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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四章 祈莲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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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杏是个弃婴。
三百二十一年前,她被无情地丢弃在祈莲山下。
冰寒彻骨的冬天,她甚至连身像样裹身的冬衣都没有,只用一块简单的麻布包好,就那么丢弃在人迹罕至的祈莲山脚。
山间多野兽,野兽多食人,婴儿的啼哭声很快便引来了一群狼,与此同时被引来的,还有一只狮子,和一条蛇,三方皆是虎视眈眈。年幼的她待在麻布中,尚不知处境,只天真的睁着两只大眼安静地看着这个世界。
千钧一发之际,是祈莲山族人路过,救下了她。
据救她的人说,当时发现她时,她已经浑身青紫,气若游丝。
所以连杏从小身体就不好,大概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自连杏有记忆起,她便是吃百家饭长大,今天在这家吃一点,明天再去那家吃一点,每家都对她很好,不论她去到哪里,总不会少了她一口吃食。只是有时候能吃饱,而大多数时候,都不得不饿着肚子,没办法,族内并不富裕,食物可以说是非常紧缺,谁家都没有多余到可以养活一个孩子的全部口粮。
总归是不至于饿死。
她便如此,一直在百家之间辗转着。
连杏第一次会叫娘,是看到和她同龄的连花依偎在云娘怀中这么叫着,她于是也凑上前去,戚戚地叫了一声,娘。
连杏还记得当时云娘愣了一下,然后就哭了。
后来,云娘就成了她半个娘,她也渐渐地有了更多的娘,和更多的亲人。
那时候大家都叫她“阿杏”,取自“幸”的同音,意为幸运活下来之意。
连杏也觉得自己很幸运,虽然她年岁尚小,还不能完全理解那个词的意思,但是她喜欢祈莲,喜欢祈莲的每一个人,她觉得能活着,能跟他们都呆在一起,就很开心了。
她以为,她会一直这么生活下去。
直到那一日,她无意间听到族中长老谈话,说自己毕竟不是祈莲族人,待到四五岁知晓事理,就该离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
她不甘心,跑去问云娘,自己能不能不走。
云娘只是浅笑着缓缓拍了拍她的头,说了一句,阿杏,乖。
连杏于是知道,自己并不属于祈莲,自己,终归有一天是要走的。
她开始变得更加懂事,甚至连饭都不敢多吃,一举一动,皆带着小心翼翼,就害怕哪一点做的不对,就会提前被赶走了,虽然,总归是有要走的那一天。
然而“那一天”,却始终没有来。
那年她三岁半,说话已经很流利,她向来比同龄的孩子更加懂事和乖巧,可是这样懂事乖巧的她却闯了一个大祸——在族中的祭祀礼上,摔碎了圣瓶。
那瓶中的圣水洒在了地上,溅开,像一朵花。
她很害怕,无比的害怕。
她不怕受罚,甚至挨打也不怕,可是她害怕会被提前赶走。她知道,族中的祭祀礼有多么重要,她知道,族里的人有多重视那圣瓶。
可是她没有受罚,也没有被赶走,都没有。
因为那个女子出现了。
那女子,身着一袭白色的宽大袍子,袖口裙边皆绣上了漂亮的红色芍药,袍子上有个更加宽大的帽子,戴在她头上,几乎快要遮去她半张脸。
可是连杏依然能看到宽大帽子下她很漂亮的双眼。
连杏曾远远地见过她一面,她知道,她是族里的大祭司,住在漂亮的宫里,除了每年一次的祭祀礼,几乎从不外出。
那女子看着她,开口,声音淡然而悠远:“你叫什么?”
