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下 ...

  •   直到天彻底黑透后周晾才找到了一户藏民开办的住家旅店。长串的藏语和两个红色油漆写着的还算工整的“住宿”的木牌子下悬着两盏马灯,昏黄色的光线奇异地映得白色的外墙和门框上的彩绘熠熠生辉,倏忽间竟然让人感觉到了莫名的温暖。
      周晾用了些力气才扯动了垂在门边的绳子,然后就听到了很响亮的铃声,没过多久就有人提着灯来开门。
      在堂屋里和主人家一起吃的晚饭,店主是当地的康巴汉子,豪爽而又淳朴,把他当作贵客相待。大盘装的整块的烤熟的牛羊肉,吃的时候要自己动手用刀子片下来,刀刃必须对着自己;主人家自制的干酪,酸涩的野苹果;青稞酒很烈,灼着喉咙一路烧进身体里;还有躲不掉的滚烫的酥油茶和结实的糌粑,虽然是哪里都有简单民族食物,但每一次吃进嘴里的味道却从来都没有重复过。
      砖土木造出来的房子,双层和三层的构架,庭院宽敞,有只大狗精神地蹲坐在屋檐下。房间是最寻常的藏式陈设,有大而艳丽的彩绘箱柜,一点点陈旧的感觉,弥漫着很淡的樟木的味道。
      并不是多豪华的地方,遮风避雨,却已完全足够。
      打开包取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周晾走到院子的角落里打了一桶冷水冲凉。
      走近了才发现院墙比看上去的要更矮些。墙外,黑色的山峰轮廓清明。在回来的路上周晾就听人说起过的,这就是情歌里唱的那座著名的跑马山。
      异乡的月伴着漫天星斗,流冰一般浅到泛了白的蓝色。不满,却极为明净,清清亮亮,照进康定溜溜的城郭。
      水比想象中的要冷太多。在刺骨的温度中周晾颤抖着飞快擦干了身体套好衣服跑回房间跳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试图借此找回些许体温。躺在并不舒适的被褥中,身体一点一点逐渐回暖。
      隐约间,屋子外面有说话的声音。三个人,全部都是藏语。然后是门合上的声音。很近,应该就是隔壁的房间。
      可能是由于一整天的奔波和前一天晚上没有睡的关系,过度疲劳的周晾有一点失眠。
      在手机屏幕的黯淡光亮中周晾划开一根火柴点好煤油灯打开了门。一回头,他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侧影。
      烟草的气息。黑暗中,一星火色,明明昧昧。
      周晾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一种姿态去接近他,所以,只是保持距离止在原地。
      “来一根?”伸过来的手,可以看清的骨节分明。
      “谢谢。可是我没有打火机。”周晾接过。
      “我也没有,不过没关系,可以这样。”突然近过来的呼吸,鼻尖相触,宛如情人。
      MILD SEVEN,清淡的日本烟,若隐若现的薄荷的芬芳。
      共享的沉默中,心很静,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风路过的声音。
      一支烟结束后他又递来一支,自然而然,宛若故人。
      重复的方式中周晾终于扔掉了迟疑鼓起勇气去看他的眼,却未想到他不躲不避泰然相迎。
      墨色的瞳,明朗如月。
      刹那蛊惑,周晾抽走了他的烟,紧紧地压上了他的唇。
      只是一秒钟的迟疑,然后,他就得到了追逐和流连。
      房间的门没有关,当周晾想要去解他衬衫的扭扣时却被他挡了下来。
      他握住周晾的左腕为他褪下那串佛珠:“戴着这个,不合适的,会亵渎神明。”
      瘦。除了这个字,面对着这具身体,周晾再找不到更直观的形容词。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拥有如此漂亮修长的肌肉线条。
      突出的肩胛骨,右侧的血肉之上,绽放着一朵水色的莲。
      房间里有一扇小窗,月光透过那里沿着周晾的肩膀落到了他的脸上。仿佛上古最严酷媚惑的魔咒,让彼此都陷入了疯狂。

      情潮退去之后他趴伏在周晾的胸口任凭周晾抚摸,乖巧得象一只猫。指尖穿过他柔顺的发,周晾缓缓开口,只因为想要了解他一点。
      “你会说藏语?”
      “对,高二那年被学校开除后我就一个人背着画板去了西藏,几去几回,听得多了就会了。”
      “家里人不担心吗?”
      “我没有家人。”
      “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的。”
      “那……”
      “你是佛教徒?”
      “不算是,但我敬仰佛教的教义和思想。你是?”
      “嗯。因为,苦难太多了。”
      “那,佛珠你戴着吧。”
      “怎么可以呢。”
      “可以的,算是刚才道歉的诚意。这是一个庙里的人给我的,希望从今以后能够带给你福气为你消灾解难。”
      “你真是个好人。”
      “不算是。”
      “怎么不算?”
      “因为……”
      ……
      ……
      那一晚他们聊了很多,多到连彼此的姓名都忘记询问,多到此后周晾从没有一次能够全部回忆起他们所有的谈话内容。
      那一晚,周晾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入睡的。但他知道,在意识迷蒙间,一直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喃喃诉说。

