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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仅有的一点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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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年前,此岸。
四月三十号,当地富人区的女子学校开学,作为本国历史最悠久、最具盛名、最优秀、规模最大、以及最重要的——最贵的学校,或许也是全世界最好的学校之一,迎来了她们新一批的零年级学生。
俞则鸢和俞芷素早早收好书包,穿着绣着MLC校徽的深色校服,乖巧地坐在早餐桌前,等着家里的新成员在俞母的帮助下换好校服,像个洋娃娃一样漂亮的女孩,牵着俞母的手走下楼。
再往后,四年级的俞则鸢,一手牵着俞芷素,一手牵着苏苑,走进张开的校门,送了芷素去她的一年级楼,牵着小妹妹的手,送她走进零年级的教室,把她送进老师的掌心。
“她是我妹妹阿苑,以后拜托老师了。”
女孩深深弯下腰。
苏苑怔怔地看着俞则鸢一步一回头地离去,直到深色的衣摆消失在道路尽头,突然甩开了阿姨的手,朝着姐姐消失的方向跑去。
“则鸢,则鸢!则鸢!”
同一时间,彼岸。
早晨七点,睡得正香的小女孩从床上一坐而起,“ze……”
还没睡醒的女孩张嘴,徒劳地想发出另一个声音。
在厨房里蒸馒头煮粥的老人在专注早餐,屋里飘来早餐的香味,女孩揉着眼睛。她总觉得屋里缺了点什么。
似乎少了点……刺眼的灿烂阳光,与一个高挑漂亮的女孩,迈开长腿从转角处奔过来,裙摆飘逸,发尾飞跃,伸开的双臂迎着女孩而来。
……
一个美梦。
苏苑想。
*********
十三年前,此岸。
十五岁的俞则鸢托着腮坐在自己的座椅上,神游天外,这门课是宗教信仰课程,不是她的菜。显然,挺多人有同感,一个纸团砸到俞则鸢背上,俞则鸢收回向远处的尖塔楼眺望的目光,摸着肩膀回头看了一眼地上滚动的纸团,懒得向纸团的主人投去哪怕一个目光,神情厌厌。
十五岁的少女,从不觉得自己融入了同龄人的世界。那些小团体,那些对隔壁帅哥的八卦,那些对自己的揣测、调侃、八卦、追求,没一样让少女觉得舒适。
下课的音乐响起,少女迅速站起,在任何人反应之前,离开课堂,步向那栋视线里的那栋尖塔楼,在塔楼的其中一扇窗户里,有一张少女再熟悉不过的可爱的小脸,隔着窗户从少女招手。
当天夜晚,三个少女坐在小妹屋里的地上拼凑一张五千块的拼图,这是三姐妹例行的活动,这张巨型拼图已经拼凑出了四个角,逐渐向中央趋向完整。
稍倾,最小的妹妹起身给大家端水,芷素仰头接过水杯,突然讶异地叫了声,“阿苑,你现在多高了?”
正在专注拼图的俞则鸢立刻抬起头来,迎向苏苑征询的目光,想了想对苏苑道:“上一次是一米四二。”
苏苑现在十岁,从年前开始就在拼命长个子,眼下一米四二似乎也不太匹配她现在的身高了。俞芷素从地上爬起来,与苏苑背靠背,脚跟碰脚跟,十一岁的俞芷素比苏苑矮了几厘米。俞则鸢从跪坐起身,踉踉跄跄地跑到书桌前取了软尺,拉着小妹妹的手站在门框前。
“一米……五,阿苑,你长得真快!”
俞芷素在身后难过地抹眼泪,“我就是家里的小矮子。”
“你说得对,”仍然高出苏苑一个头的俞则鸢搂过芷素,又向苏苑伸出手,把两个女孩都搂在怀里,“你们都是我最爱的小矮子。”
三姐妹躺在地毯上,俞芷素靠着俞则鸢的肩膀,苏苑躺在俞则鸢的腿上,俞则鸢把玩着苏苑的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芷素的碎碎念。
“姐姐以后想做什么,会跟爸爸一样学法律吗”
“可能不会,我的法律选修课才得了B。”
“真的假的,你上学期的成绩很好呀。”
“除了法律……还有数学……这两门我都是B,所以我觉得可能不太适合学法律。”
“爸爸没有那么容易放弃的。”俞芷素装腔作势地学着俞父的口气说:“你姐姐有一种征服的气场,她天生就适合做律师,甚至是法官,她会征服法庭!”
