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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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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琪头晕目眩,跪坐在地不能自持。这时他身边昏迷青年呻吟了一声,从地上挣扎起来。
“住手!”
云天河迷乱之中,只顾伸手去身边摸索长弓佩剑,“你们不许为难大哥!否则——”
他眼不能视物,冷不防一脚绊在少女腿上,踉跄摔倒在地。
璇琪喉头哽咽,竟然一时连惊叫也不能。
天河侧耳倾听了片刻,肩头颤抖,“为什么天上不打雷了?为什么这里有血腥味?”
少女又隔了片刻,才哇得哭了出来。璇琪软着双腿向天心剑坪中央跑去,直奔到倒地不能动弹的紫英身边。
青年头冠掉落,雪般发丝拂在脸上,显得甚是凄凉。
云天河认得璇琪声音,跟在少女身后跑来,一路听她大喊“师叔”,不由得心中很是害怕。青年蹲下身来,两手在地上人身上轻轻摸索,口里唤道:“紫英!紫英!是你受伤了么?”
紫英摇了摇头,脸色苍白,目光冰凉涣散,天河看不见他表情动作,只是握住他一只手,觉得五指如冰,不住颤抖,不禁讷讷问道:“刚刚是天上的神仙,说为天罚要杀了大哥,我不答应,大哥却打昏了我——紫英,你怎会受伤的?要不要紧?大哥哪里去了?”
璇琪左右看看,脸色极其为难,想要悄悄走去查看玄霄的状况,半躺在地的慕容紫英只是向她摇了摇头,向云天河微弱说道:“我只是被天雷击中,一时不能行动,你别担心。”
天河哦了一声,欣慰道:“没事就好,我扶你,到房里休息治伤。”
紫英喉头一阵剧烈疼痛,勉强支撑着低微说道:“……不,不必回房,你去水云心筑收拾东西,稍后我们便下山去。”
短发青年一脸茫然:“下山?”
“是……下山……去寻师叔。”
紫英牙齿嵌进下唇,如此低声说道。玄霄躯体便安静躺在三丈之外,天河眼不能见,因此只是挠挠头,答应道:“好……那么我会尽快。”
青年并不知道紫英下山乃是因为他已自行脱离琼华,而玄霄则横剑自尽的缘故。只是依言回到水云心筑,去取二人的东西。
他随身物品只有一只简单包裹,而玄霄除去一张琴也并没什么东西。云天河伸手去榻上摸索那张琴,却扑了个空,冷不防脚下一绊,似是踏到什么大件东西。
他咦了一声,蹲下身来满地摸索,着手处是丝弦碎木,原来那张琴已在地上,摔得珠玉抛残,再也无法使用了。
“糟,琴什么时候坏了?大哥这么宝贝的东西毁了,再见他可怎么交代?”
青年急得满头冒汗,可也毫无办法,左想右想,只好收拾了满地碎片,用包裹包起,背在身上,急匆匆冲出门去。
天心剑坪一片嘈吵,虚治等琼华派弟子围绕慕容紫英,争执不休。
紫英缓缓将羲和望舒背负在剑匣之中,他手指颤抖,再次触上地上冰冷躯体。
他已然亲自验尸。人身体之内,五脏是藏驻魂魄所在,玄霄修为近似神魔,以望舒破开躯壳,血洗脏腑,乃是自行散尽魂魄,再无可以救治的道理。
雪发青年神情木然,慢慢站起,举手制止众人吵闹,仅仅是注视虚治,淡然说道:“我走之后,琼华便全仗师弟。”
虚治喉头哽咽,他看紫英神情,知道他去意已决,而当此情势,琼华对他再加以挽留也并无好处。璇琪等一些女弟子,已在一旁低声哭泣了起立。
云天河仍旧毫不知情,只是抱着行李一路走来,紫英最后向众人一个点头,手引雷霆,一击之下,玄霄遗体立时化作雪白细灰,随风散去。
青年驾起剑光,携懵懂的云天河,直下昆仑山而去。
“紫英,我们往哪儿去?”