      光线透过那扇窗户又一次落在了周晾的眼睑上,一片盲白中他听到狗和羊群的叫声,还有似乎相隔得非常遥远的摩托车马达的轰鸣以及许许多多模糊的交错的无法理解的语言。
      一切一切。似是熟悉,实际陌生。宛如前世未被抹净的记忆。
      缓缓睁开眼睛,天还没有大亮,枕边已空,盘成两圈的佛珠依旧还在床头的小几上。
      他走的太匆忙,忘记了。

      第二次看到他是在一家圈子里非常有名的酒吧,那时,回到城市很久的周晾已经彻彻底底地体会到了洁净和纷繁的区别。

      依旧是不充足的光线,还有鼎沸人声,可几乎是在踏进酒吧的同时周晾就认出了那个背影。微长的发,还是那副常年营养不良似的瘦仃仃的身形,猫样的,庸庸懒懒地趴在那里。
      周晾笃定地走到吧台边在他身旁的高脚凳上坐下来:“没想到还能见面。”
      “我也没想到。”他略直了直身体转头对周晾一笑,然后重又趴回到了深墨绿色的人造大理石台面上,“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熟人。”
      “我们算是熟人吗?”他的反应让周晾不自觉地一扬眉。
      “不算吗?”很淡的语气。
      “那么,介不介意告诉熟人一些有关你的事情?”周晾小心翼翼地拿捏着言辞。
      “我?我是个GAY啊。”完全不避讳的回答,这里有谁不是。
      “不只是这个哦。”周晾莞尔,他没有想到此时此刻的自己居然还会有想要深入地去了解这个坐在自己面前的人的愿望,“我想知道更多和你有关的事情,比如名字,比如其他的更多的东西。”
      周晾为自己要了杯龙舌兰,然后问他喜欢什么酒。他摇头,说苏打水就好。
      两种饮料被分别推到两个人面前。他把吸管抽出来放到吧台上,将右手食指探进酒杯轻轻搅动里面的冰块和柠檬:“我的名字是宋席然。我喜欢画画。小时候住在一个沿海的小城,每年夏天那里总会有大量的雨伴随着大风席卷而来。我喜欢海,是那种非常非常深的喜欢。可惜这些年在外面走来走去地,似乎总是在水很少的地方跑的样子呢。我迷恋海的那种深沉潮湿的气息,那种感觉,就好象是正被什么人拥抱着一样。”
      “怎么会跑来这里?”周晾喝了口酒。
      “因为没有地方住了啊。原来那个老板不买我了,我在外面借的房子到期了付不出房租,所以只好再来这里钓个能给我间公寓的有钱人。或者,至少找一个不介意分半张床给我的人。” 随性致极的描述。
      “你是?”周晾有些不敢相信,但随即恍然,因为也只有这样他们曾经的那一夜才合情合理。
      “对啊。”他点头。
      “为什么呢?”第二口酒,第二个问题。
      “没有为什么。人总是要吃饭的嘛,你也知道的,我高中只念了一半。而且,我一直就想跟一个能够让我出人投地的人。”他揽过玻璃杯把吸管重新插了进去喝掉了苏打水。
      “理由呢?”第三口酒,第三个问题。周晾从心底里感到自己这样类似于“借酒壮胆”的行为有一点可笑。
      “也没什么理由啦其实,我只是不想以后在死掉了之后连一个为自己伤心的人都没有罢了。也不想象被风吹灭的蜡烛一样,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说到这里,宋席然终于抬起头,透过他微长的发周晾又一次看到了那双璨若星辰眼睛,“我想要所有人都听见我活着的声音。我想证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存在过。”
      “我只有一间公寓,但是你可以睡沙发,要不要来?” 沉默了十五秒,周晾记得自己如是说。

