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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第六章
      虽然进藤光在八月三十那日便领了旨,旨上却并没有说要他当即去赴任。而东宫在当日也遣了宫人来,交代了给他许多事项,以及所着服饰的形制与图样:浅青色襕衫,鍮石带八銙。好让他府上趁着九月授衣假快些去制备。
      进藤光年纪尚小,这官身来得又突然,他甚至还不曾学过些什么官场礼节,父兄皆未归,没人来教他,亦或是帮他打点打点门路,于是他只好去了藤原府拜访,让藤原佐为来教导他些礼节,请教他该如何说话,如何接人待物,如何为人处世。以及该与谁交好,又不该与谁过多来往……一些就算是请了做过官的先生来讲,也未必会交代给他的事。
      进藤光刚到藤原府上时,藤原佐为尚不知他所来是为何事,而在听进藤光道明来意后,他惊得险些没了往日镇定自若的样子,好在平日养成的风度不会在一时间便丢去了,他吩咐了小厮为进藤光看茶,然后细细地思索起这件事来。
      这件事全然在他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虽说皇帝不曾与身为太子太傅的他透露过要召进藤光去东宫侍奉的念头,太子也从未提起过自己看中了进藤光,但藤原佐为仍然认为这件事并非临时起意。
      太子如今已十五岁了,早不是五六岁刚读书那一阵,哪里还需要什么伴读?进藤光十四岁,虽说尚不到做官的年纪,可现在召他入宫,给了个太子伴读的名头,岂不就是预定了个未来的东宫官给他?储君的培养之于一国社稷而言何其重要,东宫俨然是个小朝廷,而东宫官的人选往往是几经皇帝思量斟酌才定下的,因此他并不认为召进藤光去东宫由是皇帝临时决定的。况且,进藤光究竟算不算得上一个合适的人选,这的确也有待考量。无涯堂中的先生有不少还是御前侍讲,皇帝必然会从他们那儿了解到,进藤光绝对无愧于他将门之后的身份,兵法谋略与武艺上的天资卓荦超伦,同龄人中难逢敌手,可在诗书文章上却并没有多么惊才绝艳,甚至是有些平庸的。性子顽皮,尚不甚稳重,又不曾伺候过什么人,这绝不是太子伴读的最优人选。
      自古以来,伴读这一职,一示亲近恩宠,二为太子选立近臣,三为留质于宫。
      若说是以示亲近恩宠,那便是为了嘉奖进藤家的护国之功了,可皇帝若是早有召进藤光入宫的打算,那进藤大将军此番立功也只是成就了一个契机。
      若说是为太子选立近臣,以进藤光的家世,皇帝怎能放心将他钦定为未来的东宫官之一?东宫官说白了便是提前站好了队,以辅佐储君在未来顺利即位的下一朝元老。藤原佐为明白,自己能在而立之前便成为东宫三师之首,绝不仅仅是因为才华横溢,在这之外,一是因为自己年轻,可在日后辅佐太子许久;二便是因为自己家中从商,朝中并无根基,只会对太子尽心尽力。而反观进藤光,虽说进藤家没了卫国公的爵位,可几代辅政所积累下来的人脉与根基仍然难以撼动,进藤正夫如今仍然权倾朝野,皇帝虽然明面上不说,可藤原佐为知道,他心底里是有些忌惮进藤家的,又不喜其平日里嚣张跋扈的作风,下手打压进藤家是早晚的事,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况且,就如今朝中姜氏与陈氏的崛起来看,这个时机似乎快到来了。在这个时候召进藤光入宫,便只剩下最后一点了。
      留质于宫。
      这让他不由得心头一寒。
      果然是情理之中,原来当年的嘱托绝非是她杞人忧天。
      这伴读的职位,只一分是恩宠,余下的九分竟都是牵制。而进藤光在日后究竟是真正成为太子的近臣,还是根本无法活到那一天,全看进藤家如何应对皇帝的压制。
      藤原佐为揉了揉眉心,然后看向身前的少年,他正翻阅着自己方才看过的棋谱。
      他想叹气,却又怕进藤光察觉出他情绪的异样,只能将忐忑与不安困于胸中,换了一副笑脸来对他说:“阿光只需陪在太子殿下身旁读书学习,毋需上朝,是不会与太多大臣打交道的,但礼仪是一定要学的。”
      “那太子殿下的性情如何?”进藤光放下手中的棋谱,凑了过来。
      藤原佐为与进藤光说了很多,他是如此地想要倾囊相授,就如同他教得多一分,进藤光日后的平安便多一分般。
