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玲珑·刀》谈无月

4、第 4 章

　　刘云想起了他的家乡，想起了家中的娘。俗话说的好：儿行千里母担忧。出门已经快两个月了，娘还好吗，她是否还惦记着自己呢？
　　他想起了自己今日的举动，不禁又叹了口气。
　　他本是一个极老实、极本分的少年，以前甚至连一件出格的事情都没做过，这一次他只不过想尝试一下，没想到就误伤了连公子。
　　从前他在家里的时候，娘管的他很严，绝不允许他做出半点出格的事情，不许私自外出，不许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甚至不许他和邻家的小东子、小柱子去玩。总之，不许的事情太多了，多的他也数不清，因此他也就每日地呆在家里。
　　不过有时娘会带他去外公家的药铺，这是他最高兴的时候，他到了药铺，看见那么多的人走来走去，实在是热闹，他实在是欢喜。
　　他会趴在一个小凳子上，看着药铺的伙计走来走去给病人们抓药，有时他又扭过头去看外公。外公就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的一个大大的红木椅上，伸出手去给病人们号脉，开处方。
　　娘只告诉他不许乱跑，就径自去了药铺后的屋子里，娘自然是去找娘的娘，他的外婆。出嫁的女儿不管长到多大，只要回到娘家，她的心情总是愉悦的。因为娘家，总是记载着她少女时代的许多快乐、许多温馨。
　　娘的心情一高兴，就不会管的他那么紧。
　　他就可以在药铺里随便地走来走去，有时还帮小伙计狗子抓抓药。狗子是伙计中年龄最小的一个，那时也就十三四岁，只比他大个五六岁。狗子是新来的伙计，所以抓药时总是比别人慢，轮给他抓药的病人就格外地不耐烦。小刘云就帮着他抓药，狗子从方子开头抓起，他从方子末尾抓起。小刘云看伙计们抓药也看得多了，哪种药在哪个格子里他记得比狗子还清楚些。什么黄芩、黄芪、狗脊、山栀，他连它们的模样都记在心里了。药抓得快起来了，这时轮给他们抓药的病人那不耐烦的神色就消失了。还开口夸奖：“老蒋，蒋大夫，你这个小外孙可真伶俐！”
　　外公便回过头来，“嘿嘿”笑一下，用鼓励的眼光看着他，他的动作也就更伶俐了。
　　但是有一次，抓药的一位客人，等他帮他抓完药后，悄悄塞给他两粒糖。他简直高兴坏了，装在衣兜里一直舍不得吃。
　　终于，在随娘回家的路上，他实在忍不住，剥开了一粒放进了口中。那个甜啊……
　　就在这时，娘看见了，娘说：“你嘴里含的什么？”
　　他嚅喏着不敢说。
　　娘说：“吐出来，你给我吐出来！”
　　他咬着牙，低着头，不说一个字。
　　于是娘用两手去捏他的下颌，他的嘴一张，那粒糖就掉到了娘的手中。
　　娘看着那糖的神情，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因为那神情，就象是看到了最毒最烈的毒药一般，娘的身子颤抖着，手也颤抖着，一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娘恶狠狠地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让你不要拿陌生人的东西，你怎么还是不听？”
　　他吓得呆住了，过了半晌，才开始委屈地哇哇大哭，但娘吼道：“不许哭，还有没有，你给我拿出来！全都拿出来！”
　　他不敢再哭出声，满脸流着无声的泪，从身上抖抖擞擞地摸出了剩下的那块糖。
　　娘一把夺过去，就抛掉了，抛到了一个阴沟里。
　　但娘还不信他，又把他身上都搜了一遍，确定再没多的糖粒后，才罢了手。
　　但是娘突然也哭了，她蹲坐在地上，也象他刚才一样，嘤嘤的哭了起来。
　　看见娘哭，他不哭了，他走上前去，怯怯的去拉娘的衣角。
　　娘的双手捂在脸上，却不理他，声音越哭越伤心。
　　“娘，娘，我以后再也不敢了，随便他们给我什么东西，我都不会要了。”他低声怯怯地说。
　　但是娘还是哭，她突然伸出手去，把小刘云揽入怀中，刘云的泪便也落了下来，他也觉得很伤心，娘儿俩于是抱头痛哭了一场。
　　后来娘终于推开他，站了起来。
　　回到家后，娘给他做了以前他见都没见过的许多好吃的，有什么嫩笋炖乳鸡，香菇炒蛋……还做了一盘又香又软的甜点，比那粗砺的糖粒不晓得好吃多少倍。
　　小刘云从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自他晓事起，便发现家里的东西一年比一年少。开始是一个木柜不见了，后来是两幅画，一床被，再后来，桌子，椅子也全让人拿走了。
　　空空的屋子里只剩了一张简单的床，一个做饭的灶台。
　　他们吃的饭也越来越简单。原来在每年过年的时候还能吃点肉，后来就吃不上了。他们整日吃着稀粥，就着娘腌的萝卜干。每顿娘会夹三块萝卜干，他吃两块，娘吃一块。
　　娘很快就瘦了下去，他也变得很瘦。
　　娘照例地每日很早就出去，很晚才回来，娘给有钱的人家洗衣服，干杂活。每个月能挣二两二钱银子。
　　娘把这钱都存了起来，放在了一个他也不知道的地方。
