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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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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仿佛连血液的流动都能冻住。
胜家的额头浮现出玉珠般的汗水,不停喘息。滴落至下颚的汗水全是冰冷的。
“您把信行大人…把您的弟弟…您的亲弟弟…亲手杀害了,您莫非是这个意思?”
“愚蠢的提问”
轻快地放下剑,信长恬淡凝立,静谧在他周身缠绕上一层凄绝的肃杀之气。
平素简单地扎成茶筅状的头发垂落在肩膀,白色的浴衣上如同花瓣般洒落点点鲜红。
而脚边,有一具可以被称为尸体的东西。
胜家的心脏好像被什么刺中般,眼睛睁得大大的,端正的脸上满是憎恶和悔恨。
他噗通跪下。跪在染满新鲜血液的地板上。
“信行大人…”
胜家曾是追随信长的亲弟弟——信行的家老。
聪明懂礼的信行曾是胜家的骄傲,胜家坚信的人。每一次听到信长奇形怪状的所作所为,胜家都会从鼻子里哼出气来拿他和信行做比较,说着“相比信长大人我家少主就…”之类的话。当然,信行也不是没有缺点的完人。天资聪颖的信行时常由于锋芒太露而惹人记恨;其母土田御前又对他宠爱非常,让他过着不知劳苦的生活,导致他对世事的看法过于天真。
正是由于这些缺点,他才会对亲生兄长信长兴起反意。
(被察觉了)
如同岩石般僵硬的脸颊变得苍白,却没有眼泪洒落,胜家只是茫然地握紧拳头。之所以悔恨可惜到如此地步,是因为自己没有能够及时出言劝谏信行那想要分离织田家的肤浅野心,和自己亲手教大的信行事迹败露而死的事实吧。
(信行大人的野心早就被眼前这位大人全部察觉了)
随信行一起到清州城拜访信长、坐在外面房间等待兄弟两人结束面谈的胜家,听了佣人的传话后进到信长的寝室。
插不进外人的兄弟谈话,为什么会要胜家加入,作为外人的胜家并不明白信长的用意。再者,胜家也从未想过去体察身为自己主君的信长的意思;而且,自从上次战败,得知信长的军事天才以来,胜家亦从未敢于去猜测那位大人心中所想。总之,信长作为主君的气度,远远超过了胜家混杂着先入为主的臆测。
是的,胜家从前,曾经顺从信行的命令对信长举起反旗。被称作尾张的大傻瓜、可能对织田家的未来构成威胁的男人,对于必须把这样的男人当作主君来侍奉,大家都怀揣着危机感…胜家的周围总是流传着这样的谣言。不,也许自己只是单纯害怕而已,胜家自嘲。人总是容易对无法理解的东西产生恐惧。
“胜家,汝所追寻者,何物?”
身上沾满同腹弟弟鲜血的信长,将罕有的两刃刀的刀尖指向胜家的喉咙,并不关心地问。
令人惧怕的,正是信长的这双眼睛。胜家战栗着。这双深远得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睛。
“大殿下…我们——被无谋的谋反蒙骗了双眼的信行大人,还有资质愚钝的下臣——应该已曾一度获得您的原谅了…这一次,您为什么,要将信行大人诛杀呢”
“时值乱世,问什么无聊话”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为什么,又非您亲自下手不可!”
真的觉得无聊的话,为什么,又要弄脏自己的手。
“…此乃,饯别”
信长轻轻吐了口气。
胜家试图从那张整齐端丽到令人凄怆的面孔上找出丝毫的后悔和苦恼,但他失败了。
“终有一日,今日的流血也将成为吾之霸业的基石吧”
不知是要说给谁听,信长开了口。胜家却知道信长说话的对象一定不是自己。信长经常这样。“大殿下并不想从我们这里获得答案,能回答那位大人的只有那位大人自己”,胜家已经不记得谁曾这么说过。
信长好像很快就对信行失去了兴趣。对那个执着于不肯向非人的兄长屈膝驯服、进而被“一定要超越兄长”的执念附体、终于对兄长拔刀相向的可悲的弟弟,失去了兴趣。将意识抽离脚边那具曾屈从于怨恨的尸体,眼中也不再有失声痛哭的胜家的影子,信长正望着前方某个肉眼看不到的东西。这是套着名为过去的枷锁、执迷不悟的胜家所看不到的,比超前更超前的东西。
血气突然涌上头顶。激烈的意志奔涌到胜家胸口。
“乱世,啊啊,正如大殿下所说!正是乱世之故,下臣才向大殿下挥刀相向;正是因为乱世,大殿下才不得不手刃亲生弟弟!确实如此,心怀不轨则祸及己身,如此简单就被看透的信行大人是多么的愚蠢!既是如此,请您也给这个同样愚蠢的我施以惩罚吧!请允许我自裁!像这样杀死信行大人,自身染满鲜血,大殿下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与普通人相比更为响亮的哭喊声,一定已经传遍城内的每个角落了吧。然而胜家却没有因为注意到这些而放低声音。他摇晃着肩膀用力喘息。死亡已经近在眼前的人,又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呢。
“很好…”
在激烈感情奔涌而去的彼端,信长静静地点了点头。
刀刃远离胜家的头颈,刺入地板中。
“那么,汝便成为吾的手脚,看清信长将天下、将乱世毁灭的模样,吧”
“……!”
天下。
这是这个战国乱世之中谁都渴望、谁都梦想,却谁也不敢说出口的辞藻。但是现在,信长却明确地将它说出来了。说着“信长将取得天下”。这对不过掌握着尾张国一半领土的小大名来说,是多么无谋、多么令人喷饭的戏言啊。
然而胜家却仍忍不住汗毛倒竖,仿佛被雷电击中心底。
气吞宇宙的志向,以此还不足以形容其热切。但也只有这样说才具有现实意味吧,胜家宛如得到了上天最明确的启示。他天生优于常人的武人本能仿佛正在告诉他,信长确实有能力成为得到天下的霸者。
(信行大人…其实早就明白吧)
大殿下的无敌。和伸手不可及。
呜咽再次响起。被忘却的泪水如同决堤一样,濡湿了跪倒在地的胜家的脸和胡子。
抬起脸,信长正以同一个姿态,俯视着曾经生存和已经死去了的两个男人。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