      如今或许为时未晚,他们还有许多事可做,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
      他绝不相信这会是死局。

      授衣假足足有半月之久,从十一休至廿五,九月廿六那日是霜降,进藤光未至辰时便候在了宫门口,今日是他初次入宫侍奉,会有宫人来接引他至东宫崇文馆。
      隶属于门下省的弘文馆与隶属于东宫的崇文馆独立于国子监六学之外,与其并称为六学二馆,是为容国之官学。而二馆的入学条件要比进入六学中的国子学更为苛刻。二馆学生以皇族中缌麻以上亲,皇太后、皇后大功以上亲,宰相及散官一品,功臣身食实封者,京官职事从三品,中书黄门侍郎之子为之。(注①)若是只靠荫庇,除他之外,朋辈中或许只有和谷义高、伊角慎一郎还有越智康介的资荫才至从三品以上职官,他们是有资格进入二馆中学习的。
      十五日的授衣假中,进藤光与同窗们聚了几回,祝愿他们入了国子学后能够考入二馆来,这样日后还能常见面,平日里旬休时,也要记得常常相聚,莫要淡了五年同窗的情谊。他也没少往藤原佐为府上跑,听他讲了许多官场之道,自己还向他打听了不少关于太子的事,据藤原佐为所言,太子是个性情中人,棋艺高超,武艺也精湛,自己与他应当会相处得融洽。
      进藤光在天长节时入过一次宫,如今与当时赴宴的心情自是不同了。宫人在身侧引领,而他正记着去崇文馆的路,明日便要自己过去了。听宫人言,太子殿下今日没去崇文馆听学,而是在一旁的崇文殿中读书,进藤光稍后要先在外候着,待太子殿下宣他时再进去。
      而此时此刻,殿内的高永夏心中却不太平静。
      方才侍从来与他禀告,说新来的伴读已在外等候了。
      高永夏自然是不打算宣进藤光进来的,最起码头午是不会宣他的,先让他在外面站上两个时辰再说。通常而言,若是高永夏自己手头有要务,定会让人家进殿中坐下,再派人仔细服侍着的。可今日格外不同,他清闲得很,因为昨日他便已处理好了所有的课业与公务,好腾出时间来会会这进藤家的小公子。
      中秋那日,高永夏向他父皇讨了这个人来,只说是为了赐进藤家恩典,以安抚前线浴血奋战的进藤父子。他心知他父皇是不愿再使进藤家有人入仕的,这件事并没有几分成功的把握,可没成想,皇帝却并未拒绝他的请求,只是说还要他再等等。这一等,便等到了半月后的前线告捷,皇帝下了道封赏进藤家的旨意,进藤光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他的伴读。
      可他分明就不是想给进藤家什么恩典。
      自知晓永安坊中发生的那起人命案后,他便一直派了人暗中调查此事,只为日后扳倒进藤家时能再多添一枚砝码。可东宫的探子回来时,除了确认过那是进藤家的大少爷之外,却还带了一些旁的消息。永安坊一事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向皇帝禀报,起初是源于这起命案的真凶尚未确定,也缺乏进藤家的罪证,可如今却是因为此事牵扯到了已故的安王与他的遗孀,而考虑到皇帝对于安王的态度,他想还是暂且不禀告为好。而这也是中秋宴上他与塔矢亮提及此事时隐去的部分。
      这要先从洪氏的身世说起。起初,云鹤与他提及洪氏此人时,他尚且没有回忆起这姓氏背后的一段旧事,因为洪家没落是先帝时的事,他那时还尚未出世,对此事是不甚了解的。二十年前,那是永康三十一年,洪家挪用库银,以至国库亏空,最终落了个被抄家的下场,成年男子全部斩首,未成年男子流放,女子没入奴籍。而洪氏便是当时入了奴籍的洪家女眷,她应是当年洪家家主洪伯达的幼女,家中被抄时她只有七岁,一直在教坊中养着,明和七年时,十六岁的她被安王看中,才没有成为官妓。可她身为罪臣之女,是不能予他做妾室的,安王应当也担心她的身份落人话柄,便没有将她带回王府中,而是将其安置在了在临近平康坊的崇仁坊内。明和八年,她生下了安王的女儿。明和十三年,安王逝世,她在第二年搬去了永安坊,做些针线活以维持生计,生下了安王的遗腹子。据探子的调查来看,洪氏似乎曾在安王离世后去过安王府拜访,可却并未被接纳。高永夏还记得他皇叔刚离世时,已与他成婚九年却未有所出的安王妃有孕了,只是这孩子产下来后却是个死胎。不知安王妃有孕一事与安王府不肯接纳洪氏的孩子是否有关。当年旧事暂且按下不表,总之,在云鹤家做丫鬟的女孩儿与她四岁的弟弟皆是洪氏产下的,安王的骨肉,高永夏前些日子也趁着重阳节出宫去看过了他们两个,的确长得与他小叔相像。