　　他们依旧是喝稀粥，吃萝卜干。
　　有一次，外公去外地采买药材，路过他们的庄子，就来看他们。看见瘦瘦的他，吃了一惊，问：“你娘呢？”“娘去周员外家了。”于是外公出去，过了一会儿，娘跟在外公后面回来了。他站在门后，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外公道：“不管怎么样也不能委屈了孩子！”
　　娘在哭，他听得出，娘说：“这也没有办法，谁让，谁让他没有爹呢？”
　　外公叹了口气，说：“你本来就亏了这孩子……”后来的话他没听见，他听见外公的脚步声停住了，然后说：“这二百两银子，我本来是打算去进些药材的，那，你拿去先用。”
　　娘在推脱，外公生气了，道：“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我外孙饿死吗？”
　　后来便没了声息，外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想是离去了。过了半晌，娘叹了口气，才进了门。
　　后来，那种痛苦的日子才结束了，他们吃的才好了些，时常还能吃些馒头、硬饼之类的。他也不再那么瘦了。外公还时不时派伙计来传话，把他们娘儿俩接过去住一阵子。
　　娘的脸上也不再老是那么愁苦了，有了些笑容。
　　但是有一样没变，娘还是管的他很严。没想到这回因为收了陌生人给他的两粒糖，娘会这么伤心。但是娘又给他做了这些个这么好吃的东西，他实在是欢喜。
　　娘不让他说话，只让他静静地吃，旁边还放着他日常吃饭时配的“碎盐”。他很熟练地拿起装着碾的极细的碎盐的袋子，小心地向甜点上撒了一点。娘说把这些碎盐吃了，对他的身子很有好处，让他吃每顿饭都要撒一点。随着他年龄增大，每次撒的碎盐的量也多了些。娘看着他吃甜点，眼里又盈满了泪。
　　然后娘说：“孩子，你过了这个年就是九岁了。明年，娘给你请个师傅，教你学功夫，你看好不好？”
　　“好啊！”小刘云满心欢喜。他的字都是娘教的，外公说娘从小就爱识文断字，依娘的水平，都可以当个教书先生了，他从娘那里学会了写字看书，但他做梦也想不到娘竟会花钱请师傅教他功夫。他前前后后跟过三个师傅，第一个师傅教他练习内功和打拳，第二个师傅教他棒法，第二个师傅教他用刀。第一个师傅教了他两年，走了；第二个师傅教了他三年，走了；这第三个师傅教了他四年。
　　因此他年满十七岁方把三个师傅教习的功夫学成。
　　然后第二年，娘让他出门了，娘让他闯江湖。
　　娘的话，他一句也没反驳过，娘的话，他句句听。娘说：“闯江湖，你要放开胆子，眼睛要睁得雪亮，但还要小心，不要随随便便得罪人，也要妨着别人来害你。总之，是一个胆大小心为上。”
　　现如今，出了家门，正是应该什么事都尝试尝试的。以前有娘管着他，现在娘不管他了，他甚至觉得，“冒险”岂非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因此，他一个冲动，跳了下来。
　　但是冲动之下，便不免犯错误。
　　他又叹了口气，只觉得对不起娘。
　　他极目望了望远方，他知道，离这里不出二里远的地方，有个客栈。这个客栈是他闯江湖生涯中的第一个目的地。
　　这是娘说的。
　　娘说，办完了这件事，他就是个孝顺孩子，也不枉娘养他一场。娘就是立时闭目，也无甚遗憾了。
　　娘还说，这件事过后，随便他干什么，娘都不会阻拦。他想干什么，娘就支持他干什么。但娘还说，这件事若办不好，他也就不用来见她了，她只当没养过这个儿子。
　　他的心沉重了起来，不能不沉重。
　　这件事自然极为机密。他想不透，也不明白娘为什么让他初涉江湖就去干这样一桩事。
　　但他极听娘的话。娘让他做的事，必然极有道理。
　　娘让他干的是什么事呢？
　　杀人！
　　没错，杀一个人！
　　但是杀的是谁？是七尺男儿还是弱质女子？是垂髫幼童还是蹒跚老翁？是巨人还是矮子？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不知道。关于他要找到并杀掉的这个人他连一丁点儿消息也不知道。
　　娘说他去了那家客栈自然就会知道。
　　出门前，娘把那把匕首悄悄地交到他手里，告诉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亮出它。否则很可能立时便招致杀身之祸。
　　因为这世间，大多数人都很自私，很贪婪，看见了宝物，便不免想要窃为己有的。
　　为了得到想要的宝物便会杀人吗？他不能理解，也不想去想。
　　他只是很奇怪，娘竟然有这么一件宝物！是从哪里来的？但娘不让他多问，他自然也就不问了。
　　现在，他的包袱放在地下的屋子里，匕首却贴身放在怀里。他今后无论去哪里，都要贴身带着它了。
　　此行，无论如何，就是拼了不要性命，他也一定要完成娘交给他的这件任务。
　　远处一阵晚风掠过，刘云在“圆桌”上躺了下来，以双手枕脑，想着自己的心事。月色朦胧，他微微有了困意，渐渐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