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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空城计(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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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二日,立冬,天启军驻扎安城以此为据持续攻打盛国源沧江以南诸地,四月有余未攻下一城一池,人困马乏,粮草不足,将领中很多人都暗暗以为再守下去会有被盛军剿杀的可能。
而宣武王韩战却在白日里心无旁骛地在躺在寝帐内火炉边的躺椅上,翘着一只脚做着梦,他摘了铠甲,解开了墨色云纹内袍的领口,露出修长的一段颈,又伸手不耐烦地把头顶的髻散了开,头冠取下扔在一旁的兽皮地毯上——若不是他登基以来战果辉煌,任谁看他这副样子都会以为此君昏聩。
但即便不知此君战果,任谁也不会觉得宣武王不俊美。韩战初登基时百官曾认为小子徒有其表尔,加上他母亲语焉不详,难免认为是以色侍君,只是命好生了这个儿子,便更因他根基浅而愈发轻视。
这几年他血统里戎国人的相貌因子越发显现,面孔轮廓比前几年更深,身形劲瘦修长,只是年纪越长眼睛的颜色便越淡,眼神如鹰似隼,气势压人,叫人不敢直视。此刻韩战闭着双眼,没了那一道戾气,孩子气的唇和面容里难得柔和的一面显露了出来,是可以让少女们掷果盈车、心生怜爱的相貌。
但他却梦不见少女,韩战的梦永远只有两个种类:梦见母亲,或者梦见先王——他甚为轻视废物先王,并不想叫他父亲。有时候他闲着无聊便拿梦来占卜:梦见母亲是吉,没做梦是中,梦见先王便是凶。
此刻韩战知道自己在梦中,因为看见一个太监带着七岁身形的自己往御花园的曲径通幽处走,他左右一看,御花园的布置和靖文王本人一样矫揉造作,还比不得乡间野趣的闲花,恨不得摔一跤赶紧从梦里醒过来,又看见坐在凉亭里的靖文王,左右手各抱了一个刚满月的婴儿,还有不远不近站在他身后的江筹。
“哦,原来梦见第一次见靖文王的时候了。” 他当年刚进宫就凑巧遇见江筹带刚满月的孪生子来拜见靖文王。
韩战嘴边浮起一丝冷笑,看靖文王穿一袭红底绣金龙的袍子,不顾仪态地扮鬼脸逗着婴儿,他已有白发,常常故作持重端庄的面孔因而十分刻板,此刻却尽力做出生动之相,韩战只觉得十分滑稽,想起貌美有学识又比他小二十岁的母亲,任谁都不会相信这两人之间曾产生过情感,母亲对自己并不亲厚,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并非她与所爱之人所生的缘故。
凉亭里的靖文王时年四十七岁,江筹二十出头,这画面韩战哪怕再看上二十遍,也会觉得他们比较像一家三代,自己是多余那人。
韩战想着前尘旧事,由太监领着拾级而上。
“这两个孩儿粉雕玉琢可爱得紧,爱卿可曾取名?”靖文王没看见灰头土脸的韩战,只一左一右来回看那两个小孩,他们一个埋头闷睡,一个好奇地看着靖文王呀呀发声,竟然都没哭。
江筹说还没有,于是靖文王心花怒放便要赐名,而彼时启军正在攻打安城:“就叫‘谋安’、‘图安’吧,小孩子平平安安,长大做将军做国相定国安/邦。”——此名若不是靖文王所取,便是大僭越了。
韩战嗤之以鼻,梦里面都记起靖文王向来便爱做此等无聊事,御花园的树每棵都给取了名。一年半后启军难得打了回胜仗,从盛军手里夺了安城,又恰逢江筹第三子降生,靖文王便赐名“得安”,还准备创作一篇《得安赋》用以纪念启军得安城,但还没写完安城便转瞬又丢了,当江筹把他的第四子再抱进王宫给靖文王看时,靖文王叹了口气,说:“叫‘惜安’吧”。
靖文王终于发现什么东西挡了一点光,目光一瞥注意到站在一侧的韩战,于是把双生子交与嬷嬷们,板起脸上下打量穿得不启不盛、戎味十足的韩战,他那目光韩战一看便知,是在说“尔乃蛮夷”。
他问韩战读过什么书,平日里他母亲如何教他,此前在何地生活,又皱着眉头说:“‘韩战’此名,戾气颇重,哪有王子以‘战’为名的,你母亲真是……”把“没有见识”四个字咽了下去。
韩战当年是认真反驳的,因为不想这老头子轻视他母亲对他的管教,但最后还是换来一个略带鄙夷的眼神——正统王族,谁稀罕女流之辈带孩子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就是要宝贝地养在深宫里不识米粟才好。但现在是做噩梦,于是说:“我没读过书,只认得几个字,比如‘米’、‘丁’、‘大’一类的;我母亲平素教我乱世用重典,如今不是假惺惺行仁政的时候,百善战为先。”
“至于名字,陛下觉得‘战’比不上‘安’,尤其‘偏安一隅’的‘安’吗?”