      高永夏在明和三年出世,那时他的父亲已是皇帝,宵衣旰食,朝乾夕惕,没什么时间来陪伴他。他又是皇帝唯一的儿子,所肩负的一切都是那样沉重,皇帝对他十分严厉,无论是什么都被要求出类拔萃。可他小叔却不同,或许是因为小叔自己尚没有子嗣,所以待他这个侄子格外亲近。他幼时又只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没什么玩伴,只有小叔陪他玩乐,总从宫外带些新鲜物件来给他赏玩。高永夏长大一些后,安王又教他下棋,教他读书,他讲得总与先生们不同,既生动有趣,又饱含哲理。高永夏骑射的功夫最早也是安王教的,他的整个幼年时代几乎都在他小叔的影响下度过。因此一直以来,他都十分敬重他。
      在安王离世后,高永夏一直都想着,若是他能有子嗣,自己定对待他们如亲兄弟般。而如今竟真的调查出了他尚有一双孤苦无依的儿女留在世上。他虽不能将他们接入东宫中来抚养,却仍可以保他们姐弟二人衣食无忧,再为他们的母亲报仇雪恨。
      可高永夏却无法在此时便让进藤彦偿命,因为皇帝仍需要他活着,自己不好在这时打乱皇帝的计划,否则进藤家将难以有倾覆的那天。
      大的他暂且动不得,小的却是能动得的。
      既然进藤彦不长眼,将他的幼弟打得没了半条命,那他便要折腾进藤彦的弟弟了。

      进藤光已在殿外候了有一段时辰了。今日霜降,早上出来时,地上的草叶果然蒙了层白霜,只是如今已被日头晒得凝成了一枚露水。水珠将草叶压得弯弯,“啪嗒”一声,坠在砖地上,晕湿了一块。
      刚来时,进藤光的影子尚能落在殿前的台阶上,而日头升得高了,影子如今只落在地面上了。他闲来无事,便看看四周的景致,正望见一只蟋蟀从殿前的草丛中钻出来,它的后肢强劲有力,跳得极高极远,居然能一级级跃过殿阶,最终还跃过了门槛,一溜烟地蹿入殿中去了。进藤光看得啧啧称奇,直想回去后叫牧遥编个蟋蟀笼子来,捉一只回来养养。
      他正看得意犹未尽时,从殿内走出两名正值二八年华的少女来,皆生得明眸皓齿,杏面桃腮,见他盯着这边,两人对视一眼,掩唇笑了起来,笑声宛若银铃般清脆,然后直直地向着他走了过来。
      进藤光初来乍到,不知她们是什么品级的宫女,但心想自己位居从九品下,无论来者是谁,官职总要比自己高的。于是进藤光遥遥向她们施了一礼:“见过姐姐们。”
      两人见他这般,又笑了起来,其中那名看起来年龄大些,个子稍微高挑些的宫女对进藤光道:“进藤公子身份尊贵,奴婢们只是太子殿下身旁的区区侍女,可是担不起您这一声‘姐姐’的。我是奈濑,她是藤崎,公子直呼姓氏便可。”
      进藤光点了点头:“奈濑姑娘,是太子殿下要宣我进去了吗?我站得腿都酸了。”
      “公子恐怕还要再等等,殿下是要婢子们去东宫内库中取澹州上贡的玛瑙棋子来,似乎是要打谱呢。”
      进藤光有些摸不着头脑,听起来这太子殿下也不像是正忙得抽不出身,没时间召见他。
      “婢子们尚有差事在身,先告退了。”奈濑明日美不再耽搁,带着藤崎明一同离开了。
      进藤光回头看了看她们离去的方向,少女们步子轻盈,妃色的裙角微微摆荡,是深秋中难得一见的鲜亮色调。藤崎明回过头去看他,却发现进藤光也在看向这里,还冲她莞尔一笑,她立刻将头扭了回来,发髻上别着的珠花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个不停。她知自己方才偷着回望定是被他撞见了,险些溺在了他浅色的眼眸中,面颊顿时上浮起两团红晕来。
      “明明,进藤公子生得好不好看呀?”奈濑明日美也注意到她的神情。
      “好看的,洛川果真没诓我们。”藤崎明的脸更红了。
      洛川便是今早引进藤光入宫的那名宫人,他是服侍在太子身旁的内侍,平日里与她们的关系都极好。今日他方对太子殿下禀报过进藤光已候在殿外,便退下来与立在屏风外她们说:“进藤公子生得真是一等一的好相貌,俊美极了,可不像是将门之后。我见他时都险些怔愣了,真是丢人。”两人闻言便有些坐不住了,可又担心太子有事吩咐时找不见人,只得继续在屏风外候着。直到太子殿下遣她们去取棋具,两人才得了空出来一睹洛川口中进藤公子那副“让人险些怔愣”的面容。
      “那你说,他与小爷(注②),燕国三皇子,还有藤原太傅比起来,哪个更好看些?”
