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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二章 油尽灯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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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阿娘、阿娘……”
耳边听到一个焦急的呼喊声,声音软糯好听,又带着些许娇媚,连杏辨了许久,才记起那是满月的声音,于是,她缓缓睁开了双眼。
入目的是满月那张倾城绝美却泫然欲泣的焦急的脸。
满月见她醒了,赶紧抹了一下颊边的泪:“阿娘,你终于醒了!可感觉好些了吗?”
连杏在满月的帮助下坐起身,她摇了摇头,只觉头还有些晕得厉害。
“我这是怎么了?”
声音粗嘎沙哑,喉咙处竟是火辣难言。
满月伸手,一杯水于是出现在了她的手上,她细心喂她喝下:“大夫说,阿娘身体本身就非常虚弱,这次是失血过多才晕了过去,需得好好养养才是。”
那大夫的原话,却是:“这位姑娘心力交瘁,已油尽灯枯,怕是命不久矣,全凭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支撑着,症状是老夫平生前所未见,若我所料不错,她平常该是很容易嗜睡,但终有一天,她睡了,便不会再醒来……”
在无忧宫之时,阿娘的确是很易嗜睡,经常站着都能睡着,那时满月不过以为,是阿娘爱睡了些。可是……
油尽灯枯。
命不久矣。
想到此,满月双手不禁紧握成拳,眼中却闪烁着无比坚定的光芒,阿娘,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你死去!
“……长命水?”水入肺腑,连杏顿觉喉咙处好受了许多,只是那水的味道,她却是入口便知,正是龙族的长命水。
满月点头:“大爹爹以前给我的,东歌不喝,我就一直留着。”
以前,她资质愚钝,阿娘带着她在各大神族讨了不知多少灵丹圣水,就为了给她提高点修为,大爹爹最是慷慨,世人难求一滴的长命水,他整个长命泉都随她取用。东歌少时嘴刁得很,什么东西都不吃,只饮水,她便存了许多许多,只当给她作普通饮水喝着,没想到今日,竟能派上用场。
连杏垂眸不语,思及刚刚满月说的大夫的话,心中多少有数。
她毕竟是人类,人类寿短,百岁一世,修仙者寿长,也不过五百岁上下,而她三百年前便已无仙骨,与普通人无异,多活了这三百多年,该还的总是要还。
而且刚出冥海一线,她就遇袭重伤,心肺俱损,之前更是以血为引,在无忧宫连下了两道封印……再者说,即便她什么都好好的,神罚,也终是躲不过去的。
怕是这个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她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这里是一个很简朴的房间,门口处还挂着一串风铃,有风吹来,风铃也跟着摇摆起来,发出好听的声音。
连杏不禁问道:“这里是哪里?”
“我们已经离开了巫族边界,这里是人间,一户普通的农家。”满月耐心答道。
没有追兵,没有阻拦,她施展灵力带着阿娘很快便离开了巫族,不论阿娘接下来打算去哪里,都是要穿过人间的,所以她才带着阿娘来了人间。
只是到了人间,她便不宜再动用灵力了,否则可能很快便会被其他神族发现,徒惹风波。而且阿娘的身体越来越衰弱,以她现在的状况,怕是去哪里都吃不消,是以她便寻了一户普通的农家,让阿娘得以好好休息。
离开了巫族……
连杏心一疼,泪夺眶而出,滴在了被子上。
是了,她离开了那个人……那个会天真地叫她娘子、会变成小孩子哄她开心、会蒙上眼睛逗她笑、会为她种上满园的杏花百年如一日地等她归来的人……
看到连杏如此伤心,满月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其实她很想问,既然不舍,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宁可让爹爹恨她,也一定要离开?
呆在无忧宫,不好么?
她虽对神族之事不甚了解,但是她知道,天帝初初掌权,百族看似臣服,却仍有不轨之心的人,因着那个预言,几百年来找寻阿娘的人实在数不胜数,有人盼她生,却更多的人盼她死,阿娘若肯留在无忧宫,自然是最好的。
“阿娘……”满月欲言又止。
连杏抬起头,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放心,我没事。”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往前走吧。
走到她再也走不动的那一步。
“我睡了几日?”连杏问。
满月犹豫了下,还是答道:“三日。”
“三日……”连杏不由得看向远方,此刻,他,该是已经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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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宫,无生殿,满室寂静。
巫马诺言静静地睁开双眼,一滴泪从眼角流下,他将手背轻轻覆盖在眼上,从指缝间隐约看到了一张少女模糊的脸。
她走了。
她真的,走了。
“阿诺,你醒了……”耳畔,一个女声柔柔地响起。
巫马诺言侧头,就看见了一脸担忧的风凌素素,同时也看到了她身上的血红色封印,封印的另一端,则一直连接到了自己身上,封印上闪烁着复杂而古老的纹样,血红的颜色染红了他的眼,即便如此,他也一眼便认出,那封印,乃是同心印。
——同喜同悲,同苦同伤,同生同死,是为同心。
需得一方真心喜欢,喜欢入骨,喜欢入心,方能结下此印。
“我所求不多,但求与你同衾同穴,同生,同死”——所以,他的所求,她不是没有听到,只是选择了,让另一个人,替代了她。
世间封印,大多可解,有立便有破,但这其中也有少数注定无解,如神女之印,如誓言之印,也如同心之印。
所以,这一生,自己都注定要与另一个女子,同衾同穴,同生,同死了。
想到此,巫马诺言不禁苦笑了一下。
风族最是长寿,自己与风凌素素寿命同享,自然福无尽头;无忧宫被封印,从此以后,再无人能进无忧宫,别说伤他,怕只是靠近他,这世上,除了风凌素素,也无旁人再能够了——这样的安排,何其周到,又何其两全。
他是该叹她如何聪明才能这般算无遗策,还是该叹她如何狠辣才能这般诛心至此。
“陪我出去走走吧。”许久后,他开口道。
再看一眼尚在昏厥中的众人,巫马诺言起身,向外走去,风凌素素则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一路行过各个殿门,巫马诺言看着熟悉的一景一物,依稀还能看到那个蓝衣少女整日被他耍的团团转的模样——
“连豆豆,去打水给我洗脚,十桶!”