被好友引领而行,天河闷闷说道,“我去收拾行李,结果大哥的琴却摔碎在地上。大哥一向很喜欢那琴,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在前御剑而行的青年肩头一阵剧烈颤抖,紫英并没说话,良久,才像是不带感情般答道:“是么……琴,师叔不会生气的。”
云天河挠挠头,微微皱眉,显出他很少展露的苦恼困惑神情,向着紫英方向,许久没再讲话。
两人飞落陈州,这里人流熙攘、街市繁华,很是热闹,加之风景如画,建筑精致,从前众人每次来此都玩得异常高兴。
天河跟着紫英,在以前四人喜爱的小吃店里驻足——那时陈州小小的摊贩,此时竟建起了百年老店,灰瓦红墙,赫然屹立大路一旁。
“紫英……”
吃着蛋羹和粽子,天河悄声问道:“大哥,难道又恢复那年卷云台上的模样了么?”
雪发青年全身一颤,“何以……有此一问。”
“……你别怕。”青年放下手里食物,“今天九天玄女说大哥罪在不赦,一定要杀他。我却觉得大哥与当年不同。”
紫英眼眶微微湿润,只能点头,“我……我信你。”
天河挠挠头,“我说不许他们再为难大哥——反正即使再怎么对待大哥,死去的人不会活,大哥就打晕了我。”
慕容紫英听到“反正即使怎么对待大哥,死去的人也不会活”,想起菱纱,不禁深深注视面前纯真质朴的青年,面容上现出冰凉痛苦之色。他身旁云天河伸出一只手,扶在他肩上,讷讷说道:“我……虽然现在眼睛看不见,不过紫英你相信我,大哥真的不同,你不必再担心他对琼华派怎样。”
紫英摇摇头,伸出一手,似乎要碰触云天河不能视物的双眼,终于又再摇了摇头,缓缓收回了手,“我……我对师叔……”
他话说了一半,竟再也说不下去,人来人往的大堂之中,青年以冰冷指尖紧紧扯住衣襟,用力之大,直令指节泛出青白。
隔了许久,紫英才缓缓说道:“天河……明日,我会有话对你讲,眼下……我,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云天河虽然心思单纯,然而那份敏锐感觉,却异常能够洞透人心。
天色将近入暮,紫英远远看着天河走进他二人订下的客栈房间,闭目转身。
踽踽独行,临水的街道之上,夜风微凉,拂动青年衣襟白发。
紫英慢慢地走,终于走到陈州著名的千斗酒坊。
绿柳照水,酒旗临风,胡姬迎客。却已是满眼春风百事皆非,一梦百年,换了人间。
紫英这样寂寞地想着,慢慢地登上二楼,鹅黄幔帐依旧,葡萄酒香依旧,昔日伴他把酒促膝的人却已不在。
“客人,您要写什么?你们中原人说葡萄美酒夜光杯,葡萄酒和夜光杯我们酒坊都有,你要不要尝一尝?”
【葡萄酒当以夜光杯盛之,饮之如饮血,才显得出冲天豪气。】
紫英从来都不是性情激扬、嗜酒贪杯的男子,然而他顿了顿,只是淡淡说道:“……酒,给我来一坛。”
胡姬眉毛一扬,一脸惊讶之色:“看不出,客人这么斯文,也是豪饮之人。”
【酒……小壶有什么意思,给我来一坛罢!】
【小紫英,你不愧宗炼长老的关门弟子——酒桌上果然连笑话也不会说。】
【那时你还是个胖胖的娃娃,整日追着我要糖吃,想不到今日已长成了个好男人。】
时光已过了一百年,然而旧日那名英气巾帼呼喝笑骂的声音,仿佛仍在梁间回绕不休,不曾散去——凡人之躯,此时夙莘师叔墓石早拱,更不知她……身在何方?魂归何处?
……魂归何处?