      她显然是在调侃藤崎明,可藤崎明却认真思量了一番才回答她:“都好看。可气质却是截然不同的,小爷不怒自威;三皇子殿下凛若冰霜;藤原太傅宛若谪仙;进藤公子却平易近人,十分可亲。”
      “进藤公子这般俊秀,见他一直在外候着,我都有些替他抱不平了。”奈濑明日美细细思索,“小爷不是昨夜便已将圣上拨给他的折子都批过了吗?今日一早便让人送回甘露殿去了。况且,都要我们去取棋子了,哪里还有什么要务,怎么偏偏就是不见进藤公子呢?再者说,往日里来了人,就算小爷有事要忙,也总要请人进去等的,今日这究竟是怎么了,这分明就是……”
      藤崎明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奈濑明日美无奈地看了看她,也只得作罢,她们做下人的,不好在背后议论主子。但藤崎明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太子殿下这般,分明就是刻意刁难,只是他的心思却不是她们能够妄加揣测的。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进藤公子恐怕是要有些不顺的。

      进藤光发觉自己身前的影子又短了许多,他已在这儿站了近两个时辰了。之前奈濑明日美与藤崎明回来时还与他说了几句话,而如今距那时也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他甚至怀疑太子是把自己给忘了。好在他自幼习武,本就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公子哥,身体一直都硬朗结实,即便是站上整整一日也无妨。只是他正值长身体的年纪,饭量大增又格外贪睡,今日为了早些到宫中,他本就起得早,又少用了些早膳以节省时间,如今已近午时,不免饥肠辘辘,而这一上午的太阳又晒得他身上暖洋洋的,正犯着困。
      他闭目歇息了一会儿,正午的日光却很足,薄薄的一层眼皮遮不住那万丈光芒,纵然他闭着眼,却也不是漆黑一片,总能透进光来,映得满目浅绯色。这时,进藤光听见有人在喊他,他乍一睁眼,险些被日光灼出泪水。
      “进藤公子,小爷吩咐奴婢带您去用午膳,午膳过后则去为他抄写《文心雕龙》。”早上引他来这儿的那名叫做洛川的宫人迈下殿阶,趋步向他过来。
      进藤光心道,原来高永夏倒是没将他给忘了,还记得让人带他去用膳。这一头午站下来,如今他也算是明白了,高永夏八成是不怎么待见自己,只是他思前想后,也没想出来自己究竟是做过什么事儿将他得罪了,难不成是自己之前在无涯堂中说他没有伊角生得俊也被他听了去?进藤光心下郁闷,这都是些什么糟心事儿,塔矢亮与高永夏一个赛一个地烦他,可这两个人他偏偏一个都惹不起。如今前者在平日中暂且见不到了,倒还好说,可后者日日都要相见,以后他该如何自处?不过相比之下,进藤光倒觉得塔矢亮没那么莫名其妙了,毕竟塔矢亮是无涯堂见了他之后才不喜欢他,可高永夏与他根本不曾见过,便已对他心生嫌隙……想到这里,他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其实这事儿也说不准,万一塔矢亮是在无涯堂见他之前便对他有所不满呢?
      进藤光夹了块雪玉珍珠糕,狠狠地咬了下去:一个个的都什么人呐这是?长这么大,他还未曾这般讨人嫌过。
      不过东宫典膳局的饭菜倒是很和他胃口,若是日日都能吃到,让他忍受着高永夏的白眼也并无不可。进藤光以此慰藉自己,就仿佛自己一旦忍受不了,还能够回家继续做他的将军府小郎君一般。
      用过膳,洛川引他回到了崇文殿,这次没有在殿前停留,而是直接入了主殿。不过,进藤光仍然没能见到高永夏,殿中空无一人,洛川说他应当是回了长生院(注③)中用午膳,再小睡片刻才会回到崇文殿来。而进藤光如今则要替他抄写《文心雕龙》,一边誊抄一边等他过来。
      进藤光饥肠辘辘时便有些犯困,中午又吃得撑肠拄腹,而今睡意更浓,他方提起笔,便感觉到自己的上下两片眼皮硬要往一块儿凑。
      洛川在一旁为他研墨,见他这般,出声问道:“进藤公子是困了?”