“连豆豆,去给我摘一些玫瑰花过来,一千朵!”
“连豆豆,罚你抄佛经,一百遍!”
……
突然,殿内地上散落的纸引起了风凌素素的注意,走近,却见上面工工整整的写满了字,再看向岸上的一摞纸,亦然。
张张皆满布了同样的两个字:阿诺。
那个少女,在得知他就是阿诺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一张张纸上,一笔笔地写下他的名字。
她下意识抬头去看巫马诺言,却见他正看着窗台上的玫瑰花发呆。
风凌素素怔怔地,下意识抬手,就要毁去那些纸张,却临及字面上的一滩水渍时又犹豫了一下,略一沉思,她还是选择捏了个诀,将那摞纸收进了袖中。
祈莲姑娘,是你自己选择了离开,你说过,你不会后悔的……
很多很多年后,风凌素素才又拿出那些纸来,彼时榻上的她已经容颜老去,却看着在床前守护着自己的他笑颜灿烂:“你知道么,阿诺,那时候我就想,我要一辈子都对这个男子好,连带着那个女子没能给他的好,都给他,一年不行,就一百年,一百年不行,就一千年、一万年,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总有一天,这个男子会再次露出笑脸……”
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可以爱他的千百种样子,她爱他,连他对旁人的一往情深也爱。
“你知道吗,我父王与母后承天命而婚,并不相爱。”风凌素素轻声道起这段从未对外人说起过的往事:“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如此。直到那时候,上神劫,十王陨落,父王九死而归,母后跌跌撞撞地抱着父王的身子久久泣不成声,我方知,世上情爱,终还是要守得长久。”虽然她对他,可能并不是那种毁天灭地的轰轰烈烈的爱,但一定是长长久久久到世界尽头的爱。
风凌素素再看向巫马诺言时,眼神中便满载了温柔:“阿诺,我命长,我守得。”
巫马诺言怔然,不语,半晌,终是侧头道:“素素,陪我去杏林看看吧。”
风凌素素点头:“好。”
杏林内,巫马诺言和风凌素素并肩而行,杏花簌簌而下,飘落在两人肩头,风凌素素不时地看向巫马诺言,面露担忧。
“怎么,怕本君会自杀?”巫马诺言突然出声。
风凌素素一惊,抬头:“阿诺!你不会!我知道你不会!”转而又坚定道:“你若身死,我绝不独活!”
巫马诺言怔了一下,缓缓垂下双眸:“不要,叫我,阿诺。”
他不会。
虽然心已随着她的离开而死去,但……
就当,那个名字——阿诺,也随她一并去了吧。
突然,杏林有风拂来,只见本来开得正盛的杏花,却瞬间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得枯黄、卷曲,然后,一片一片,凋零在地。
巫马诺言双手结印,口中默念了几道咒语,却终是无力回天,他只好无奈叹了一声,收回了手,任花瓣随风飘落。
“怎么会这样?”风凌素素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这片杏林,是两百年前阿诺为连杏所种,以连杏之血为引,命脉相连,巫灵预言说过,此花之命,便如连杏之命,花在,人便在。
也因着如此,阿诺待这杏林,才如此不一般,更是与整个无忧宫一般,以巫灵花之力滋养,乃永恒之花,永不凋落——本该是这样才对……
可是如今,无忧宫无恙,花却……
巫马诺言垂眸,淡淡开口:“它们本就寿命已至,本君强行逆天改命,也仅仅是多留了百年时光,终归一切,不过徒劳而已。”
风凌素素一震。
寿命已至……寿命已至……她怎么忘了,祈莲连杏不过是人类之躯,没有仙骨,如何能撑过这三百年光阴……原来是他……
逆天改命……
所以,巫马芊芊早就知道,所以才亲自来了巫族,所以才在离开时那么伤心,原来她从始至终,都知道……
巫马诺言俯身,拾起两片干枯的杏花,右手一挥,两只灵鸟便凭空出现在他面前。
巫马诺言念动咒语,再次结了个印,就见两只灵鸟各自衔了一朵杏花,向外界飞去。
“它们是要去哪里?”风凌素素忍不住开口问道。
“去它们该去的地方。”
它们该去的地方又是哪里?风凌素素想问,终是没有问出口。
巫马诺言双手背在身后,一直看着灵鸟飞离的方向,缓缓地闭上了眼。
若非不得已,他怎么会甘愿去找他们两人!只是如今……
龙浩、少卿止水,她,就交给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