…………
【既已来了,何必大惊小怪。这禁地中并无惊世骇俗之物。】
【你……是谁?】
【紫英……好巧,玄霄他竟然是天河父母的师兄。】
【玄、霄……?你,是玄霄师叔?】
…………
【师叔分明心性成狂!九天仙境,岂容此等心魔狂乱者飞升得道!?】
【呵,说得好……!玄霄一生,清心修道,竟有半生被人视作颠狂!若不做尽狂事,岂非名实难符!】
…………
【神魔之争,与我无关!此等把戏我已厌倦,今日便以血相偿,与尔等了断!】
仰头将酸涩辛辣的酒浆一饮而尽,满头白发的青年不住呛咳,墨玉眼瞳之中,大颗冰冷泪水,滚滚滑落。
自他身边走过的三两酒客,或是酒坊的美貌姬人,都暗自注视这名青年,看他一身出尘脱俗,身负剑匣,面貌清秀俊美,却是一头白发,都暗自想道:“不知这人心中有什么愁苦,竟然如此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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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师兄!你过来!”
“何事唤我?”
“这儿有架琴,你看看是不是很好?”
玄霄被云天青扯着,直到陈州城一家古玩铺子的柜台上去,“这……形制古朴,木材好,制作精细,的确是好琴。”
说着,青年伸手按了按丝弦,注目琴面上细密流水断纹,神色之间,很是喜爱。
“买了买了!”云天青笑嘻嘻,“这琴甚有典故,买回去供师兄弹《凤求凰》。”
玄霄恰恰看到琴身“有凤来仪”的四字铭文,不禁一笑,“胡言乱语。”
云天青眉毛一挑,满面笑容,“师兄你可不要坏人兴致,不然便陪我上千斗酒坊……”
“哎!那地方要去你去!”
玄霄急忙推辞,一手按了琴,“买就买,琴我也不是不喜欢。”说着,一手往衣袋中摸钱去。
店铺伙计满脸堆笑,给玄霄报出价钱,冷峻男子面色一僵,牙齿咬住下唇,手硬是放在衣袋中拿不出来。
云天青在旁边,忍笑忍得内伤,直凑到玄霄耳边去说道:“师兄,你看是去当铺当了你的羲和呢,还是去当了我的碧渊?”
以玄霄的聪明,自然不会看不出这人狡黠,男子牙齿咬了又咬,终于用几乎不可听闻的声音说道:“你有钱,还不……先垫上!”
云天青噗得笑出来,拉着伙计,摸出一张银票递去,玄霄看着那银票面额,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你哪来这么多钱?”
天青笑了笑,“陈州很多异常慷慨大方的旧识所赠。”
玄霄微微蹙眉,“旧识?你在这里还有旧识?”
那人再次扒着他肩,附耳说道:“那些冤大头的旧识就是……陈州赌场的赌棍们!”
结果,那一天玄霄不仅买了琴,还陪着云天青去酒坊喝酒。
葡萄美酒,夜色动人,两名青年酒酣耳热,云天青伏在桌上,漆黑的眼睛里漾起水一样粼粼的波光。玄霄大袖一挥,杯盘落地,伸臂甩出那“有凤来仪”,五指一挥,弦上冰破。
他这时已有八分醉意,手掌翻处指如拨珠,一轮挥洒犹嫌不够尽兴,手向顶上一伸,当啷一声,玉弁脱落银冠坠地,一头长发滑落肩头,丝丝缕缕拂过眉心朱砂、清削面颊。
云天青看着一向刚毅自制的男子显出张扬疏狂的姿态,迷糊之中,伸出一手拉住了玄霄衣衫,“……当真好曲子!凤求凰!”
玄霄唇上噙笑,弃了琴,缓缓俯下身来,凤眼流光,直视云天青,轻声问道:“当真很好?”
云天青笑得眉眼如被春风,“今夜一曲,师兄若肯俯就,九天玄女也定然只羡鸳鸯不羡仙.”
玄霄哈哈大笑,“放肆!”
云天青也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只听玄霄喃喃说道:“修道人,参生死,求仙籍,俗人却有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之语,了悟取舍之中,当真令人奇怪。”