　　若琴归霜真是个单纯不谙世事的郡主，入城第一件事就是到魏王面前告他一状。

　　怠慢他国来宾，这位十七公子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琴归霜对着刘绪微微福身：“是湖阳来的不是时候，累及刘大人了。”

　　刘绪心中暗喜，这启国的湖阳郡主看起来如此柔弱，一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委屈模样，只需泫然欲泣的往那一站，届时自己再添上几句，远比她气势汹汹的去告状更能让王上相信。

　　“郡主言重了，本就是刘某份内之事。”说罢，立刻吩咐人骑了匹快马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