每一个字都仿佛敲在她心上,令她莫名的感动。
“我,我叫阿杏。”这是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你有娘吗?”那女子问。
连杏呆呆地摇了摇头。
然后,那女子朝她伸出了手——那一个瞬间,在连杏的心里,凝结成永恒。
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时候,那个女子,当着所有祈莲族人的面,朝她伸出了漂亮修长的手,然后,用好听的声音说:“阿杏,如果你愿意,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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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会永远无条件对她好的人,那一定是祈莲黎。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会永远无条件对她好的人,那一定是祈莲连墨。
祈莲连墨是她妹妹。
祈莲黎,是她娘。
她们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最好、最好的人,也是她最重要的人。
三岁之前,连杏心里什么都没有,她习惯了奔波的生活,过早地学会了懂事,处处活的小心翼翼。
三岁之后,连杏心里住进了一个人,那个人对她伸出手,对她说,如果你愿意,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娘。
那个人,叫做祈莲黎。
有了祈莲黎之后,她活得肆意而张扬。
“我阿娘,不是我的亲娘。”连杏跪在那个牌位前,哽咽出声,这些事,她从未与外人说过,可是,她想说给他听。巫马诺言便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我阿娘是族里的大祭司,从小便身居宫中,注定一生不得婚配,她有两个孩子,我和连墨,都是捡的。在遇到我之前,她从不知道如何去做一个娘,可是她,却做了我娘。”
“我阿娘,是个忙碌的娘。”
“她每日都要待在祭司宗里,潜心为全族祭祀和祈祷,一待便待很久,很久很久,久到几乎没有时间陪我。我常常连她的面都见不到,也不敢去找她,怕给她添麻烦,后来,我便总是自己和自己玩,自己和宫里的小花小草、小鸟玩,我学会了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饭,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那么一个人。”
“我阿娘,是个粗心的娘。”
“我刚被她接去宫里时,被安排在她的寝殿里与她同住,可是足足五日她都未曾回殿,还是第六日她回去换衣时才看到了榻上饿得奄奄一息的我,那时她似乎是才想起,捡了我这么个人——倒不是我多矫情,而是她曾叮嘱我不要乱跑,我便真的没有乱跑,寝殿内无食无水无宫人,我等了她五日,便五日未进食水。”
“我阿娘,是个寡言的娘。”
“我阿娘喜静,不爱说话,平常连表情也很少有,她的生活中几乎只有祭祀和祈祷,每日念着那些我听不懂的祭祀文,仿佛,那就是她的全部。她与我也很少说话,有时候我与她即便是一起呆上一天,也很难得能说上一句。我想,她这辈子说过的最多的话,大概就是在祭祀时念的那些祭祀文了吧。”
“我阿娘,是个冷漠的娘。”
“我少时常闯祸,每每被无双皇后抓住,总要毒打一顿,明明与我同样闯祸的还有好多人,诸如连舞,诸如连歌,诸如南星,诸如北斗,可是无双皇后只打我,若是我招认出他们,反而会被打得更惨,而我阿娘看到,从来不管。”
说到这里,连杏的眼中不由氤氲了满眶的泪,她继续道:
“可我阿娘,是这天底下最好的阿娘。”
“我阿娘忙碌,但是她每日都会抽出一个时辰来陪我,教我识字、下棋,风吹雨打不动。若我有什么事,她一定会第一个放下祭祀的事来找我。”
“我阿娘粗心,但是她会为我织布做衣,为我洗手做羹汤,她会为我找许多同龄的小伙伴陪我一起玩,会给我通行令牌让我想去哪就去哪。”
“我阿娘寡言,但是她爱听我与她说话,听我与她说那些宫外的奇闻趣事,偶有阵雷滚滚的夜晚,她也会为我吹上醉人动听的曲子哄我入眠。”
“我阿娘冷漠,但是她会在我受伤后为我涂药,她从不罚我,做错事了也不罚,她总说,不论我做错什么事,都无妨,因为,有她。”
“阿娘说,这一生,她无什心愿,她爱众生,可众生,皆不及我。”
“阿娘说,她愿我遍历山河,尝尽冷暖,仍觉得人间值得。”
连杏终是跪倒在巫马诺言的怀里,泣不成声:“阿诺你知道吗,我阿娘,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好、最好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