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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螳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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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黄灯泡宛如暮霭沉沉,半死不活地吊在半空中,艰难地喘着气。
一只并不是特别光亮的瓷碗“哐”地一声,响亮地砸在他脚边。
碎了。
伴随着刺耳的撕裂声,碎得四分五裂。像在疯狂地对他叫嚣着什么。
他低着头,下意识地缩了缩脚。
耳畔是极具穿透力的女高音的狂哮:“你还有脸回来?哦!原来你眼里还有你生的儿子,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
叫骂间还时不时夹杂着微弱的、丝毫没有反抗力的、沧桑的男低音:“我……有这个儿子,但是我……不要……”
女高音才落下去没多久就又拉起来:“那当初……”,话未及一半,她却突然哽咽起来,“那、当初,为什么要娶我……”
像这样的事情,也不过就是每隔三头两天就一定会上演的家常便饭。
习惯了,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站在那里,低着头用黑色的鞋尖轻轻碰了几下开花的瓷碗。这只瓷碗一直是他用的,用了好多年。今天早上他刚刚洗过。
而现在,碎了。刹那间,他觉得这只瓷碗像极了这个并不安宁的“家”。
呜呜咽咽与气急败坏依然还在继续。他撇开碎了的瓷碗,避开了摔在地上的其他杂七杂八的琐碎,十分费力地扭开了这个家里早已不好打开的大门。
很久以前锁里面就锈了,没有人会关心,没有人去修理。
凑合凑合,也就过了。
这锁、这家,于是就一直凑合着,直到现在。
能不能再凑合下去,他也不知道。
破败的门一打开,萧瑟的秋风就“呼”地一下刺进来,溜进他松松垮垮的衣领。他往胸口扯了扯自己的外套,回头对着声音传过来的那个方向说:“我出去散会步,很快就回来。”
他听上去就挺微弱的声音顿时被淹没在嘈杂的喧嚣里,当然他也没有准备再说一遍的念头,说不说,其实都无所谓。因为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他什么时候回来,也根本不会有人问他连晚饭都没吃还散什么步。
他慢慢地推开门,偏过头去,抬手拍了一下就安在门口的、已经泛黄的开关面板,用只能是自己一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
“那我走了。”
暗黄的灯,在他身后扑闪扑闪了几下,终于灭了。
他往灯火阑珊处,甚至是黑暗的那里,走过去。
大街上秋风瑟瑟,寒冷的风丝毫不留情面地刺透他单薄的外套,在他的皮肤上肆意地切割。
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快。刚入九月份,温度就像被什么撵着跑似的,滑滑梯一样地往下滑去。
冷。
走到哪里,都冷。
他走在一盏一盏隔得很远的路灯下面,暗暗的身影被冷冰冰的路灯拉得长了短,短了长。寒风把他单薄的外衣吹得扁扁的,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压在里面。
嚣张的风一个劲地呼呼作响,肆无忌惮把他额前细碎的黑色刘海吹进他眼里,他皱了皱眉头,眯起了眼。
他边往前走去,边低下头,用躲在长长袖子里的手把外衣后面连着的帽子扣在了自己头上,为了防止被风吹走,还用手紧紧揪住了领口。
像抓住了什么。
酒吧里亮着五颜六色的灯,空气也被在里面狂欢的人群给捂热乎了。
一个醉醺醺的胖子光着膀子,浑身赘肉,摇摇摆摆地在里面不停地蹦哒,身上的肉都跟着他上上下下一起一伏,浓烈的酒味儿远远地就散过来。他举着个高脚杯,像个高贵的老大哥一样喊道:“干杯!”
他独自坐在一个人并不显眼的角落里,脸上戴着一个白色的口罩,只露出了一双眼睛,接近冷漠地看着他滑稽的表演。一些类似于陪酒女郎的妖艳女人脸上涂得花花绿绿,窝在胖子旁边。
此情此景,他的脑袋里顿时蹦出了四个大字:群、魔、乱、舞。
他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简直很莫名其妙的,一个所谓的、其实并不怎么熟悉的“朋友”邀请自己吃一顿“联谊晚饭”。
所以,为什么会是在这种样子酒吧?最关键是,他的那个“朋友”好像还没有到场。
估计,不,是肯定不会来了。
那个胖子大概是瞅见了他紧蹙的眉头,便大大咧咧地摇了过去,用粗粗的并且具有一定油腻感的肉胳膊搂住他的肩,喷出一股让人作呕的酒味,说道:“兄弟,怎么不喝一杯?大哥我请你。”
他强忍着没动。
胖子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主动伸手一把拉下他的白色口罩,给他亲手倒了一杯堆着白沫的黄澄澄的啤酒,递到他嘴边:
“喝!”