俞家的大姐把浮夸的二妹一巴掌拍死在地毯上。
俞家小妹,苏苑,就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帮着大魔王姐姐欺负二姐,在姐姐们你来我往之时,从身后绑住二姐的手脚。
俞芷素,卒。
笑得有进气没出气的俞芷素趴在地上问大姐,“你喜欢什么。”
俞则鸢迷茫了。
“我不喜欢与人争论,也没兴趣打败谁,我想……”
“我想要了解生活和自己。”
“我喜欢看书,喜欢经历不同的人生,但每个人的人生都只有一次,我很遗憾……”
“七年级开始选了话剧课,每学期排练两场,每一场话剧,就像一次崭新的自己,每个角色,有一部分是别人,一部分是我自己。”
“我想,我还挺喜欢话剧的。”
空气静默了一秒。
“妈妈!妈妈!”咋咋呼呼的俞芷素呼喊着下楼,“姐姐要做艺术家!你后继有人啦!”
房间里,未完的拼图旁,装作没有外面那个妹妹的俞则鸢笑盈盈地低头,“你呢,阿苑以后想做什么。”
笑闹之后,苏苑仍然躺在俞则鸢的腿上,仰起头,看着上方精致动人的下巴,遗传至母亲的异国血统,一双深邃的深蓝色眼眸,十五岁的俞则鸢,美得动人心魄。
苏苑腼腆地笑了笑,“我想跟你在一起。”
俞则鸢笑眯了眼,“我也想你陪着我,你画画那么好看,以后你做画家,我就给你做模特,或者你做摄像师,我开车载着你去这世界上所有美丽的地方,让你把它们都拍下来。”
“嗯……还可以做什么呢。”
家人控的俞则鸢陷入陪妹妹到天荒地老的臆想中。
女孩撑着胳膊坐起来,在俞则鸢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低声呢喃,“画家也好,摄像师也好,我就想跟你在一起,姐姐。”
*********
十年前,彼岸。
喧嚣,喧嚣,无尽的喧嚣。
白色、黑色,黑白两色。
突兀的,又不突然,老人去世了。
癌症,半年前检查出来时已经是四期了,迅速恶化,病床上的老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最后皮包骨头,握着苏苑的手,迟迟不愿阖上双眼。
但她仍然去了。
老人走后不到三天,家里莫名其妙就多了好些人,老人的大儿子,老人的哥哥,老人的妹妹,老人哥哥的儿子,老人妹妹的儿子,十几……甚至是几十个人,塞满了客厅、卧室,书房。
出殡的时候,女孩被安排在最后一辆车上,火葬时,女孩只能站在门外,不被允许入内。一排孝子贤孙,在房间里跪了一地,即便这里没有人,没有人,在老人在世前出现过。
在那之后,同样的问题一遍遍重复,房本在哪儿,存折在哪儿,你们平时都花了多少钱……
十三岁,原本就不爱多说话的苏苑,迅速变成了一个哑巴。
烟头满地,烟灰满地,还有印着鞋印的数个黑色臂套,横七竖八地躺在客厅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老人大儿子魁梧的身躯一次又一次地逼近少女,向少女作出威吓的表情,其他人或坐或站,女人们念叨着家长里短,大儿子的老婆抱着女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绝大多数人都在等着苏苑把属于他们的东西交出来。
吵嚷从上午持续到晚上,又来到第二天,直到一个陌生人登门。
陌生人带来了老人的遗嘱、以及一份手续完整的信托合同,向所有人转达了委托人,即去世的老人的意愿。
在她去世后,老人的所有财产,转给信托基金,而后者,也即是受托人,将承担着管理、处分这封信托财产的责任,按照合约,为受益人争取最大利益,并按照法律规定管理好这笔信托财产。
这份信托基金的受益人,唯一的仅有的对象,是老人的外孙女,十三岁的苏苑。
不大的屋子顿时炸开了锅,征询的,叫骂的,扬言把人赶出去的,扬言骗子的。稍微冷静一点的人反复询问这件事的合法性,经由陌生人出示了自身信托投资公司的合法材料,包含银监会的批条、系列佐证,以及老人在清醒状态下,在律师见证下,签署的数份合同。
确实无误。
老人的遗产数额并不十分惊人,于公司,不过是一次普通的信托管理,在尚未普及信托基金的国内,这一举措大多发生在富豪区,家产在正常范畴内的老人的这番行为称得上前卫了。
虽然没有巨额资产,但一个行医一生、勤勤恳恳又节俭自身的老人的全部金钱积蓄加上两三套房屋,折算现金仍然不菲,足够少女未来衣食无忧的生活。
叫骂,叫骂,一而再的叫骂。
哭闹,哭闹,无休无止的哭闹。
早有经验的陌生人在宣读了少女的合法权益后,叫来保安,帮助少女清走了登门数日的恶客。再过数日,老人的印记渐渐从苏苑的生活里消退,留下的,只有书包里的几张照片,一张每月定期发放生活费的银行卡,还有永远空无一人的家。
十三岁的苏苑,再一次,被世界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