      然后,宋席然就像只寄居动物般地,安静地和周晾居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宋席然的厨艺很好,经常会为周晾做糖水鸡蛋,做意面,做简单清爽的色拉。
      他们也拥抱,也会亲吻,但这并不妨碍宋席然一转身一如既往毫不犹豫地堕身欢场。
      他们彼此承诺过不干涉对方的生活,所以,周晾如他所愿,一再一再地选择放任和无视。
      只是,不知为何,周晾最终还是把自己逼向了疯狂。
      周晾没有想到自己会动手的,仅仅只是因为他提出的那个他无法给予答案的问题,你是我的什么人?
      懵在原地的人是周晾,说不出一句话的人也是周晾。
      反倒是宋席然,司空见惯般地没有丝毫惊讶和受伤,只轻轻一笑说了句“看样子我该走了呢”就悠然地回进房间去整理东西了。甚至连碰都没有去碰过那半边被打肿了的脸颊,坦然得令人害怕。
      离开的时候,宋席然对周晾说,你的选择是对的,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生来就是黑色的。很不巧,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以前就有人说过,和我在一起其实是在吸毒,得到的越少,想要的就会越多,可是等到最后,你会发现无论想要什么都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只有坦然放手对自己才会最好。所以,恭喜你,及时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然后,宋席然带着与来时相同的行李,很有礼貌地把公寓的钥匙和当月的房租放到餐桌上,脚步轻缓地走出了大门。
      那串佛珠,他又一次忘记带走。
      那天是南方入梅的日子,空气潮湿而又闷热卡得人无法呼吸。雨,始终没有落下来。

      五天后,周晾辞掉了工作退掉了原来的公寓,应大学时代的几个朋友的邀请,一起合股开了一家速递公司。他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逃避,但却是真的无法再在有他生活过的痕迹的地方独自一个人继续下去。
      新的工作并不如周晾想象中的顺利,最艰难的时候,甚至连所有的管理层都加入了送货的队伍。但是,最终他们还是撑了下来。可是,等到周晾再一次恢复功成名就的感觉,却已经是在整整三十九个月之后了。
      在那期间,各大报纸、杂志、电台、电视娱乐节目、各种平面的立体的媒体就象是事先约定好了一般地在一夜之间把所有的把镜头都对准了一位新入圈的男模……

      那年秋天过半的时候,周晾被朋友硬拉着去看流星雨。
      天文台坐落在城区西部三百多公里的一个小地方,如果不是朋友的固执周晾可能这一生都不会知道在这个地球上竟然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地理名词。
      房子建在山顶,白墙蓝瓦,年久失修的陈旧,却给人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暖感觉。山下是座极小的镇子,人烟已息。没有辉煌灯火的山中之夜深沉而又宁静,似曾相识。
      朋友一再提醒周晾看到流星千万要记得许愿,但他还是忘记了。因为,在群星陨落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下午开车时无意看到的某个街角的电子屏幕:
      那个一如既往的并不苍白的却瘦削得如同少年一般的人正光着脚穿越一片湛蓝。
      旧的烟灰色仔裤,揉皱了的卡其布白衬衫。
      足迹在他身后蔓延。
      染成浅褐色的发在风中肆意地狂乱地飞翻。
      流光如水,抚过那张丝毫未变的优美的侧脸。
      广告语只有一句,翻译过来的意思是,你是我的海。

      第三次见到宋席然,是在隔年年初那场浩劫之后的商盟募捐酒会上。相同的一身素黑,隔着人群视线相触的时候,彼此居然都能够微扬手中的倒满香槟的郁金香杯相望一笑。
      结束后,周晾告别了朋友独自走出了酒店的大门,站在五十米开外的路口的电线杆旁如释重负地脱下束缚了他一整晚的西装外套,一辆如同阳光下的海水般明艳的闪烁着蓝宝石色光华的敞蓬跑车刚好从他面前绝尘而去。
      只有一瞬间的背影,人是物非,已然天涯。

      一个周后的早晨,周晾在报纸头条看到他凭借一部小成本的文艺片获得了国外著名电影节的最佳新人奖。

      九天后,所有的报纸头条和杂志封面都刊登着一辆支离破碎的宝石蓝法拉利的照片。因为是在加速的过程中,所以才能够得到那么利落的毫无痛苦的一次撞击。
      肇事原因,酒后驾车。

      十一天后,他的经济人带他回来。
      一路上,多少人流泪多少人呼唤多少人痛不欲生。
      送给他的白色玫瑰铺满了教堂门口的广场。

      五十天后,所有的悲伤都开始逐渐淡去。
      六年以后,周晾路过那个国家。
      当因为转乘在机场大厅里缓慢行走的时候,他开始以“如果”作为脑海中每一句话的开头。
      当飞机缓缓离开地面收起起落架的时候,他终于开始不再排斥回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