陆朝歌从酒吧里面出来的时候,风已经小了很多了。但是室内外的温差还是太大,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一个人沿着黑乎乎的街道往回走,夹着两根手指从口袋里捏出刚刚被那个胖子油腻的手拉过的口罩,嫌弃地丢进了路旁边的垃圾桶里。他有轻微的洁癖,不喜欢别人脏兮兮地碰他。他又从裤子袋里扒拉出一个干净的白色口罩,张在了脸上。
莫名其妙地被别人灌了不少酒,那股味儿太重,讨人厌。
他自己也讨厌。
也许口罩可以帮他挡掉一点酒味。
尽管,好像也没什么用。
正走着,对面街道的黑暗中,有一个更加漆黑的身影往这里走过来。
陆朝歌抬眼往那儿瞥了一眼,那人刚好走到泛白的路灯下面。
一件极其不合身的黑色外衣空空荡荡地套在他身上,拉链只往上拉了一半左右,可以看见里面露出的白净T恤衫,风掠过他身旁,吹动他的衣衫,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很瘦,有明晰的锁骨线条。黑色的帽子扣在他头上,路灯的白光打下来,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一明一暗的侧脸。他留了很长的刘海,细细碎碎地挡在了他眼前,看不太清楚他的眼睛。他很冷的样子,手似乎缩在长长的衣袖里面,再插在口袋里。
陆朝歌有些奇怪,觉得冷的话,外衣拉链为什么不拉上去?为什么不穿厚一点的外套?
尽管如此,二人还是各走各人的路,并没有出现任何交集。
在黑漆漆、空荡荡的街道上,几乎是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
在走过去几步之后,陆朝歌才觉得刚刚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个人似乎有点脸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转过脸去,想看看他飒飒飞扬的背影再回忆一下到底在哪里见过,却突然发现那个人,停在那里,也在转头看他。
只不过,他的脸没在一片黑暗里,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尽管陆朝歌压根儿就没看见他的眼,两人还是互相瞪了一会。
又似乎只是愣了一下,站在那边的人突然轻笑了一下,慢慢走过来,他的脸渐渐明晰起来。他活动了一下躲藏在衣袖里的手臂,露出了一半温润的手指,伸手摘下塞在耳朵里的耳机,对着陆朝歌眉眼一弯,笑了一下。
很温暖的笑。
甚至,温暖得都有些落寞了。
隐隐约约看到他漆黑的眸子,一如漆黑的夜空。
陆朝歌突然想起来,其实他们就在今天白天见过。
而这个人,好像就坐在他的后面。
“啊,是那个……新同学啊。”陆朝歌艰难地回忆。
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一个有点女孩子气的名字。
陆朝歌的声音听上去都有些结巴了:“你是那个温……温……”
他站在那里,很高挑,微微低了头,眉眼弯弯,依旧笑着,接下去说:“言玉。”
·
陆朝歌被手机上定好的闹钟吵醒,周围是一片漆黑,幽暗在空气中丝丝游动,什么都看不见。他翻了一个身,呆呆地望了一会黑色的虚空,探手一按床头柜附近的开关。
刺白的灯应声闪了起来,他眯着眼,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掀被子,翻起身来坐在床沿上,双手撑住膝盖,低着头,头发有点乱地散在眼前。
他凝视着沉红色的木地板。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陆朝歌盯着木地板发了一会呆。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开着暖气的空调,不知疲惫地给人送以温暖。
他拉开抽屉,捞出一个白色的遥控器,上面还套着一层塑料袋包装纸,对着空调一按。
“滴”的一声。机器运转的声音灭了下去。
他站起来,踩着拖鞋走了几步,伸手拉开紧闭着的房门。
他走出去 ,反手轻掩上了门。
房间里的灯依旧亮着,是温暖的橙黄色,它渐渐成为万家灯火中那微不足道的其中一个,孤独地亮着,仿佛还在等待着谁。
不像夏天的太阳起的那样早,初秋的太阳已经有了些许懒散,天色也灰蒙蒙的,一片单调的灰白。学校铁大门开了一半左右,陆朝歌左手勾着一罐铝皮可乐,右手控着自行车龙头,晃晃悠悠地滑进了学校铁大门。
天色尚早,校园里静悄悄。
陆朝歌听见自己的单车车轮吱嘎吱嘎地转圈。这辆车很老旧了,爸爸曾经骑过,并且在陆朝歌十岁生日的时候当成了“陆家传家宝”送给了他。陆朝歌骑了这辆自行车好多年。骑着它上小学、上初中、直到现在又骑着它上高中,这辆车肩负着重要的使命,也难为它年纪都这么大了还在继续跑腿儿。