靖文王被他这番话气得要吐血,一个劲拍着桌子大骂“竖子忤逆”,凉亭周围的太监宫娥被他吓得跪了一地瑟瑟发抖,江筹倒是好人一般地劝:“陛下不要生气,殿下他生长于宫外,对于礼仪以后慢慢修习便好;至于妇人所取之名,陛下不喜欢,以后给殿下取个好的表字便可。”
靖文王看了眼一派光风霁月的江筹,平了平气摆摆手说:“我可不给他取字,我方才给你儿子取了名,这小子的字就由你来取吧。”
江筹嘴上说不敢,但略一思稔,说:“陛下以为‘止戈’如何,止戈为武。少杀伐与兵戈,方为真正的武战之道。”
由小到大,韩战都十分佩服江筹的马屁功底,突然间在梦里他恢复了二十五岁的样貌,堂堂正正地坐在了靖文王对面:“国家偏安一隅,边界战火不断,百姓困苦不堪,而你们二人却要我止戈为安,这不是亡国乱世之举吗?我且明白地告诉你们:我从来没有让任何人叫过我‘止戈’;继位以后,年号就叫宣武,天下也称我‘宣武王’;登基第一件事,便是废都立营,御驾亲征;此刻已经收回父王手里丢掉的江山,安城也已在我手中。父王,陛下,您如今已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吧?”
靖文王怔怔的看他,却忽然一笑:“你还要我感谢于你,敬佩于你吗?你如今有的一切,还不是自我而来?天下里和你一样才干的人何止千千万万,你若不是我儿子,天下又如何轮得到你来坐?你纵然看不起我,其实也不得不靠我。”
韩战神色如旧,却已经握紧了拳头。
“我偏偏不遂你意,”靖文王拿出一道圣旨,展开来念:“太子不孝,穷兵黩武,待我百年以后,禅位于国相江筹。”
韩战一身冷汗地自梦中醒来,他定了定神,自问为何会做如此荒唐之梦,梦见快二十年前的事,每每回想都心里一冷,不由把身体蜷起来一点儿,姿态有点孩子气。
韩战又眯了一会儿,从躺椅旁的小书桌镇纸下拿出一叠抄写的书信:
“……近日天启军物资已匮,士气不振,安城亦缺粮已久,恐安城百姓因此生变,转而与盛贼里应外合。万望父亲早日筹齐军粮、避开盛军水防运抵安城,以解安城之急,陛下之忧……我与图安、得安三人,常常思念父亲与四弟,但又以父亲与四弟不在安城大营中为幸。望父亲与四弟保重身体,勿以我三人为念,我三人必听从父亲教诲,肝脑涂地以报王恩……随信附《白象城杂记》一部,乃是自市集搜罗的志怪小书,不常见,赠与小弟以贺十六岁生辰。”
此信乃是抄自江筹长子江谋安写与他父亲的家书,照理说将士家书不应提及军情,但负责接粮的都尉写给负责运粮的国相,说上几句军营及安城的情况,仿佛也无可厚非。
韩战看着这信想,不知忠君是真是假,但江家父子兄弟孝悌之心情真意切,战事忙碌,他们三人还能去给四弟找不打紧的小书,世上像他与靖文王这样势如水火的父子毕竟是少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父子才是常情。
又想,虽不知真心如何,也许真心也并不要紧,谋划良久,不应再因恻隐之心而按兵不动,如今安城已耽搁不得,需立即拔除经年毒瘤并反戈一击之。
他立刻从躺椅上起身,命士兵传江谋安到指挥帐中等他,然后束发戴冠着铠甲一气呵成,拿了配剑便向外营走去。
韩战进指挥帐时江谋安已经立于帐中,江督尉年仅十八,是江家三子里官职最高的一个,剑眉星目俊逸清秀,带军时颇有威仪,平素里待人和善有礼,但近日因粮草一事而略有愁容。
他们三人都在程攸新将军麾下,韩战日常很少越级召他们问话,此刻是要江谋安禀报江城和大营内粮草近况如何。
江谋安便令人拿来一幅鹿皮做的地图,一面指点一面对韩战细细讲来:
“如陛下所知,安城与天启军此前所有驻地相比,最大的不同便是深入敌国腹地之中:安城北临源沧江,与大启的疆土被极宽阔的江面隔开,江南水防除安城这一点外,左右两线皆为盛军所据;而东西南三面皆与盛军驻守的城池接壤,都布有精兵严防死守——就好比一座城池四面都被敌军切断,只留了一道城门传递消息、补充粮草。”
他所说的韩战自然都知道,但江谋安说话条理清晰、细致入微,这一点跟他爹江筹一模一样。
“如今我军久攻其他城池而不破,唯一可与后方联络、补给军需、调配人马的便是这一条由安城入江口到江北太仓的水路;但安城入江口极窄,呈锥形,两侧是悬崖峭壁,悬崖另一面便是盛军所据之地,纵然悬崖上无法排兵列阵炮火攻打我军水防,但安排十几个身手矫捷的弓箭手看着入江口不成问题。”
说到这里江谋安皱起了眉头:“于是大启运军粮的船只自江北启军防线进入盛军安排的弓箭手射程之内,盛军便安排他们把箭头缠上浸了油的毛绳、再点燃火,以此火箭射大启的运粮船,每只船只要落上数十只火箭,就会在未渡过江面一半时被全部烧光。国相在江北筹集的粮饷,十之五六都因此而毁;或者沉船后来不及打捞,被江水冲到岸边后被沿岸百姓哄抢。”
韩战并不十分在意江谋安的话,只是对他察言观色:“江督尉,江北押送之时,防卫可有遗漏?你这边接应之时,是否能对盛军埋伏的弓箭手加以牵制?为何每次运送粮草,无论黑夜白天,盛军都能够发现。”
韩战直视江谋安之目,问出他一直在心里的话:“江督尉以为,天启军和江北内部,是否有消息走漏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