      “可不是,我平日里一抄书就犯困,今日醒得早,又站了许久,有些乏了,现如今提起笔都困得不行。”进藤光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一滴泪水。
      “那奴婢陪公子说说话吧,说说话,兴许公子就不困了。”
      进藤光想,这倒是个好机会,或许能打听得出高永夏缘何这般不待见他。
      他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便抬手示意洛川凑近些,然后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洛川,是不是圣上指我来东宫侍奉,太子殿下心中不情愿?”
      洛川见他这般,不由得被他逗笑了:“公子这是哪儿的话?小爷向圣上将您要来,定是看重您的才华的。”
      “是太子殿下主动要我来的?当真?”进藤光惊讶地眨眨眼。
      “当真。中秋宫宴那日,奴婢在小爷身旁侍奉,小爷正是在宴后向圣上提出让公子来为他伴读的。”
      洛川这样一答,进藤光却更糊涂了,既然是高永夏自己要他来的,如今这又算是怎么回事儿?纵然有千般不解,他却也只得先将这事放下,来对付这一本《文心雕龙》。
      进藤光一边与洛川说着,一边下笔抄写那篇原道第一,誊至“故两仪既生矣”一句时,听洛川与他讲了件长生院中的趣事,笑得他险些没握住笔,毫尖在纸张上晕出了一块墨迹。
      方才,洛川问他:“进藤公子早先与我们小爷见过不曾?”
      “我天长节那日入宫时,远远地瞧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却是不曾见过我的。”进藤光答道,他转念又想起了什么,“他长得真是高挑,可不似十五岁的年纪。”
      “可不是,我们小爷自移居东宫之后,长得愈发快了,长生院的床板子年年都要接上一截,被褥浴桶之类的物件也总得做新的。”
      进藤光听他这样说,噗嗤地笑了出来:“我今日在崇文殿前站了一头午,发觉这来往的宫人中还是内侍更多,只见着了两名侍女,恐怕也是这个缘故?”
      洛川也笑了:“公子猜得不错,小爷生得过于挺拔,平日更换衣冠时,女孩儿们娇小,难免伺候得有所不周,于是这些活儿总是由身量高挑些的内侍们来做的。”
      进藤光笑得更欢了,其实在初次见了高永夏后,他是暗地里艳羡过的,可如今看来,身材生得颀长也是有不少弊端在。与洛川聊了一通,这下进藤光可是不困了,将险些滑落的毛笔擎住,继续从方才晕了墨迹的位置誊下去。
      只是他第一笔尚未落下,屏外便有声音传来:“洛川,你倒是会讨人开心。方才与进藤公子都讲了些什么,能让他高兴成这样?不如也讲给我听听?”
      进藤光见洛川骤然紧绷起来的神情,便知来者是谁,他连忙从椅子上起身,两人一同俯身叩首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高永夏站在他身前,顿时遮去了一大片光线,受了进藤光的礼后,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自己的案前,落座后才开口道:“起来吧。”
      “继续抄《文心雕龙》,今日将檄移第二十誊抄完。”他继续打谱,玛瑙棋子落在棋枰上的声音格外清脆。
      “是。”进藤光心中叫苦不迭,这书总共就到第五十,一下午竟要誊出小一半来。他只好起身回到座位上,再次执起笔来。
      “洛川,你退到外面去候着吧。”
      “是。”洛川应下后,便退至了屏风外。
      洛川离开时,进藤光抬眼向他报以诚挚地一笑,方才有他伴着,自己才不至于闷得发慌。
      而就在进藤光抬起头,无声地与洛川道别时,两缕金色也跃然至高永夏的眼底,他倏地放下手中的棋谱,睁大了眼向他望去。而进藤光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向他转过头来,那双生得与於菟眼瞳别无二致的眸子直直对上了他的目光。
      那是他不曾忘记过的上元夜,是炽热灯海,又是耿耿星河。东市的百尺灯楼下,曾有个红衣少年用一串冰糖葫芦让他错失了一盏琉璃毬灯。
      或许是因为得了副於菟面具吧,自那夜后才总有於菟入他梦来。
      —第六章完—
      注①:出自《新唐书》(志第三十四·《选举志上》)。
      注②:小爷,古时称太子。
      注③:长生院,唐长安东宫太子寝院名。唐制凡皇帝所居寝殿称为长生殿,太子所居通称长生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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