这是他印象中的,爸爸妈妈唯一给他过的一个生日。
从小,爸爸妈妈就去了外地打工,很少回来,过年也是。平时也没有打什么电话,也没有什么的交流,他甚至可以数数,他到底见过他爸爸妈妈几次。他们只是每个月都往家里寄点钱,让奶奶看好他。
爷爷在陆朝歌出生后不久就死于突发的中风,所以在陆朝歌的记忆里,都是奶奶的脸。从一头长长的黑发,到渐渐变短、变稀疏、变花白。从一张开心的笑脸,到渐渐变苍老、变皱纹、变模糊。
变陌生。
他甚至不敢相信躺在冰冷的棺材里面的那张衰老的脸是她。
仿佛是昨天,奶奶还在夏天的夜里摇着纸扇,温暖的手一下又一下轻拍着他的背,哄着他入睡,守着他安眠。
夜色凉凉,转眼便入秋。
一年前奶奶过世了,那次爸爸回来匆匆忙忙办完了后事,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临走前,陆朝歌去送他,爸爸在车站头也不回地朝他撇撇手,对他说:“陆超歌啊你要学会自己打理自己,我走了,以后每个月会给你打钱的。”
陆朝歌站在他后面看着他冷漠的背影,觉得自己叫他一声“爸爸”,只是因为,他每个月会给自己打钱;还有怀疑自己的名字一直以来,自己都是叫错了。
爸爸拖拖箱子上车,车甩了一个毫不留恋的背影给他,车屁股喷出来难闻的尾气、路上的灰尘溅他一脸。仔细想来,陆朝歌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才有了戴口罩防灰尘的习惯。
讨厌那种气味。
更讨厌那种感觉。
永远也不想再闻到了。
永远也不想再感受到了。
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爸爸再也没有回来过。
每天他都想念奶奶以前给他包的饺子、烹的浓粥、腾腾往上冒着热气的晚饭。
每天他一睁开眼,都觉得奶奶在厨房里忙碌,碗筷哐当哐当,锅里升腾起热热的炊烟。
每天他都想念奶奶在他每个生日的时候买给他的蛋糕。
想起来,就觉得甜。
可乐也很甜,他头一仰往嘴里灌,咕嘟咕嘟地冒泡,然后二氧化碳沉下去。
陆朝歌边灌边在偏暗的走廊里穿梭,清晨的风吹过来,凉飕飕的。
他喝完可乐一低头,就看见有个同学枕着胳膊,头伏在他桌子上睡觉。
松松垮垮的黑色外套披在他身上,头上还扣着外套上连着的那个大帽子。
陆朝歌放轻脚步走过去,把蓝银色的可乐罐头放在木色课桌上。
浅浅的“咔”一声响。
窝在自己胳膊里睡觉的那个同学似乎根本没有睡着。听到声响后,微微抬起了脸,把鼻子下巴埋在胳膊里面,只露出了一双黑色的眼。
眼前是一罐可乐,还有一只手搭在上面。
他眨了眨眼,依旧趴在那里。
陆朝歌俯下身去,对着他那双眨巴眨巴的眼睛说:“同学,你是不是走错位子了?”
那位同学这才用胳膊支起身子,拉链哐当哐当响,只往上拉了一半。他抬臂把帽子往背后一带,露出红色的耳机线。他对陆朝歌笑道:“不好意思。”
可能因为坐太久没有换姿势,他站起来的时候一踉跄,陆朝歌下意识地去扶他,中途又强行克制住,停下了自己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僵硬的手。
再慢慢地放下。
一贯的经历告诉他,不要碰别人。
脏。
陆朝歌站在后面看着他转身,看着他外衣上留有褶皱的背影,叫他名字道:“温言玉。”
温言玉转头,脸上夹杂着些许意外:“怎么了?”
陆朝歌顿了一下,风牛马不相及地故意岔开话题:“你耳机听什么?”
温言玉抿了一下嘴唇:“你想不想听?”
陆朝歌正想拒绝,温言玉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摘下了左耳耳机,小心翼翼地帮他戴好。
耳机线太短了,温言玉又往前靠近一步。陆朝歌下意识地往后退,温言玉扶住他肩膀:“别动,不然听不到了。”
此时陆朝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温言玉的手很干净,很凉,很舒服。
但是他有点害怕温言玉突然推开他。
就像那些曾经试图照顾他的人一样。
也许脏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温言玉和他贴得近,陆朝歌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陆朝歌朝上睨一眼,温言玉大概比他高了小半个头。
耳朵里回荡着一种像流浪的声音,不停地寻找,不停地奔跑。
像在逃。
逃到世界尽头。一无所有。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那个时候,左耳是你,右耳是我。
从今往后,左手是你,右手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